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曼青姑娘(1)
- 繆崇群作品集(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繆崇群原著 蕭楓編
- 5668字
- 2015-04-22 11:17:02
曼青姑娘,現在大約已經作了人家的賢妻良母;不然,也許還在那煙花般的世界里度著她的生涯。
在親愛的丈夫的懷抱里,嬌兒女的面前,她不會想到那云煙般的往事了,在迎歡,賣笑,嫵媚人的當兒,一定的,她更不會想到這蕓蕓的眾生里,還有我這么一個人存在著,并且,有時還憶起她所不能回憶得到的——那些消滅了的幻景。
現在想起來,在燈下坐著高板凳,一句一句熱心地教她讀書的是我;在白墻上寫黑字,黑墻上寫白字罵她的也是我;一度一度地,在激情下切恨她的是我;一度一度地,當著冷靜,理智罩在心底的時刻,憐憫她、同情她的又是我……她是我們早年的一個鄰居,她們的家,簡單極了,兩間屋子,便裝滿了她們所有的一切。同她住在一起的是她的母親;聽說丈夫是有的,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做著官吏。
每天,她不做衣,她也不縫衣。她的眉毛好像生著為發愁來的,終日地總是蹙在一起。
旁人看見她這種樣子,都暗暗的說曼青姑娘太寂寥了。
作鄰居不久,我們便很熟悉了。不知是怎么一種念頭,她想認字讀書了,于是就請我當作她的先生。我那時一點也沒有推辭,而且很勇敢地應允了;雖然那時我還是一個高小沒有畢業的學生。
“人,手,足,刀,尺。”我用食指一個一個地指。
“人,手,足,刀,尺。”她小心翼翼地點著頭兒讀。
我們沒有假期,每天我這位熱心的先生,總是高高地坐在凳上,舌敝唇焦地教她。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差不多就教完“初等國文教科書”第一冊了。
換到第二冊,我又給她添了講解,她似乎聽得更津津有味地起來。
“園中花,朵朵紅。
我呼姊姊,快來看花。”
…………“懂了么?”
“嗯——”
“真懂了么?不懂的要問,我還可以替你再講的。”
“那——”
“那么明天我問!”我說的時候很鄭重,心里卻很高興。我好像真個是一個先生了;而且能夠擺出了一點先生的架子似的。
然而,這位先生終于是一個孩子,有時因為一點小事便惱怒了。在白墻上用炭寫了許多“郭曼青,郭曼青……”;在黑墻上又用粉筆寫了許多“郭曼青,郭曼青……”。罷教三日,這是常有的事。到了恢復的時候,她每每不高興地咕嚕著!
“你盡寫我的名字。”
現在想起來也真好笑,要不是我教會了她的名字,她怎么會知道我寫的是她的名字呢?
幾個月的成績如何,我并沒有實際考察過,但最低的限度,她已經是一個能夠認識她自己名字的人。
哥哥病的時候,她們早已遷到旁的地方去了,哥哥死后,母親倒有一次提過曼青姑娘的事,那時我還不很懂呢。母親說:
“郭家的姑娘不是一個好人。有一次你哥哥從學校回來,已經夜了,是她出去開的門,她捏你哥哥的手……”
“哥哥呢?”
“沒有睬她。”
我想起哥哥在的時候,他每逢遇著曼青姑娘,總是和藹地笑,也不為禮。曼青姑娘呢,報之以笑,但笑過后便把頭低下去了。
曼青姑娘的模樣,我到現在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她的眼睛并不很大,可是瞇瞇地最媚人;她的身材不很高,可是確有裊娜的風姿。在我記憶中的女人,大約曼青姑娘是最美麗的了。同時,她母親的模樣,在我腦中也銘刻著最深的印象;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神秘,鬼蜮難看的女人。的確地,她真仿佛我從故事里聽來的巫婆一樣;她或者真是一個人間的典型的巫婆也未可知。
她們雖然離開我們了,而曼青姑娘的母親,還是不斷地來找我們。逢到母親憂郁的時候,她也裝成一副帶愁的面孔陪著,母親提起了我的哥哥,她也便說起我的哥哥。
“真是怪可惜的,那么一個聰明秀氣,那么一個溫和謙雅的人……我和姑娘;誰不夸他好呢?偏偏不長壽……”
母親如果提到曼青姑娘,她于是又說起了她。
“姑娘也是一個命苦的人,這些日子盡陰自哭了,問她為什么,她也不肯說。湯先生—那個在這地作官的——還是春天來過一封信,寄了幾十塊錢,說夏天要把姑娘接回南……可是直到現在,也沒有見他的影子。”
說完了是長吁短嘆,好像人世難過似的。
她每次來,都要帶著一兩個大小的包袱,當她臨走的時候,才從容,似乎順便地說:
“這是半匹最好的華絲葛,只賣十塊錢;這是半打絲襪子,只賣五塊……這些東西要在店里買去,雙倍的價錢恐怕也買不來的。留下一點罷,我是替旁人弄錢,如果要,還可以再少一點的,因為都不是外人……”
母親被她這種花言巧語蠱惑著,上當恐怕不只一次了。后來漸漸窺破了她的伎倆,便不再買她的東西了。母親也發現了她同時是一個可怕的巫婆么?我不知道。
我到了哥哥那樣年齡,我也住到學校的宿舍里去。每逢回家聽見母親提到曼青姑娘的事,已不似以前那樣的茫然。后來我又曾聽說過,我們的米,我們的煤,我們的錢,都時常被父親遣人送到曼青姑娘家里去,也許罷,人家要說這是濟人之急的,但我對于這種博大的同情,分外的施與,總是禁不住地懷疑。
啊,我想起來了,那絲襪的來源,那綢緞的贈送者了……那是不是一群愚笨可笑的呆子呢?
美女的笑,給你,也會給他,給了一切的人。巫婆的計,售你,也會售他;售了一切的人。
曼青姑娘是一個桃花般的女子,她的顏色,恐怕都是吸來了無數人們的血液化成的。
在激情下我切齒恨她了;同時我也切齒恨了所有人類的那種丑惡的根性!
曼青姑娘,聽說后來又幾度地嫁過男人,最后,終于被她母親賣到娼家去了。
究竟擺脫不過的是人類的丑惡的根性,還是敵不過那巫婆的詭計呢?我有時一想到郭家的事,便這樣被沒有答案地忿恨而哽悵著。
然而,很湊巧地,后來我又聽人說到曼青姑娘了;說她是從幼抱來的,她所喚的母親,并不是生她的母親,而是一個世間的巫婆。
在冷靜獨思的當兒,理智罩在我心底的時刻,我又不得不替曼青姑娘這樣想了:她的言笑,她的舉止,她的一切,恐怕那都是鞭笞下的產物;她的肉體和靈魂,長期被人蹂躪而玩弄著;她的青春沒有一朵花,只換來了幾個金錢,裝在那個巫婆的口袋里罷了……在這了廣大而擾攘的世間,她才是一個最可憐而且孤獨的人。憐憫她的,同情她的固然沒有,就是知道她的人,恐怕也沒有幾個罷。
一九三○,七月改作。
(原載《北新》第4卷第21-22號合刊)
隨筆(四則)
一韓學監
七八年以前,我正在城北的F中學里讀書。那時我不知怎樣會成了全校的一朵異花,不,也可以說是三百多同學的矢的。到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能明白那些似乎瘋狂了的同學們,他們對于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是抱了愛意的相親,還是存著惡意的纏鬧。
再也沒有比那時更苦惱的了,我進F中學的那年,便是我初次離開家的一年。看見那整齊而莊嚴的校舍,雖然從心里暗喜,暗喜我已經是一個中學生,但是身子一走進學生宿舍,便不覺感到寂寞與孤獨的酸味了:那薄薄的兩塊板,那漆黑而古舊的書桌,那晦暗透不過光明來的玻璃窗……在在都使我抑郁。想到自己在家里的小屋,有自己睡慣了的小床,用慣了的小桌和小凳,它們永遠是親切地迎待我,決不像這宿舍里的一切東西,冷冰冰的,要我低聲下氣地去俯就它們。
所謂我的一切同學們,一個個都老得像我在小學里的先生們了。結婚,不要說;孩子大概都已經有了。我暗察他們的面龐與眼色,除了使我厭惡嫌避之外,實在沒有一個可親的。
最不幸而苦惱的事,恐怕我遭遇得也最多了。和我一個寢室住的幾個同學,偏偏還是幾個不但使我嫌厭,而且使我恐怖的人。他們之中,有兩個是帶著丘八氣的兄弟,另外還有一對是富于參謀性的策士,也是兄弟,其余還有一個稟賦著牛力的大漢——聽說他的家鄉是以眼藥出名的定縣,然而他的眼色,似乎并不高明,而且極度地獰惡。此外還有一個表面很和藹的李君,他是當時學監兼舍監陸先生的外甥。講起他的身份,在我們寢室里恐怕最顯貴了。高昂地,他那種傲然的氣概,時時會從他冷笑的牙縫里透出來。
在這樣人才濟濟的同寢室之中,可惜我只是一只孤獨被壓迫的羔羊。他們談笑自若,他們聯成了一條強悍的戰線。
存了挑戰態度的他們,自然時時想著和我尋釁,他們會放步哨,派偵探,下動員令……而我呢,只有讓防或逃陣的方法避免和他們接觸。不過每次的結果,敗績的我,蒙頭在被里哭泣一陣,凱旋了的他們,聚集著放幾聲洪亮的歡笑。那時掌著最高裁判權柄的陸先生—一學監兼舍監,公理或者盡在他的懷里,但一想到他是李君的舅父,我再也沒有一點勇氣去訴冤丁。
差不多每天打過熄燈鈴后,我總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入睡的。有時候悄悄地又起來,悄悄地在宿舍的小院里踱來踱去的。看看滿天的星辰在閃爍,晚歸的流螢,在檐頭或墻角處一明一滅地逗著我凄楚。唉,那些在小學里的愛我的先生,那些常常和我一起游戲的小朋友們,現在已經都不在我的眼前與身邊了。還有,那最會疼愛我的母親,她一天一天地盼望著星期六的下午,盼著我回去,給我預備了我所愛吃的東西,問長問短的……我想起家里那邊的溫柔和愛,我又想起了這里的冷酷凄涼了。在兩相比較之下,真是禁不住地把我那可愛的童年的心地卜,刻劃了許多深淺凹凸的痕跡!
真無怪那時每逢寫到信,總離不了“人地生疏,寂寞萬狀……”等濫調。記得那時還訂過一本小冊子,題名“無聊寄恨”,那上面也無非寫滿了“嗚呼!……嗟呼!……人生!……”等等感傷的牢騷罷了。
第一個學期終于挨度過去了,我離開宿舍的那一天,真好像籠鳥得著施放;由監獄泳到彼岸了!
家里的人都說我沉默多了,好像大人;是的,一個滿身瘡痍的人,他沒有余力歡跳了,至多,他能笑一笑,那是為的止住了哭。
第二個學期開始了,同寢室的幾個都已掉換。學校里倒依舊沒有什么更動。那位學監兼舍監陸先生——我這里這樣稱他先生,其實當時的同學們都喊他的綽號,陸嬤嬤,還依舊高在其位。不知什么原故,全校都漸漸對他厭惡了。討厭他的言語和腔調,討厭他的舉止,動作,容貌……總之是討厭他的一切,因為他整個兒像一個媽媽。
在無言的時間的進程中,我在校里卻漸漸得著人緣了——一但,天!我是不稀罕這種“緣”的!它真如同春風般地吹遍了全校;洪水般地泛濫到每個人的耳里了。那時,我好像立在F中學校的旗桿上了,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就連校長,或者是夫役。
越是高年級的同學,好像越是癲狂,他們整天地成群結隊地呼囂,狂笑,咳嗽,或鼓掌。他們有時候犧牲了他們的上課時間,就為立在院里和我一見。我理一次發,他們奇怪;我換一件衣服,他們也奇怪。我每次都被他們品評得把臉漲紅了,他們仿佛才得勝一般地散去了。
那時候食堂,盥漱室,販賣部,操場……都是我的畏途。一天之內,除了上課的時間好像受了相當的保險以外,其余每時都有被拖被綁的恐怖。有時候被拖到他們的寢室里去,他們鐵桶似的圍著我,有的搖頭擺尾,作出許多滑稽古怪的樣子逗我笑,我真是莫明其妙,我笑了又有什么值得可看的呢?
委實地,我當時是全校里一個最得不到安寧與自在的小學生了。
就在這哭笑不得的氛圍中,我又度過去一個學期。暑假后我便是二年生了。校中雖則走了兩班會鬧的老學生,添了兩班還尋不清門路的新生,但這些好像于我沒有什么關系,我是依然感著不安寧與不自在的。
大約是初冬罷,陸媽媽終于辭職了,全校人心一快。這時最緊要的消息,就是關于候補人選究竟是誰的問題了;可是傳言不定,眾說紛紜,大家都是翹首盼望著新學監的出現。
后來,布告出來了,新聘的學監姓韓,聽說他是新才從美國回來的。
韓學監蒞校的那天,全體的學生都集在大禮堂里預備歡迎他,把偌大的禮堂,擠得水泄不通了,這是我到中學后歷來未曾見過的一種盛況。
校長作過簡單的介紹后,于是大家都聚精會神地把目光移到韓學監的一個人身上了。他從容地走到壇前,笑容可掬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停了一會,他便開始了他的演辭。
大意是說:我也是新從學校里出來,我實在不敢當稱這個學監的職分……我并不懂怎樣管學生的……只要不出乎學校里的規矩,大家盡可以活潑地玩,我從來不喜歡那些年輕的人,一個一個都像書呆子……自然地,比起陸媽媽那以嚴格,專制政策自命的,真是不可以道里計了!那時立在臺旁的校長,好像意想不到他會請來了這么一個會盡教學生玩的學監,他不是摸一摸胡子,就是望一望臺上的韓學監,他的墨色眼睛放射出來的光線,在大禮堂里幌來幌去。
韓學監演說了一點多鐘,無論從言語方面,與問方面,態度方面……都是令人景仰的。
他的演說乍一止,熱烈的,如雷般的掌聲便在大禮堂里震動了。那時,我歡迎韓學監,也正如同大家歡迎韓學監的心理一樣。
一星期過后,我們第一次上韓學監的集會班禮堂上的人,差不多還和他初到校的那天一般多。我們猜想他即或不講“四維”,“敬師長說”也要講一點美國教育概況的,但,全不是的,他的題材,完全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今天我要對大家說的,就是關于這一周來我在學校里發現的一點東西……”韓學監時時用手摸著他背心上掛的一條表鐘,和藹地繼續說。
“這種習氣,或者不專專在我們學校里,然而我總希望我們學校里不要有它……“都是一樣的同學,為什么要把人家當作女性呢?我不知道××是誰,但我想他一定被你們包圍的,一定時時都受你們的欺負……“我在學校的墻壁上,看見了許多粉筆字,寫來寫去地無非是寫的人想占些便宜。這禮堂背后的一條過路墻上,就是寫了很多很多的……”
這時,禮堂里的人頭,都在攢動了,還有許多人回頭,仿佛尋找誰似的。幸虧我身材低,又坐在后面。所以沒有被許多人發見。韓學監的話,仍然繼續著。
“什么‘某某是某某的妻’,‘我愛某某’……這些話,寫來有什么用處呢?果真寫了這些便是真的了么?這正是代表那人是無聊的。我希望這些粉筆字,在我沒有發現的地方,誰寫的誰還擦去,我所看見的大約都叫堂役刷凈了。”
我當時在禮堂里真是惶羞得什么似的,因為那些粉筆字,連我自己也沒有怎么看見過。
韓學監在這第一次集會班里便提出了這——椿事,這一點鐘的演說,似乎完全為了我一個人,真是給我出了一口大氣,我想。
不久,韓學監便認識我了,我也不時地便到他房里去。
從此,韓學監就好像成了我的一個保護者;因為同學們都對他敬愛,所以我并沒有受什‘么外來的反感。
我好像漸漸從旗桿上落到平地了,F中學的重心,也就漸漸移到韓學監一個人的足下。
然而,在校長的心里,已經收藏了許多從他墨色眼鏡里的見到的東西了。終于因為重心轉移的問題,校長把韓學監又辭換了。韓學監走了之后,學校里曾起過多次的風潮,多次危險的斗爭我不久就轉到旁的學校去了。
前年我從遠道歸來,在乎津的火車里遇見過韓學監一次,我們都是風塵仆仆的,彼此望著被風塵消毀了的面龐。
“你還記得當年在F中學的事么?”他揉著掌,望了我一眼,又把視線急忙投到車窗外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