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挺然為之張居正——一位活著沒有挨整死后遭到清算的改革家

一提張居正,馬上就會想到他在明代后期所推行的改革。

張居正(1525—1582),字叔大,號太岳,湖北江陵人。作為明神宗朱翊鈞的首輔,達十年之久,是個有作為、具謀略、通權術的大政治家。張居正的改革,了不起,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但對他這種太厲害的人,絕無好感。凡強人,都具有一點使人討厭的“侵略性”,他總要求你如何如何,而你不能希望他如何如何,大樹底下不長草,最好敬而遠之。

明代不設宰相,朱元璋定下的規(guī)矩。這位獨裁者要求高度集權,只挑幾個大學士為其輔佐。在這些人中間,指定一個小組長,就是“首輔”。說到底,首輔其實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丞相,或首相。而張居正,是明代歷朝中最具強勢的首輔,在任期間,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力;因為朱翊鈞十歲登基,相當一個高小五年級生,對于這位嚴肅的老師,敬畏之余,言聽計從,是可想而知的。

記不得在哪兒看過這位改革家的肖像,是個不茍言笑,臉色陰鷙,目光嚴厲,神情冷峻的正人君子,大概沒人敢對他說一聲不,除非你不要命。但他在自家的府邸里,與他極鐘愛、極標致的小娘子們,風流纏綿的時候,是不是也板著面孔,讓美人兒也望而生畏呢?史無記載,就不敢懸擬了。

一般來講,在中國,改革者取得成功,至少要具備下列三要素:

一,支持他進行改革的力量,必須足夠強大,不至于輕易被扼殺;

二,推行改革的過程中,會有阻難,不至于難到進行不下去,半路上夭折;

三,改革者的道德品質即使有非議之處,不至于成為反對派使其落馬的借口。

時下國產的電視連續(xù)劇,差不多以此為金科玉律,來寫改革的。其實,真實生活遠非如此,不是驚濤駭浪,艱難險阻,就是功虧一簣,全軍覆沒。哪像作家和編導所設想的,高峰護駕,破關斬將,美人青睞,春風得意,魚與熊掌兼得呢?中國歷史上的改革者,十有九個都很命苦,得好果子吃者不多。也許張居正是惟一的幸運者,至少在他活著時,他讓別人吃苦頭,自己從沒吃過任何苦頭。倒霉,是他進了棺材以后的事。

我所以說他了不起,就因為張江陵是中國惟一沒有什么阻難,順風順水的改革家。

他之沒吃苦頭,由于皇帝支持,而皇帝支持,又是皇太后和大內總管聯(lián)手的結果。有這樣三位一體的后臺,他有什么怕的,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當然,不可能沒有政敵,更不可能沒有政治上的小人,但張居正是縱橫捭闔的九段高手,在政壇上所向披靡,誰也不堪一擊。小人,他更不在乎,因為他也是相當程度上的小人。

只有一次,他一生也就碰到這么一次,坐了點蠟,有點尷尬。因為其父死后,他若奔喪回去,丁憂三年,不但改革大業(yè)要泡湯,連他自己的相位能否保住,都成問題,便諷示皇帝下令“奪情”,遂引發(fā)出來一場面折廷爭的軒然大波,使心虛理虧的他,多少有些招架不住。最后他急了,又借皇帝的手,把這些搗亂分子推出午門外,按在地上打屁股,用“廷杖”強行鎮(zhèn)壓了下去。

第一個屁股打得皮開肉綻,第二個屁股就會瑟縮顫抖,第三個屁股必然腳底板抹油開溜。他懂得,制造恐懼,從來是統(tǒng)治者最有效的威懾手段。操切專擅的張居正,把反對派整得老老實實,服服帖帖。他是個精通統(tǒng)治術的政治家,也是個冷面無情的政治家,為了目的,他敢于不擇手段。

《明史》作者不得不認可他兇,認可他行,認可他有辦法。“尊主權,課吏職,信賞罰,一號令……雖萬里之遙,朝下而夕奉行……自是……政體為肅。”他所以要鎮(zhèn)壓反對派,是為了營造出推動政治改革、經(jīng)濟改革的大環(huán)境,加之“通識時變,勇于任事……不可謂非干濟才,而威曜之操,幾于震主”。所以,在其手握極權的十年間,說張居正在統(tǒng)治著大明王朝,不算夸飾之詞。他曾經(jīng)私下里自詡:我不是“輔”,而是“攝”,休看這一字之差,表明他深知自己所擁有的政治能量。

張居正穩(wěn)居權力巔峰時,連萬歷也得視其臉色行事,這位年輕皇帝,只有加入與太后、首席大珰馮保組成的鐵三角,悉力支持張居正。如此一來,宮廷內外,朝野上下,首輔還用得著在乎任何人嗎?

眾望所歸的海瑞,大家期待委以重任,以挽救日見頹靡的世道人心,張居正置若罔聞,將其冷藏起來。文壇泰斗王世貞,與張同科出身,一齊考中進士,很巴結這位首輔,極想進入中樞,他婉拒了:“吳干越鉤,輕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勸他還是寫他的錦繡文字去也了。與李贄齊名的何心隱,只是跟他齟齬了兩句,后來,他發(fā)達了,他的黨羽到底找了個借口,將何心隱收拾掉以討他歡心,他也不覺不妥而心安理得。

所以,張居正毫無顧忌,放開手腳,對從頭爛到腳的大明王朝,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他最為人稱道的大舉措,就是動員了朝野的大批人馬,撤掉了不力的辦事官員,鎮(zhèn)壓了反抗的地主豪強,剝奪了抵制的貴族特權,為推廣“一條鞭法”,在全國范圍內雷厲風行,一畝地一畝地的進行丈量。在一個效率奇低的封建社會里,在一個因循守舊的官僚體制中,他鍥而不舍地調查了數(shù)年,立竿見影,收到實效,到底將繳賦納稅的大明王朝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實在是亙古未有的壯舉。

《廣陽雜記》載:“蔡瞻岷曰:‘治天下必用申韓,守天下必用黃老……明只一帝,太祖高皇帝是也,明只一相,張居正是也。’”可見世人對其評價之高。這項大清查運動,始終是史書肯定的大手筆。我一直想,張居正不死得那么早,再給他十年、二十年,將其改革進行到底,而且,萬歷未長到三十歲前,他還得輔政——這是太后的懿旨,或許中國將和歐洲老牌帝國如西班牙,如葡萄牙,如英吉利,在14世紀進入第一次工業(yè)革命時期,也未可知。

我們從凌濛初的初刻、二刻《拍案驚奇》,就會發(fā)現(xiàn)其描寫對象,已從傳統(tǒng)的農耕社會,轉移到城市,市井階層和商人成為主角。這說明世界在變的同時,中國也在變,萌芽狀態(tài)的資本主義商品經(jīng)濟,已經(jīng)形成。然而,張居正的改革失敗,錯過了一次歷史的轉型期。

想到這里,不禁為張居正一嘆,也為中國的命運一嘆!

張居正一直清查到萬歷八年(1580),才得到了勘實的結果:天下田數(shù)為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比弘治十五年(1502)增加納稅田畝近三百萬頃。這數(shù)字實在太驚人了,約計為二億八千萬畝的田地,竟成了地主豪強、王公貴族所強占隱漏,而逃避賦役的黑洞。經(jīng)過這一次徹底清查,“小民稅存而產去,大戶有田而無糧”的現(xiàn)象,得以基本改變,整個國家的收入,陡增幾近一點五倍。

改革是一柄雙刃劍,成功的同時,張居正開罪的特權階層,觸犯的既得利益集團,統(tǒng)統(tǒng)成了他不共戴天的對立面。所以,他死后垮臺,墻倒眾人推,落井下石,如同雪崩式的不可收拾,這大概也是所有改革家都得付出的代價。

因為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架構,猶如積木金字塔。塔尖坐著皇帝,下面則是層層疊疊支撐起來、保持相對穩(wěn)定的各級官僚機構。任何觸動,就有可能打亂這座塔的上下牽系、左右制約的平衡。所以,即使是不傷筋動骨的小改小革,也會受到求穩(wěn)懼變的體制維護者的抵制。他們寧可這座金字塔嘩啦啦地一個早晨垮塌,也不肯在垮臺之前,進行最起碼的修整和鞏固。

在中國,流血的激烈革命,要比不流血的溫和改良,更容易獲得成功,就在于這些因循守舊、冥頑不化、拒新抗變、抵制改革的既得利益者,聯(lián)起手來扼殺改良運動,簡直小菜一碟。而一旦革命者磨刀霍霍而來,老爺們比豬羊還會馴服得多地伸出脖子挨宰。外國也如此,當巴士底監(jiān)獄大門轟然打開以后,那些貴族、騎士、名媛、命婦,不排著隊向廣場的斷頭臺走去嗎?

張居正推行的“一條鞭法”,從《明實錄》的太倉存銀數(shù),可以清楚地看出改革成果:

(據(jù)樊樹志《萬歷傳》)

上列表格雄辯地證明,改革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是統(tǒng)治集團自我完善的必然,推行改革勢必要帶來的社會進步。但歷史上很多志士仁人,還是要為其改革的努力,付出代價。往遠看,秦國孝公變法,國家強大了,商鞅卻遭到被車裂的命運;往近看,清末百日維新,喚起民眾覺醒的同時,譚嗣同的腦袋,掉在了北京的菜市口。

幸運的張居正,他是死后才受到清算的,他活著,卻是誰也扳不倒的超級強人。強到萬歷也要望其顏色。有一次,他給這位皇帝上課,萬歷念錯了一個字音,讀“勃”如“背”,他大聲吼責:“當讀‘勃’!”嚇得皇帝面如土色,旁邊侍候的臣屬也大吃一驚,心想,張閣老,即使訓斥兒子也不該如此聲嚴色厲呀!所以,他活著一天,威風一天,加之年輕皇帝不得不依賴和不敢不支持的情況之下,滿朝文武,都得聽他的,誰敢說聲不。

我在想,樹敵太多的張居正,以其智慧,以其識見,以其在嘉靖、隆慶年間供職翰林院,冷眼旁觀朝野傾軋的無情現(xiàn)實,以其勾結大珰馮保將其前任高拱趕出內閣的卑劣行徑,會對眼前身邊的危機了然無知?會不感到實際上被排斥的孤獨?后來,我讀袁小修的文章,這位張居正的同鄉(xiāng),有一段說法,使我釋疑解惑了:“江陵少時,留心禪學,見《華嚴經(jīng)》,不惜頭目腦髓以為世界眾生,乃是大菩薩行。故其立朝,于稱譏毀譽,俱所不計,一切福國利民之事,挺然為之。”(《日記》卷五)

看來,那些被強制納稅的地主豪強,被整肅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各級官員,被旁置被冷落對他側目而視的同僚,被他收拾得死去活來的反對派,都以仇恨的眼光在一旁盯著他。這其中,尤其那早先的小學生,現(xiàn)在已是初中生或高中生的朱翊鈞,一天天積累起來的逆反心理,這位政治家是感受到的,對其處境像明鏡似的清楚。要不然,他不會提出致仕的想法,但太后有話,萬歷不到三十歲,不令其親政,這位戀權的政治家,實際上也不想真的罷手,于是,視事如舊。

袁中道散文寫得漂亮,煉字如金,一個“挺”字,便將其特立獨行,四面受敵的處境,形容出來。于是,這位騎在虎背上的改革家,顯然,下來是死,不下來也是死,他只有繼續(xù)“挺”下去的一條路好走。我想他那時肯定有一種理念在支撐著,他估計不至于馬上與死神見面,只要不死,他就繼續(xù)當首輔。只要在這個座位上,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

唉!這也是許多強人,在興頭上,不懂得什么叫留有余地,什么叫急流勇退的悲劇。他忘了,你強大,你厲害,你了不起,但你無法改變上帝。這位活得太忐忑,太吃力,太提心吊膽,太心神不寧的改革家,終于邁不過去萬歷十年(1582)這個門檻,二月,病發(fā),六月,去世,享年五十七歲。

他活得比同齡人都短命,王世貞六十四歲,耿定向七十二歲,李贄七十五歲。

張居正的死亡,早有預感,掌政十年,心力交瘁,是主因。“靡曼皓齒”,也是促其早死的“伐性之斧”。他渴嗜權力,沉迷女色,欲望之強烈,后者甚至要超過前者,在歷史上是少見的。一方面,明代到了嘉靖、萬歷年間,淫風大熾,整個社會洋溢著一種世紀末的氣氛。享受,佚樂,奢侈,腐化,縱情,放誕,靡費,荒淫,是普遍風氣。一方面,張居正在“食色性也”的需求,高出常人許多倍,永不饜足,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我記不得是基辛格,還是別的外國政治家講的,權力具有壯陽的作用。或許如此,張居正手中權力愈大,其性饑渴愈甚,但年歲不饒人,不得不求助于藥物維持其性能力,得以肆意淫欲。據(jù)沈德符《萬歷野獲篇》稱,張“末年以姬侍多,不能遍及,專取以劑藥”,由于“餌房中藥過多,毒發(fā)于首,冬月遂不御貂帽”。據(jù)說,這是名將戚繼光為拍他的馬屁,貢獻他一種叫膃肭臍(海狗腎)的媚藥所致,服藥以后,熱發(fā)遍體,即使數(shù)九天氣,也戴不住帽子。因此,萬歷年間,首輔不戴,百官豈有敢戴之理,京都冬天的紫禁城內,光頭一片,大概算得上是一景了。

此公對于漂亮女子,從來是不拒絕的。有一次,一位外省大員投其所好,送他一尊栩栩如生、非常性感的玉雕美人,他自然是會笑納的了。明代官員,工資雖是中國歷代最低,但貪污程度,也是中國歷代最劇。張居正觀賞之余,愛不釋手,同時,又搖著腦袋,有一點不滿足感,巡撫忙問:“大人還有什么吩咐?”張居正說:“若得真人如斯,可謂兩姝并美了!”果然,這位巡撫還當真物色到一位美人,不僅形似,而且色藝雙絕,送到相府,成為首輔的床第新寵。

據(jù)說,萬歷不再是小孩子,進入青春期后,得知他的首輔府里,美女云集,佳麗環(huán)繞,不由得感慨他的老師,這把年紀,竟能如此生猛。佩服之余,也嘆息自家雖為九五之尊,卻得不到更多的實踐機會,甚乏艷福。所以,我一直認為,萬歷在張居正死后,立刻翻臉,從心理角度分析,其中不乏男人的嫉妒在內。這種隱忍下來的怨恨,一旦得到宣泄,那絕對是可怕的報復。

平心而論,張居正的死,難免要被后人詬病,根據(jù)《萬歷野獲篇》,應該是縱欲過度,藥物中毒。王世貞的診斷,也認為死于女色,死于壯陽藥:“得之多御內而不給,則日餌房中藥,發(fā)強陽而燥,則又飲寒劑泄之,其下成痔……”王世貞求官碰過他的釘子,心存嫌隙,絕對可能;也曾著文譏訕過他,為了巴結馮保,竟低三下四地在帖子上稱自己為“門生”,斯文掃地,一至于此,也太丟人了點。不過,對張居正病情的敘述,應該是可信的。因為前者關乎人格,后者只是風流,在淫佚成風的明末社會里,王世貞沒有必要栽他這個贓。

萬歷十年六月,張居正壽終正寢,備極哀榮。十月,追劾者起,反攻倒算。十一年三月,尸骨未寒,奪其官階。十二年四月,杯土未干,又籍其家。最為慘毒的,因為抄不出萬歷所想象的那么多金銀財寶,令圍江陵祖居,挖地三尺,株連勒索,刑訊逼供,家人有餓死的,有上吊的,剩下的也都永戍煙瘴地面,充軍發(fā)配。

張居正這個家破人亡的最后結果,并不比商鞅或者譚嗣同更好一些。

在這場清算運動中,最起勁的,最積極的,最沒完沒了的,恰恰是信任或是聽任他進行改革,并坐享其改革成果的萬歷。而最莫名其妙的,清算張居正的同時,矯枉過正,將初見成效的改革大計,也否定了。

這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竟沒有估計到,你過去鉗制他的壓力愈大,他后來反彈你的抗力也愈高。一旦得手,不狠狠地往死里收拾才怪!《實錄》說張“威權震主,禍蔭驂乘”,海瑞說張“居正工于謀國,拙于謀身”,都有為他惋惜之意,認為他這樣具有高智商的政治家,應該懂得最起碼的機變韜晦之道。人走茶涼,當是不可避免,但死無葬身之地,險幾拋尸棄骨,就得怪張居正太相信自己的強,而太藐視別人的弱。

強人會弱,弱人會強,這也是大多數(shù)強人得意時常常失算的一點。

張居正的全部不幸,是碰上了不成器的萬歷,這個精神忭急,性格偏執(zhí),缺乏自律能力,心理素質不算健全的青年人,做好事,未必能做好,做壞事,卻絕對能做壞。諸葛亮比他幸運,雖然阿斗同樣不成器,但后主懦弱,始終不敢對相父說不。張居正輔佐的朱翊鈞,卻是一個翻臉不認賬的小人。你在,我怕你,你不在了,我還用怕你?再說,馮保給外放了,太后也交權了。一拍御案,統(tǒng)統(tǒng)都是張居正的錯,又能奈我何?

魯迅與曹聚仁的通信中,感慨過“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清人趙翼在《二十二史札記》中,也論述過“蓋明祖一人,圣賢豪杰盜賊之性,實兼而有之者也”。這就是說,“圣賢豪杰”與無恥、無賴、無所不用其極的“盜賊之性”,同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可能的。

我懷疑明代諸帝的這種無賴基因,是不是從開國皇帝朱元璋承襲下來的?一上臺還透著幾分英明,幾分正確,但都堅持不多時日,便一百八十度地走向倒行逆施的反面。這個埋葬在定陵里的據(jù)說腿有點短的家伙,也逃脫不掉明代皇帝的通病。

你活著的時候,他忌憚你,一口一聲“張老先生”,循規(guī)蹈矩,知書識理,你以為替大明王朝,輔佐出一位中興之主。事實不然,你一旦閉上眼睛,你樹了無數(shù)的敵,就要跟你算賬,其中最可怕者,恰恰是昨天的有為青年,今天的無賴帝王。

無賴行徑,成為一個統(tǒng)治者的主流,治國就是一場胡作非為的游戲。

張居正死的當年,朱翊鈞自毀長城,將薊鎮(zhèn)總兵官戚繼光調往廣東。張居正死的次年,努爾哈赤統(tǒng)一女真各部,崛起關外。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清盛明衰的前奏曲。一個政權,旺盛是需要水滴石穿的努力,衰敗卻常常是轉瞬間事。特別是他搞掉張居正后的數(shù)十年間,瘋狂搜括,拼命聚斂,以致民亂迭起,蔓延全國,成不可收拾之勢。

明亡禍根,緣起多端,但總結起來,無非,一內亂,二外患。這一切,都始自于朱翊鈞這個無賴。歷史是無法假設的,若以上表所顯示的國家財政收入進展態(tài)勢,如果張居正的改革,不因其死而止,不因萬歷的感情用事而廢,不因繼其任者避事趨時而停頓;蕭規(guī)曹從,堅持改革,明王朝的氣數(shù),不至于那么快就完蛋的。

因為中國為農業(yè)大國,農業(yè)為國之命脈,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農業(yè)的生產周期短,以年計,只要有休養(yǎng)生息、恤民安農的政策,有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年景,用不了數(shù)年工夫,國家就會富足起來。更可貴的,是中國人所具有的耐受精神,乃漢民族綿亙五千年的最大支撐力,哪怕命懸一絲,稍有紓解,立能生聚出復興的活力。也只不過經(jīng)張居正十年努力,太倉存帑積至四百萬兩,國庫之充盈,國力之雄厚,為明歷朝之最。《明史》說:“神宗沖齡踐阼,江陵秉政,綜核名實,國勢幾于富強。”這當然是張居正的改革奇跡,也是中國人一旦有了正確指引,民族精神就必能煥發(fā)的結果。

據(jù)陳登原《國史舊聞》,載林潞(此人約與方苞同時)的《江陵救時之相論》,竭力贊許這位改革家:“江陵官翰苑日,即已志在公輔,戶口阨塞,山川形勢,人民強弱,一一條列,一旦柄國,輔十齡天子,措意邊防,綢繆牖戶。故能奠安中夏,垂及十年,至江陵歿,蓋猶享其余威,以固吾圉者,又十年也。”

從太倉銀庫歲入銀兩統(tǒng)計,也確實證實,即使在其死后,張居正的改革,還讓朱翊鈞當了多年太平天子:

(據(jù)樊樹志《萬歷傳》)

朱翊鈞統(tǒng)治的四十八年間,張居正輔佐的前十年,有聲有色。此后的三十八年,這位皇帝漸漸與其祖父嘉靖一樣頹唐庸惰,無所作為,“因循牽制,晏處深宮,綱紀廢弛,君臣否隔”,“以至人主蓄疑,賢奸雜用,潰敗決裂,不可振救”。每況愈下,直到不可救藥。(據(jù)《明史》)

神宗以后,敗亡加劇,光宗在位一年,色癆而亡,熹宗在位七年,政由魏、客,思宗在位十七年,換五十相,明末的這些不成材的皇帝,不亡何待?所以,萬歷死后第二十五年,大明王朝也就國將不國了。他的孫子朱由檢,被逼到景山上,那棵在“文革”期間鋸斷的歪脖樹,見證了朱明王朝的終結。

所以,《明史》對這位昏君,有一句精彩的結論:“明之亡實亡于神宗,豈不諒歟!”其實,明代的亡國之兆,張居正一死,就出現(xiàn)了。

張居正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政治強人,因為事實上只有他孤家寡人一個,以君臨天下的態(tài)勢,沒有同志,沒有智囊,沒有襄助,沒有可依賴的班子,沒有可使用的人馬,甚至沒有一個得心應手的秘書,只用了短短十年工夫,把整個中國搗騰一個夠,實現(xiàn)了他所厘定的改革宏圖。這種孜孜不息,挺然為之,披荊斬棘,殺出一條生路來的精神,是非常值得后人欽敬的。

但是,封建社會已經(jīng)到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沒落晚期,不論什么樣的改革和改良,都不可能取得成功,腐朽的制度如下墜的物體,只能加速度地滑落,而非人力所能逆轉,這也是舊中國徒勞的改良主義者,最后逃脫不了失敗的根本原因。

不過,就張居正的改革而言,其杰出的歷史地位,是不言而喻的。但肯定的同時,他的驕奢淫逸,恣情聲色,刻薄寡恩,跋扈操切,也是后來人對其持保留看法的地方。清《四庫總目》收其《張?zhí)兰罚嵋u論他曰:“神宗之初,居正獨掌國柄,后人毀譽不一,迄無定評。要其振作有為之功,與其威福自擅之罪,兩俱不能相掩。”

對這樣一位復雜的歷史人物,這樣一位生前享盡榮華,死后慘遭清算的改革者,個人的是和非,還可以千古議論下去,張居正在歷史上給我們的啟示,便是這種對于改革的認知,這是他的永遠的價值所在。

從張居正的實踐中,我們知道,中國需要改革,如大旱之望云霓,中國可以改革,如春風之德蕙草。舊時的中國是這樣,新興的中國更是這樣。

改革,中國的希望,這就是結論。

主站蜘蛛池模板: 蓝山县| 葫芦岛市| 京山县| 平陆县| 湖北省| 佛学| 永登县| 佛山市| 锡林浩特市| 呼和浩特市| 大兴区| 翼城县| 繁昌县| 奈曼旗| 卢氏县| 岳西县| 濉溪县| 邛崃市| 宁化县| 乌海市| 宜君县| 遵义县| 大余县| 鞍山市| 宁晋县| 商南县| 寿光市| 潢川县| 静海县| 沁阳市| 阳原县| 龙江县| 巩留县| 武平县| 合作市| 兰溪市| 墨脱县| 浏阳市| 台中县| 榆树市| 襄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