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曼青姑娘(2)
書名: 繆崇群作品集(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作者名: 繆崇群原著 蕭楓編本章字數: 3682字更新時間: 2015-04-22 11:17:02
我記得我當時沒有回答出什么,我倒是笑了笑。過去畢竟是過去了,當年那些瘋狂似的同學們,恐怕也有不少地去作旁人的學監了……弟弟現在也在城北的F中學里,他說當初的禮堂,已經改了教員休息室;當初韓學監住的地方,已經改建了圖書館;當初的寢室,現在只是堆積著東西……F中學,真有多少年沒有去過。我去,我也不會再找到當初的許多陳跡了!
韓學監的家,現在大約還是住在什剎海的北岸,我想到這里,我心里仿佛找著一些慰安似的了。
二童年之友十年來徘徊在她們的門外,那槐蔭下的大門,幾乎在我的眼里映過上千的次數了;然而,我所渴望的人,我童年的友伴,終于沒有邂逅過一次。
這大約是人間的通性,一個病在床上的老人,他會想到許許多多故鄉的土產,雖然這些土產就是蘿卜,青菜或芋頭……同樣的一個思春期的青年,他無論怎樣憧憬著錦般的未來,神般的偶像,但他決不會忘記了他的童年的友伴。童年的友伴,好像距他最近,也了解他最深似的。
童年恐怕才是人生的故鄉,童年所經過的每椿事,就好像是故鄉里所生的每種土產了。
誰都禁不住地要系念他的故鄉與土產,但誰能夠回到他“人生”的故鄉,在那里還采集著土產呢?……回想,惟有回想了;也正如同紙上的畫餅與梅子:充不了饑腸,也止不住口渴。
敏,她是我童年的惟一的友伴,她比我小兩歲,從六七歲我們便在一起了。那時我們的家也在那槐蔭下的大門里。大門里有三個院子,我們住在最前邊,她們住在最后邊;中間隔著一個花園,花園的前邊還住著一位史太太。史太太也有一個女兒,她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了。
弟弟那時是紅菊姊帶著,能夠單獨在一起玩的只有我和敏和史家的姑娘三個人。不過史家的姑娘也和我們不很好的,因為我和敏時冷待她。我們玩的時候,不在后院,便在前院,史太太那里我們是很少去的。不過有時候敏和我鬧惱了,她偏偏喜歡到史太太廊子上的柱前去哭,用袖子把眼睛拭得通紅的,好像要宣示給人家,她實在受了我的委屈了。
她每逢哭了,史太太便揭開簾子趁機地說;“我叫你不要和他玩罷?男孩子總是會欺負人的;姑娘和姑娘在一起玩,再也不會打起來?!?
假使當時我的母親或她的母親出來訊問,史太太又這樣地說了:
“大人們真不能為孩子勸架,好起來是她們,惱起來也是他們。香的時候就恨不得穿一條連襠褲,臭了比狗屎還臭……”
接著便是史太太張著金牙的嘴大笑。
其實,我從來沒有欺負過敏,每次哭,大約都是因為她要撒嬌。有幾次她在史太太的廊子上哭,我趁著沒有人出來的時候悄悄拉她幾把,她便又帶著鼻涕笑了。
“一哭一笑,小貓上吊?!蔽野延沂值氖持?,放在鼻上羞她。
她跑了,我知道風波平靜了。她跑到花園,我便也跟到花園,在花園里,我們又重新是一對親密的伴侶了。
那時候的敏,在我眼里真是一個最美麗的仙子了。她一笑,我的世界就是陽春駘蕩;她一哭,我的世界頓時又變得苦雨凄風了。最有趣的,莫過于她嬌嗔我了,她以為我怕她,其實我盡蹲在一邊看她那對烏黑渾圓發亮的眸子。她支持的時間愈長,我感到的快活也仿佛愈濃似的。
真的,我每逢回想到童年的時候的奇怪的性格,我臉上便禁不住地要頻頻發燒了。在女性的面前,我從來不以那些裝出的騎士或英雄的風度為榮;就是被她們虐待著,壓迫著,在我也并不以為恥辱。童年,我或者被敏罵過,唾過,也許還被她打過,但在我的身上,絲毫不曾留下一點傷痕。我真是懊悔,我如果留著那種傷痕,我是怎樣地感著酥癢而快活的呵!
從六七歲一直到十三四,我們雙雙的足跡,大概已經把那個偌大的花園踏遍了,或者重復了又重復罷。年齡漸漸大了,跳著跑著的游戲,也漸漸稀少了。后來我們常常默默坐在廊下或窗前,翻閱圖畫冊子,或者讀一些淺近的童話。
記得我有一次曾在她面前夸耀過我在小學展覽會里的成績,她有一次也給我說過一個她最得意的故事。那故事我到如今還記得的,大意是當初有過一個鞋匠,他一次用鞋底擊過十個蒼蠅,他的綽號是:嬉嬉哈哈,一擊十個……當著我們眼睛光碰到一起,或者并坐著覺得彼此的肩背已經靠得溫暖了的時候,我們便又不好意思地離開了。莫非那時已經有了一個“魔”,不時地拖我們相親,不時地又用力把我們分離么?……我們的家,已經從她們那里遷出十多年了。在這十多年里,我和敏的天地,幾乎完全隔絕了;雖然我們還是同在一個城圈里,相隔不遠的。
母親在的時候,還有時談起敏,又提到我的婚姻。母親去世之后,只有我一個人在夜深時,孤獨地,輾轉著系念她了。白日里。每一興奮起來,便要跑到她們的門前去,我想進去會她,我沒有勇氣;我想等待著和她一見,也總沒有那么一次相巧的機會。我默默地在她的門前徘徊,我的心,似乎比那槐蔭還更陰沉……前年的秋天,聽說敏的母親病重了,我于是鼓著我的勇氣,我想親自到那槐蔭下的大門里探問她們了。
我兩手虔誠地捧著我那“希望”的花蕾——那蘊藏在我的心園,十多年來未曾放過的一枝花蕾,戰戰兢兢地叫開了她們的門扉,我又如夢一般地走進了她們的庭院了;我是如夢一般地坐在敏的寢室里。我四處張望,我沒有找到敏的蹤影。
她好像是剛才艷裝出去了;她的妝臺上放著一盆乳白的帶溫的臉水,還放著揭著蓋兒的香粉,胭脂,……床上團著錦被,絨枕;壁上掛著許多電影的明星……那一件一件時髦的衣裳,也都零亂得沒有收起……我悄悄走進往日的花園,往日盛開著一切的花園,現在已荒蕪而廢棄了。只有幾株皺皮的棗樹,還東倒西歪地倚在墻頭。他們好像是年老的園丁,只有廝守著這里,而無心再顧這滿目荒涼的景象了。
青春的花園,已經頹老了,失卻紅顏的女子,還在向她們的頰上涂抹粉脂!
去年的秋天,我真的有一次遇見敏了。
和她偕手歡笑的是一個“明星”般的少年,而在她的眼前過去的——一個童年的友伴,竟沒有得她一睬呢。
唉,那蘊藏在我的心園里,十多年來未曾放過的一枝花蕾——我永遠不曾想著把它遺棄的一枝花蕾,現在我已經無處亦無法捧贈我那童年的友伴了;去罷,我心里低低地說著————讓這枝花蕾,還是在你自己的那雙高底鞋跟下殘踏了罷;我的心園已經冰涼了,它遲早地會死去的……——去罷!你希望,你娟妓!
那病在床上的老人,我祝他早早健康起來;那徘徊于愛人門外的青年,也快快地回轉過頭來罷!
“人生”的故鄉,畢竟是歸不得的,聰明人,莫再回想你們的童年了!不要躊躇地向前進,大道和果園,焉知道不展在你的眼前呢?
三哥哥的死在沉寂的,將近午時的空氣中,突然聽見母親的哭聲了,我急忙跑到北屋去了。
哥哥筆直躺在床的當中,那些從鼻孔里流溢出來的褐黃色安眠藥水,已經把他的兩頰和腮下染得一片模糊了。母親緊緊伏在他的枕畔痛哭著,她的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捶著床沿和她自己的胸脯。
——怎么?在這樣大聲的哭號中,哥哥怎么——動也不動呢?……因為我是第一次臨著這人生最后的一場,我的腦中才迸出了這個疑問,但不久,四圍的情景告訴我:
哥哥是死了!
我放聲地哭了出來,我看見母親和弟弟的可憐的樣子,我哭得更痛切了;尤其是,平素哥哥所討厭的仆人也在一旁流涕,這使我悲痛上又加悲痛了:連他們也都可惜我的哥哥么?
母親叫我和弟弟到堂屋里吃飯去,但誰也不能下咽了。望見壁上哥哥的相片,又不禁跑到相片前面哭起來了,其實,真的哥哥還在隔壁的床上躺著,只因為是一個緊閉了眼睛,怪駭怕的相貌,所以我和弟弟仍舊向相片上尋著我們那個笑容的哥哥了。父親從外邊回來的時刻,全家又是一度沸騰了般的哭號。
“正是十二點鐘的左右,我坐的一輛車子偏偏在路上斷軸了……”父親哽咽地繼續著說,“唉,畢竟是不祥之兆,骨肉分離!……”
我們聽了父親的話,毛發悚然了!
恐怖與陰霾罩滿了的一日,不久就是夕暮的時刻了。太陽落去之后,全個的世界,仿佛都被幽靈占去。平時最膽怯的我和弟弟,又明明記著“死”和“鬼”是有關連的一回事情,我們覺得現在的心里,混著變了像的哥哥,青面獠牙的鬼,穿著黑衣服恐怖的死神……我們的心,忐忑著,激跳著,一刻比一刻地緊急?!诙焓歉绺缛藲毜娜兆樱赣H叮囑我和弟到外邊游玩一天去。當我從堂屋門口經過時,一眼便瞥見哥哥的尸身,已經靜靜地放在屋子的當中了,他的身上蒙了一條黃色的經被,烏黑的一叢頭發,卻還露在經被的外面……記得那天我是同弟弟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廟會去的,廟里有許多賣甘蔗的攤子,那正是陽春的天氣。
我們回家的時候,哥哥已經裝進一口漆黑的棺里,高高停在板凳上面了。屋子和院里,都嗅得著一種石炭酸的氣味,在這氣味里,好像四圍更低壓而且寂靜了。
母親說,哥哥的東西都給哥哥帶去了:他的證書,放在身邊,他的徽章,掛在胸前,他的一支赭色的水筆,也依舊插在他的襟上……他統身的衣服是新的,頭上還戴著一頂黑色的禮帽……“直到人殮的時候,他的兩只眼睛還沒有瞑盡……”母親說到這里,又痛切地失聲了。
在治喪的期間,不時地就有人來吊唁。有的立在靈前讀著沉痛的祭文,讀罷了又用燭火焚去;有的撫棺痛哭一陣,哭罷還要帶著余哀回去;雖然也有些默默鞠罷三躬掉頭便走的,可是在他們的面上,也可以同樣地找出那種深深惋惜的表情……自然地,那都是哥哥生前的好友,好友中喪去一個,就如同你自己的身體與靈魂也死去一半了!詩人不是這樣地說過么?
可怕的時間的過隙,真如同一條飛奔的瀑布:多少的砂石,被它沖泄下去;多少的泡沫,是瞬間地誕生,又瞬間的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