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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草間偷活沉吟不斷——中國人,通常是不怎么自我懺悔的

每年秋后,總有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在我家后院的角落里,煢然存活。那雖沒有什么氣力,但相當專注的啁鳴,常常堅持到真正冬天的來臨。每當我在呼嘯的寒風里,貼著玻璃窗,傾聽這只蛐蛐的聲音時,對于生命力的不絕于縷,總使我有所觸動,總使我想到明末清初詩人吳梅村的名句:“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

詩人的這句詩,很酸楚,很凄涼,每吟,心必為之動,尤其對有過“草間偷活”體驗的我來說,更甚。可以想知,在江左三大才子之中,吳梅村應該是活得最“苦”的一位。

我說的這個“苦”,并不是他自稱的“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境不嘗辛苦……”的“苦”;而是他在一種無時無刻的懺悔中,一種至死也不能自諒的懺悔中,對于靈魂那永無休止的自審自譴的“苦”。

中國人,通常不怎么懺悔,中國文人,則尤其缺乏懺悔精神。在西方文化史上,遠一點的,有圣奧古斯丁的《懺悔錄》,近一點的,有盧梭的《懺悔錄》,而在數千年的中國文學歷程中,幾乎找不到一本類似的著作。中國文人甚至不如中國皇帝,他們在混不下去的時候,還不得已而為之,下罪己詔。吳梅村的恩主崇禎,就涕泗滂沱地干過這樁事。但是,有些中國文人,錯了也不認錯,不但不認錯,還賴賬,還推諉,還狡辯,還倒打一耙。所以,吳梅村在中國文學史上,如果不是惟一,也是極其少見的,具有懺悔意識的文人,值得我們后人尊敬。

早先,文壇的好事之徒,不如今天這般蛆蟲也似的多,少有捧臭腳的排行榜。但在士子們的口碑上,是按錢謙益一、吳偉業二、龔鼎孳三這樣的次序排列,逐漸形成公論。不過,若就純文學的意義而言,吳和錢,至少是不相上下的。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說:“梅村當國亡時已退閑林下,其仕于我朝也,因薦而起,既不同于降表僉名,而自恨濡忍不死,跼天蹐地之意,沒身不忘,則心與跡尚皆可諒。”要是從道德角度衡量,那么,鼎革之際的表現,吳勝于錢,更勝于龔,是毫無疑義的。

文學史所以將他們統而論之,因為生逢末世,命運蹭蹬,遭遇不濟,坎坷半生的命運,大致相同。但具體到每個人,狀況又不盡類似。錢是一個政治化的文人,深陷政治漩渦,龔是一個市儈氣的文人,熱衷投機轉蓬,吳則是一個更純粹些的文人,生性怯懦,膽小怕事,體弱多病,努力躲開政治,可是政治偏偏不放過他。這倒也不光吳梅村個人的悲劇,而是中國文人幾乎躲不掉的共同厄運。皇帝老子要是跟你過不去的話,肯定是一竹竿打翻一船人,你在這條船上,想不成落湯雞也難。時代要跟你別扭的話,如托爾斯泰所言,在鹽水里煮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弄得你人不人,鬼不鬼,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錢謙益自尋是非,龔鼎孳自討沒趣,吳梅村在劫難逃,明白這點差別,也就理解他這什么“沉吟不斷,草間偷活”了。

他懺悔是真誠的,但他“沉吟不斷”,更多是在訴苦,訴他那個“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的苦,這里面就有很多文人的夸飾了。

從古至今,中國文人無不喜歡夸飾,往自己臉上貼金,光榮要貼,成功要貼,到了當代,被運動,要貼,受迫害,要貼,甚至連恥辱也要拿出來往臉上貼。吳梅村也屬于賣苦一族,在遺書里,告訴兒子,他是“天下大苦人”一個,說得可憐兮兮。他這一輩子,憂患連連,危機重重,提心吊膽,擔驚受怕,過得很不自在,也是事實,但絕不是徹頭徹尾的倒霉蛋。

他應該沒有這么大的忘性,他剛走出他的家鄉太倉,那幾年間,可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為世人矚目。他的連捷高中,他的奉旨完婚,他的翰林高就,他的講學東宮,也使得滿朝文武驚詫,藝苑杏林艷羨。毋庸諱言,吳偉業曾經很陶醉于那相當風光,相當體面,相當得意,相當快活的滿足中的。

我始終認為,上帝雖然吝嗇,但對每個人的安排,基本上(當然不是百分之百)還是要保持賬面上借方與貸方的大體平衡。一個太快活的幸運兒,不見得永遠一帆風順;同樣,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家伙,未必就會被上帝拋棄。君不見福利彩票開獎,立馬成為百萬富翁者,常常是北京人絕看不上的外地打工仔。所以,吳梅村雖然一生不幸,但他二十三歲起,開始發跡,上帝真開眼,讓他著實地火了一把,比進城民工中頭彩還來勁呢!

舊時中國的“士”,十年寒窗,囊螢刺股,大都懷有高第入仕,衣緋著紫,文章翹楚,領袖群倫,連做夢也忘不了的雙重心結。時至二十一世紀,我所熟悉的作家同行,想謀一身黃馬褂,同時又想執文壇牛耳者,也是大有人在的。可魚和熊掌,兩者兼而得之,豈是那么容易的事嗎?

在中國,考中狀元,未必做得文豪,做得文豪,很難考得狀元。吳敬梓、金圣嘆、曹雪芹、蒲松齡,恰恰都是科場上的名落孫山者。這其中,二律背反,勢難兩全,八股文做多了,性情文字難免生澀凝滯,腦袋里裝滿了論、表、詔、誥、判、策之類應試制藝,詩詞歌賦的絕妙靈感,也就找不到立足生根之地。這也是今天那些削尖腦袋熱衷做官的作家,再也別指望他寫出好作品的原因。以今譬古,能憑真本事,贏得科舉,而且又憑真才華,成為大師者,肯定少而又少,只有吳偉業,是這樣一個佼佼者。

吳偉業(1609—1671),字駿公,晚號梅村,又號鹿樵生,江蘇太倉人。

他出身于書香門第,長大于儒雅環境,聰穎早慧,好學不倦,尤其拜在名師張溥門下,文章大進,學業完善,筆墨嫻熟,得心應手。所以,1631年(崇禎三年),他到南京應鄉試,中舉,名列第十二。次年進京,參加會試,得第一。接著殿試,皇帝親點,為一甲二名進士,即“榜眼”,這一個成功過程,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叫好鼓掌都來不及,所以他老是賣苦,是沒有道理的。

接下來,授翰林院編修。隨后,崇禎出面,賜假回里,洞房花燭,真是如其宗師所褒譽的,“大登科后小登科”,“天下好事皆歸子”了。吳也很得意,得意難免忘形,他評價自己為:“陸機詞賦,早年獨步江東;蘇軾文章,一日喧傳天下。”如同時下有些作家同行,將自己列入諾貝爾文學獎種子選手一樣,都有不自量之嫌。

所以,我相信而且尊重他后來的懺悔之“苦”,但不大相信甚至鄙薄他所夸飾的遭際之“苦”。滿清入關,改朝換代,攻城略地的屠殺,鐵騎踐踏的血腥,文化鉗制的強暴,予取予奪的恐懼,是每個老百姓都難逃脫的痛苦,非獨吳梅村一人。他所以特別強調這一點,我認為,在他的潛意識中,有一種努力為自己辯白的欲望,表現出來,便是喋喋不休的訴苦。

后來人常常不理解,人稱吳太史的這樣一位文學大師,睿智學者,聰明透頂的人,為什么不能像顧炎武、黃宗羲那樣埋名隱居,堅拒不就?為什么不能像陳子龍、夏完淳那樣寧死不降,舍身成仁?最不濟,也可以學王夫之那樣,作《惜發賦》,存明代衣冠,逃到湘西大山里潛心讀書。

說說是容易的,要做到,可就相當相當的難了。

直到我當了“右派”,我才懂得,中國知識分子中間,強者太少,而弱者太多。你可以這樣高標準地要求吳梅村,但他愿意跪下來求生,而不想站著取死,那你也只好抱憾。

一位研究吳梅村的日本學者安積信,就十分為這位大師惋惜:“第梅村受知于莊烈帝,南宮首策,蓮燭賜婚,不十年累遷至宮詹學士,負海內重名久矣。當都城失守,帝殉社稷時,不能與陳臥子、黃蘊生諸賢致命遂志,又不能與顧亭林、紀伯紫諸子自放山林之間,委蛇伏游,遂事二朝,是則不若尚書(王阮亭)之峻整,隨園之清高遠矣。向使梅村能取義成仁,或隱身巖穴間,其節概文章,皆足以為后學標準,而天下所推為一代冠冕者,亦將不在阮亭而在梅村矣,豈不尤可惜哉?”(見清人方浚師所著《蕉軒隨錄》)

安積信先生不了解中國文人向來崇奉“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哲學,與他們日本國動不動切腹自殺的武士道精神,是毫無共同點的。且不論切腹這舉動本身的正確與否,但對死亡毫無畏懼的堅強,與但求茍且偷生的軟弱,是存在著天壤之別的。

吳梅村性格軟弱,可入世之心甚重,吳梅村身體脆弱,可虛榮之念更強。但文學大師的聲名,復社宗主的威權,領袖群倫的欲念,一代良知的眾望,都是他對自己的目標期許,是舍不得放棄的,正是這些浮華,他既不能“取義成仁”,更不能“隱身巖穴”,怎么辦,只有成為“忍死偷生廿載余”的“兩截人”的一條路可走。

吳梅村的故事講到這里,對他一生起到了重要影響的兩個人,就該出場了。

一位是他的老師張溥,一位是他的親家陳之遴,前者使他卷入了明崇禎朝的黨爭,后者使他接受了清順治朝的征召。這雖是兩起相隔多年,毫不搭界的事件,但就吳梅村個人而言,四十多歲時的仕清三年,正是他二十多歲時介入黨爭的必然結果。

如果說,中國的政治家,有附庸風雅的嗜好,那么,中國的風雅文人,也多具有附庸政治的興致。張溥為文學家,我記得舊時中學國文課本中,就選有他的《五人墓碑記》,那是一篇相當激昂慷慨的散文。但他更愿意附庸政治,要當一個政治活動家。崇禎初年,清除閹黨,昭雪東林,言路放寬,政策松動,給了知識分子一點自由,張溥利用這個機會,成立“復社”,議論朝政,針砭時弊,雌黃人物,評斷是非,儼然有點反對黨的味道。

一般來說,文人玩不得政治,即使像張溥這樣還玩出一點氣候者,最后也以栽跟頭而告終,甚至死了也沒放過他。他不明白,皇帝只是在需要知識分子出聲的時候,你可以出聲,當他不需要你時,你最好閉緊嘴巴,別討沒趣。歷史上那些掉了腦袋的文人,很多都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以為皇帝多么愛他,而發出聲音的結果。

張溥把復社的全部希望寄托在這位弟子身上,而吳梅村也被老師的熱忱所推動,一是年輕,二是憂國憂民,三是士大夫要為天下先的精神,很快進入狀況,站在了朝廷中派系斗爭的第一線。說實在的,他遠不是斗士,而且也做不來斗士,可是,成功太快,頭腦膨脹,難免虛火上升;眾人攛掇,高帽戴上,也就沖動行事。少年氣盛的他,一瞬間竟以為自己果然是斗士了。上書陳詞,面折廷爭,甚至借著崇禎召對的機會,“進端本澄源之論”,將政敵狠狠告了一狀。據說,他那一番聲情俱茂的廷上陳述,大有文明戲中言論小生的慷慨激昂勁頭,把小他一歲的崇禎帝,聽得入神,為之動容。

知識分子以求自由為己任,自由來了以后,往往得寸進尺,要求獲得更大程度的自由。可皇帝不是慈善家,這只手給你自由的時候,另外一只手也就準備著收回自由。更何況朱由檢是個三翻四覆、夕改朝更的人呢!接著,吳梅村從“復社”被猜疑,張溥被檢控,黃道周被貶謫,楊廷麟被外放……風聲鶴唳,山雨欲來之勢,預感到九朝門內,天子腳下,不是他呆的地方。本不是斗士的他,干脆當逃兵,撤了。

于是,到南京雞籠山,就國子監司業的那份閑差,雖是冷板凳,但離開了京城的險惡漩渦,至少晚上能睡個安生覺。

他事后一首《送何省齋》五言古詩寫道:“……夜半話掛冠,明日扁舟系。問余當時年,三十甫過二。采藥尋名山,筋力正強濟。濯足滄浪流,白云養身世。長放萬里心,拔腳風塵際。”這似乎還有炫耀其覺悟不晚之意,其實,“拔腳”,即北京話的“撒丫子”,撇開“風塵”中的并肩戰友,單獨開溜,好像并不值得光彩的。

我一直在猜想,放他走,應該是崇禎的決策。按朱由檢一向對他的器識,會將他留在京城任用的。但在收拾了好幾個“復社”同黨后,居然沒有對他采取措施,而且,另辟出路,使其擺脫困境。我總感覺到,這種獨獨賜予他的人情味的關照,很可能是1610年出生的朱由檢,對1609年出生的吳梅村,存在著一種同齡人的惺惺相惜的情感。

類似這樣的蒙受“天恩”,已經不止一次令他感恩戴德了。崇禎四年會試,所引發的科場糾紛,是這位年輕皇帝親自排解的。御筆在試卷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個字,認為他的文章很“主旋律”的,這一句“天語褒揚”,定了調子,反對派再也不敢放一個屁。隨后,又賜這個新科榜眼,“馳節還里門”,合巹完婚,那簡直是傾動江南的一場婚禮。九年,被任命為湖廣鄉試主考,那時他僅二十八歲,可見其受信任的程度。十年,被命為東宮講讀,這是要在將來派大用場的儒學之士,才能坐上的位置。十一年,皇太子出閣,就讀于文華殿,崇禎帝臨現場視學,親自垂問《尚書》大義,講畢,獲賜“龍團月片,甘瓜脆李”。

這所有的一切恩典,是他仕清以后,椎心泣血,悔恨萬分,最不能原諒自己的原因。在中國人心目中,忘恩負義,最被人不齒,在封建社會里,帝王之恩,你也背叛,哪還有什么人味呢?據民國蔣芷儕《都門識小錄》:“昔吳梅村宮詹,嘗于席上觀伶人演《爛柯山》(即《買臣休妻》),某伶于科白時,大聲對梅村曰:‘姓朱的有甚虧負于你?’梅村為之面赤。”可見時人對他的背主仕清,是尤其憎惡的。朱由檢行事峻急,糾刻猜忌,罰重恩薄,少見情義,對他卻是優渥有加,關愛備至。這一問,真是問到了這個“兩截人”的心痛處。

“兩截人”,當時的流行話,系指明朝的官,薙發蓄辮,又來為清朝的官的一班人。據清人劉獻庭《廣陽雜記》:“順治間,吳梅村被召,三吳士大夫集虎丘會餞。忽有少年投一函,啟之,得絕句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舉座為之默然。”這則軼聞,便是對“兩截人”的最好注釋。

“明亡后,清廷召誘天下之士,同征周廷瓏、姚思孝等皆堅執不赴,又有李灝以絕食自戕相抗,梅村一時腸軟,忍志赴召。”清人入關后,武力征服的同時,也進行文化征服,在中國歷史上,所有想成大事而文化低下的異族統治者,無不籠絡和倚重漢族知識分子,以鞏固和加強其政權。滿清政權用征召的辦法網羅文士,從多爾袞、多鐸起,到福臨親政后,是一以貫之的政策。江左三才子的錢謙益、龔鼎孳早就成了“兩截人”,吳梅村焉能例外?

有人認為劉獻庭所記軼聞,為杜撰之詞,其實謬矣。盡管虎丘會餞時,吳梅村尚未赴召,但他的被召,和他的必然要應召,已成定局之事。因為他既不堅示拒絕,又不盡力隱匿,而且還作秀,做大秀,不是明擺著在等著清廷來征召嗎?因此,某個人打油一首,給這位在大會上出足風頭的吳學士,開個玩笑,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寄語”二字,多少帶有一點勸誡,閣下,已經是一半清朝一半明了,你還執意要去做兩朝天子一朝臣嗎?

應該看到,第一,清廷對這樣一個大文人,漢族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早晚要控制在自己手中,不會放任不管,聽其自由的。第二,那些已經為清廷效力的前朝官吏,也要拉他下水,豈能容他成為名節孤貞之士,萬世流芳?雖然,他可以找到一百個理由,為自己的變節推卸責任,但是,遲至順治九年、順治十年,滿清當局才將焦距對準他,我認為,很大程度是他個人拼命造勢的結果。

明亡十年,吳梅村足跡遍江南,說明也并未閑著,說明他也是生怕世人將他忘卻。文人之不甘寂寞,本是通病,過去如此,現在也還是如此。這也是越有名氣的大師級的文人,所以要在主席臺前排就坐,露出那張核桃臉,笑容可掬的緣故。

當年,在崇禎朝的黨爭中,吳梅村雖然有點虎頭蛇尾,“拔腳風塵際”,但政壇之爭,說到底,是權力之爭,張溥讓他上了這一課,積極的方面使他懂得了政治的險惡,消極的方面也讓這個年輕人感受到權力的誘惑。在握有權杖的盛宴上,那一杯文學的美酒,又算得了什么?這也是他在大清王朝鼎革之后,終于不愿老死牖下的原因。何況身邊有一個密友兼親家陳之遴,這樣“兩截人”的樣板在。“怎么活不是活?”這也是所有弱者在選擇下下策時,給自己的合理解釋。

上次崇禎六年的虎丘大會,不到三十歲的吳梅村,是以“聯捷會元、鼎甲”和“翰林院編修”身份出現的,不過是風流儒雅的青年才俊,充其量是眾望所歸的明日之星。而這次順治十年的虎丘之會,他不同了,四十多歲的吳梅村,已是一位眾星捧月的精神領袖,一位舉足輕重的文壇重鎮。這次“和合之局”,實際為錢謙益所發起,所策劃,其目的,是為了凝聚漢族知識分子,精誠團結,不起內訌,使異族統治者從中漁利。可這種在統治者眼皮子底下聚眾集會,應該說與體弱多病的他,那怯事畏難的習性相背的,但吳梅村挺身而出,擔綱主演,勇于任事,我覺得其中不無他個人的利益考量在內,因為,他終于等到一次向當局顯示其實力的機會,值得一試。

果然,他成為與會數千文士共推的宗主,清廷馬上下征召令,克日進京。

結果,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他付出變節的代價,付出叛主背恩的代價,付出數十年聲名的代價,付出在知識分子中樹立的高風亮節的代價,得到的是冷遇,是漠視,是猜疑,是不信任,是區區不足道的一名編纂,小小學官而已。早知如此,不若不降。

可你也不想想,一位歸順得太晚的文人,還能指望坐穩江山的順治,為你開歡迎會么?于是,在京三年期間,風云譎變,如鳥驚弓,大案迭興,惟恐牽連,舊病復發,沉疴難愈,親友遠離,處境凄涼,日子過得誠如其言,“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境不嘗辛苦”。他細細算了算賬,什么也沒有得到的同時,他這個人,這個人的一生,這個人的未來,都成了零。這場不是賭博的賭博,這場不是投機的投機,真是輸得夠慘。

文人,有什么辦法?能夠不存任何幻想,決絕地挺直了腰桿站立者,又能有幾多?

前途維艱,后路凄涼,草間偷活,沉吟不斷。從此,吳梅村一直生活在懺悔中,直到他的《臨終詩》:“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還兀自悔恨不已。一直到死神來臨的那一瞬間,他對他的背叛,他的失節,也始終不肯自諒,長嘆“浮生所欠只一死”,“竟一錢不值何須說”,闔上了眼睛。

據《清史稿》:吳偉業“臨歿,顧言:‘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死后殮以僧裝,葬我鄧尉靈巖之側,墳前立一圓石,題日詩人吳梅村之墓,勿起祠堂,勿乞銘。’聞其言者皆悲之”。

懺悔,是一種崇高感情,是一個大寫的人,對自己,對世界,對歷史所體現出的負責感情。今天,重新溫習吳偉業這段史實,我想,還是很具有現實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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