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從《海國圖志》看魏源的“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
- 走出晚清:涉外人物及中國的世界觀念之研究(第二版)
- 李揚帆
- 10772字
- 2015-04-22 00:19:17
魏源編撰《海國圖志》是中國書生民族責任感的體現。鴉片戰爭是在中國上下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彼不知己的情況下爆發,又在中國被欺蒙、訛詐的情形下結束。當絕大多數人不知道敵人是誰的時候,這個仗也就沒法打了。道光帝慷慨地“賞賜”給英國人香港島,為的是千萬莫到北京來。實在不行,就只有鴕鳥政策了。
有些人卻自覺地擔負開化民智的責任。林則徐在廣州時就因備戰、禁煙需要而組織譯員搜集、翻譯外國資料(主要是慕瑞慕瑞(Hugh Murray),英國人,著有《世界地理大全》 (Cyclopaedia of Geography),1836年倫敦出版。所著《世界地理大全》),編有《四洲志》。1841年秋在京口交給魏源,囑其進一步搜集研究外國情況,編撰《海國圖志》。
所謂開眼看世界,必從地理學開始,再而人文。即在看世界問“他們是誰”的思維過程中明確“我們是誰”,從而確證我們自己的統一性(即所謂“identity”)。中國民族自我認識當從世界地理知識的開化開始。因此很自然地,地理知識是西學東漸最初的主要內容。
《海國圖志》50卷本成于1842年12月。約57萬字,地圖23幅,洋炮圖式8頁。1847年擴充到六十卷。1852年補成一百卷。經過十年增補的《海國圖志》成為當時東方最完備的一部介紹世界各國史地知識的巨著。
鴉片戰爭以前,中外皆有介紹海外的地理著作,其中也包括天文著作。天文和地理是不可分的,魏源注意到了這一點,在《海國圖志》百卷本最后列了五卷“地球天文合論”。魏源把天文和地理合在一起介紹,完成了他思想體系中的一個飛躍: 不僅改變了中國中心觀,而且改變了地球中心觀。
中國不是沒有機會在鴉片戰爭之前了解世界。明代利瑪竇來華,到康熙禁教、耶穌會解散的200年間,耶穌會傳教士在中國譯著西書凡437種,其中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書籍共186種,占總數的43%。參見熊月之: 《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9頁。天文學是明清之際傳入中國的西學中重要的組成部分。
明末傳教士評述的天文、歷算著作主要有1614年的《圜容較義》、萬歷年間的《乾坤體義》,1615年的《天問略》、崇禎年間的《崇禎歷書》等等。此間,各種天文、歷算儀器也傳入中國如七政象限大儀、列宿紀象大儀、平渾懸儀、交食儀、列宿經緯地球儀、節氣時刻平面日晷、渾天星球、地平日晷、窺遠鏡等等。
中國的宇宙體系說在遠古時是“天圓地方說”,而后為“蓋天說”,秦漢后又有“渾天說”、“宣夜說”“宣夜說”,中國古代的一種宇宙學說。據《晉書·天文志》記載: 漢秘書郎萌記先師相傳云: “天了無質,仰而瞻之,高遠無極,眼瞀精絕,故蒼蒼然也。日月眾星,自然浮生虛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須氣焉。”由此可見,宣夜說認為,所謂“天”,并沒有一個固體的“天穹”,而只不過是無邊無涯的氣體,日月星辰就在氣體中飄浮游動。雖然盛行的是“渾天說”,即認為天如雞蛋,地如蛋黃,天包著地,地在天中。士大夫們一直接受的主要還是天圓地方說。雖然《崇禎歷書》開始大量地引用了哥白尼的“日心體系說”,但這些近代天文知識并沒有改變士大夫們的傳統觀念。
就地理說而言,利瑪竇利瑪竇 (Matteo Ricci ,l552—1610),意大利人。明萬歷十年來華。耶穌會傳教士、人文學者、地理學家、數學家、歷史學家、工程學家。他在華28年,積極傳播西學。逝世后葬于北京。曾于1600年進呈萬歷皇帝《萬國圖記》,被擱置皇宮。南懷仁南懷仁 (Ferdinand Verbiest, 1623—1688),耶穌會傳教士。比利時人。1641年入耶穌會。1659年來華。康熙年間,主持欽天監。于1674年編撰《坤輿全圖》與《坤輿圖說》,康熙就此也了解了一些西洋風土國俗。康熙還組織傳教士白晉等人花十年功夫,繪成《皇輿全覽圖》(1718年成)。但此圖被長期收藏于內府,直到同治年間胡林翼胡林翼(1812—1861年),字貺生,號潤芝,晚清中興名臣之一,湘軍重要首領,湖南益陽人。1836年(道光十六年)進士,授編修。1846年以知府分發貴州。歷任安順、鎮遠、黎平知府及貴東道。在任強化團練、保甲,鎮壓苗民起義和湖南李沅發起義,后總結戰爭經驗編成了《胡氏兵法》。1854年(咸豐四年)春,出黔抗擊太平軍。1855年實授湖北巡撫。極力推薦左守棠、李鴻章。1861年春,太平天國西征軍入湖北,武昌勢危,他急回援,會同曾國荃湘軍攻陷安慶。9月30日,因病嘔血死于安徽軍中。謚文忠,追加太子少保,兵部侍郎。所著《讀史兵略》四十六卷,奏議、書牘十卷等,輯有《胡文忠公遺集》。曾繪制《大清一統輿圖》,為我國早期較完整的全國地圖。據此繪《大清一統輿圖》,中國的版圖概念才逐漸形成,而此時中國已被迫開國、受盡屈辱。
由此觀之,中國明清之際的最高統治者已經接觸到近代西方天文、地理知識,而且也知道中國不是世界的中心,但由于專制統治的需要,不能把開啟民智的科學知識在帝國境內傳播開來,造成了鴉片戰爭前夕中國士大夫的閉塞愚昧。
戰爭的失敗迫使開明的知識分子因時務的需要自覺地探詢西學,地理學知識再次擔負起開化中國的先導。所不同者,以魏源、林則徐、徐繼畬為代表的開明知識分子是主動地睜眼看世界,不是傳教士拿著地理圖冊和天文儀器敲打中國國門。正如一些學者所論: “這些學者,特別是魏源和徐繼畬,在改變中國人關于外部世界的地理觀方面是有貢獻的。他們在進行這項工作時曾起過重要作用,因為他們不僅介紹了關于西方的新知識,而且指出中國實際上不是中心王國,因而也就開始消除了那種以中國為中心的觀點。”〔美〕費正清編: 《劍橋中國晚清史》下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77頁。
魏源的《海國圖志》絕不僅僅是一部地理學著作,他還在書中提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著名命題,為中國應對西方沖擊指明了一條正確的、積極的道路。下面介紹魏源是如何圍繞這個主題展開《海國圖志》的敘述的。
魏源首先忠實地、嚴肅地交代了此書的資料來源。他說: “《海國圖志》六十卷,何所據?一據前兩廣總督林尚書所譯西夷之《四洲志》,再據歷代史志及明以來島志,及近日夷圖、夷語。鉤稽貫串,創榛辟莽,前驅先路。大都東南洋、西南洋增于原書者十之六。又圖以經之,表以緯之,博參群議以發揮之。”《魏源集》,第206頁。這就是《海國圖志》材料的三個主要來源。除《四洲志》外,歷代名書有《漢書》、《后漢書》、《隋書》、《新唐書》、《魏書》、《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宋書》、《元史》、《明史》、《皇朝通考》、《一統志》等,其中引用較多的是《明史》、《元史》。明以來島志有謝清高的《海錄》、張奕的《東西洋考》、黃衷的《海語》、黃可垂的《呂宋紀略》、王大海的《海島逸志》、郁永河的《裨海紀游》、陳倫炯的《海國見聞錄》,以及后期增補時參考的徐繼畬的《瀛環志略》、葉鐘奇的《英吉利夷情紀略》等。外國著作有早期的天主教傳教士艾儒略的《職方外紀》、南懷仁的《坤輿圖說》等。
《海國圖志》之所以不同于以往學者所著的島志,原因還在于: 其一,它并不把外洋諸島國當成是朝貢國看待,而以往的著作是以天朝自居,處處有維護朝貢體制的語意。其二,它大量地引用近日“夷圖夷語”,如美國傳教士裨治文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61), 美國公理會傳教士,是美國最早到中國的傳教士。1832年至1851年在廣州創辦《中國文庫》(又譯《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的《美理哥國志略》,裨治文與普魯士傳教士郭實臘郭實臘(Charles Gutzlaff,又譯郭士立),普魯士新教傳教士。 1833年,在廣州編輯出版《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這是在中國境內創辦的第一份中文期刊,主要刊登西方宗教、政治、商業、科學等方面的文章。曾與裨治文共同翻譯《圣經》中文版。共同主辦的《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英國傳教士馬禮遜馬禮遜 (Robert Morrison, 1782—1834),1805年(清嘉慶十年)為英國倫敦布道會選派來華,1807年到達廣州。為近代基督教入華的先鋒。在澳門翻譯《圣經》,并編輯《英華字典》。曾擔任英國商務監督的翻譯。的《外國史略》。魏源自敘此書和以往的“海圖之說”的差別在于: “彼皆以中土人譚西洋,此則以西洋人譚西洋也。”《海國圖志·序》。魏源強調用西洋人的眼光看世界,改變了傳統士大夫以自我為中心的視角,在觀念上有開創性意義。他最推崇葡萄牙人馬吉斯(即瑪吉士)的《地理備考》和裨治文的《美理哥國志略》,說此兩書“皆以彼國文人留心丘索,綱舉目張”《海國圖志·后序》。又說馬吉斯《地理備考》之《歐羅巴洲總記》上下二篇,尤為雄偉,“直可擴萬古之心智”。
《海國圖志》的寫作目的是什么?魏源答曰: “是書何以作?曰: 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即聯合其他國家來打擊侵略者,在外交斗爭中利用矛盾,團結其他國家來對付侵略者,在外交斗爭中利用外國的先進科學技術和養兵練兵之法來制勝侵略者。為此,必須要了解夷情。因為“同一御敵,而知其形與不知其形,利害相百焉;同一款敵,而知其情與不知其情,利害相百焉”《海國圖志·序》。所以了不了解外國的情況,其利害關系是相當巨大的。
為此,魏源對全書的內容進行了精心的安排。全書的主旨思想放在第一部分《籌海篇》,分議守、論戰、議款三部分。他說: “以守為攻,以守為款,用夷制夷,疇司厥楗。述籌海篇第一。”其主要內容是: 總結鴉片戰爭之得失,探討如何從防守、議和、貿易、外交各方面入手采取制夷戰略。
第二部分是地圖冊。本書繪有各種地圖78幅,這些圖的編排按由大到小、由總體到局部的原則,完全是現代地理觀念的體現。地球正背面圖放在最前面,繼而是“亞細亞洲各圖”、“利未亞洲各圖”、“歐羅巴洲各圖”、“亞墨利加洲各圖”等。向人們展示了一個完整的世界概念。
第三部分是各國地理、沿革、政治、物產等的詳細介紹,其中以英國、俄羅斯、美國、法國等主要列強介紹得最為詳細。此部分中,魏源還單列“各國回教總考”、“天主教考”,表明他對完全不同于中國文化的西方文化中的宗教文化的關注。這一部分是全書主干,占六十六卷(第五至第七十卷)。
第四部分,是三卷“表”: “南洋西洋各國教門表”、“中西歷法同異表”和“中西紀年通表”。魏源注意到中西文化差異的諸多表現,宗教和歷法是他認為需要特別強調的部分,故列表說明。尤其歷法紀年方面。中國沿襲幾千年的天干地支紀年和王朝年號紀年,非常不便于和外國交流。魏源列此對照表旨在為了解西方提供知識上的方便,由此也可視魏源為中西文化比較研究的先師。
第五部分為各種“總論”和資料匯編,含有“國地總論”三卷,“籌海總論”四卷,“夷情備采”三卷。主要是林則徐主持匯譯的各種夷情資料、情報。
第六部分是西洋各種船、炮、槍械的制造圖說,共十二卷。包括戰船、火輪船、炮、炮彈、用炮測量、炮臺、自來火銃、水雷、技藝、望遠鏡等的制作方法和使用方法等。從技術的角度研究夷情。
第七部分是“地球天文”合論,共五卷。包括地球知識、哥白尼太陽中心說、天體運行規律、地球運行與四季寒暑變化理論等近代自然科學知識。大多是近代士大夫聞所未聞者。這些知識的介紹有助于沖破傳統迷信和非科學的知識,塑造正確的自然觀、宇宙觀。
由此,《海國國志》超越了其書名涵蓋的內容,以其豐富新穎的百科知識,成為近代中國開啟民智的百科全書。
《海國圖志》的一個重要特色是重“海”,有助于改變幾千年中國重陸地、輕海洋的傳統農耕文化核心理念,形成近代海洋意識和海權、海防觀念。其核心部分以“籌海篇”命名,即體現了魏源的時代敏感性。自古以來,中國的威脅來自亞洲內陸少數民族的“邊患”,而鴉片戰爭宣告了傳統危機模式的終結。敵人從海上來,力量強大,神出鬼沒,完全打亂了中央帝國的傳統戰略構想。導致中國海防力量薄弱的原因,固然是因為長期沒有海上威脅,但也和明中葉至清初以來的閉關,海禁政策有關。魏源認識到海防的重要性,其軍事思想和外交戰略均圍繞海防展開,《海國圖志》就是一部海防教材。
魏源加強海防的具體設想主要有兩個方面: 一是師夷長技方面即技術方面;二是海戰的戰術方面。在技術方面,魏源主張建造船廠,師夷長技建造戰艦。他看到了海防空虛的重要原因是“水師多而不敷,以無戰艦也。無戰艦出洋,則口岸處處出防,以水師
1840年的中國水師
當陸師之用,故兵以分而見寡”《海國圖志·籌海篇·議戰》。他提出: “請于廣東虎門外之沙角、大角二處,置造船廠一,火器局一,行取佛蘭西、彌利堅二國各來夷目二人,分攜西洋工匠至粵,司造船械,并延西洋柁師,司教行船演炮之法,如欽天監夷官之列。而選閩粵巧匠精兵以習之,工匠習其鑄造,精兵習其駕駛攻擊。計每艘中號者不過二萬金以內。計百艘不過二百萬金。再以十萬金造火輪舟十艘,以四十萬金造配炮械,所費不過二百五十萬,而盡得西洋之長技為中國之長技。每艘配兵三百人,計百艘可配三萬人,廣東一萬,福建一萬,浙江六千,江蘇四千。其所配之兵,必憑選練,取諸沿海海戶梟徒者十之八,取諸水師舊營者十之二。盡裁并水師之虛糧冗糧以為募養精兵之費,必使中國水師可以駛樓船于海外,可以戰洋夷于海中。”同上。魏源實際上主張建立一支近代化的中國海軍,分三個艦隊。他提出的造船廠、造艦和裁撤舊水師的主張在第二次鴉片戰爭后的洋務運動中才得實現,可見他的思想超越了當時的大多數人,而且也是丁日昌、曾國藩和左宗棠等主張造船的洋務派的思想之先聲。
對于海戰,在現有的情況下,中國不應該盲目地出海作戰,他認為“今議防堵者,莫曰御諸內河,不若御諸海口;御諸海口,不若御諸外洋”同上。這種觀點在現在看來值得商榷,因為口岸防御是很被動的戰略,在有力量的情況下,殲敵于外洋是現代戰爭的常見戰略。但在當時中國沒有能夠作戰的海軍的情況下,魏源的主張是有其合理性的。所以,他認為自守之策有二: “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內河;調客兵不如練土兵,調水師不如練水勇。”他引證安南(越南)“兩次創夷”的經驗說: “皆誘其深入內河,而后大創之。則知欲奏奇功,斷無舍內河而御大洋之理。”《海國圖志·籌海篇·議守》。這是在戰術上誘敵深入的主張,頗有游擊戰的味道。
在造船方面,他還提出在廣東官方造船以后,還可以鼓勵民間造船,以“敷沿海七省之用”。他說: “沿海商民,有自愿彷設廠局以造船械,或自用,或出售者聽之。”《海國圖志·籌海篇·議戰》。這是后來官督商辦造船及開辦其他企業模式的先導。不過,他的主張畢竟還是比較理想化,因為仿造現代船只的技術恐怕沒有雄厚的資金和外國的支持是不可能做到的。由此也可見魏源幼稚的一面。
魏源的師夷長技在軍事方面的體現不光在造艦方面,還包括火器和養兵、練兵之法。他說: “人但知船炮為兩夷之長技,而不知西夷之所長不徒船炮也。”同上。因此他主張改革兵餉,加強練兵。
《海國圖志》除了在軍事上提出具體策略之外,在外交上和戰略上他還提出“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在教育上提出增設水師科和設立譯館;在政論思想上他向往英美的民主體制。
“以夷攻夷,以夷款夷”的外交戰略是魏源在《海國圖志》中著力強調的主要思想之一。他表明魏源能跳出純粹軍事戰略的范疇,從國際關系的角度考慮大國間的戰爭,具有很高的眼光。然而他的設想一直受到質疑。
魏源是在反思鴉片戰爭得失時開始思考國際關系的。他在“籌海篇”中論述了“以夷款夷”和“以夷攻夷”的可能性,他認為“制夷”不是不存在機會的。
就“款夷”而言,他說: “款夷之策二: 曰聽互市各國以款夷,持鴉片初約以通市。”既然夷國貪利,不如開口貿易。而貿易又必須以1839年3月8日林則徐《諭各國商人呈繳煙土稿》為條件,即各國外商具結保證不販鴉片,即可照常貿易。對于這一策略,一般學者并無爭議。
關鍵是他提出利用各國之間的矛盾,實行以夷攻夷之策,是否具有現實可行性呢?
首先必須指出,持批評意見者大多忽略了魏源所謂“以夷攻夷”的真實內容,其實包含兩個方面: “以守為戰,而后外夷服我調度,是謂以夷攻夷……攻夷之策二: 曰調夷之仇國以攻夷,師夷長技以制夷。”《海國圖志·籌海篇·議守》。也就是說,“攻夷”并非單純地利用外國之仇(即矛盾)以制夷,而是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哲學出發,講求師夷長技、以守為戰,加強國防力。因此,認為魏源天真幼稚的論點是沒有完整理解魏源的本意的。
其次,“以夷攻夷”說到底有何缺陷呢?魏源“以夷攻夷”說的主要方面是利用國際矛盾。他是這樣論述的: “籌夷事必知夷情,知夷情必知夷形,請先陳其形勢。”《海國圖志·籌海篇·議守》。了解夷情當然是必須和必然的。魏源認識到國際關系的重要性,而不是簡單的把外國的關系放到中國朝貢體系中去衡量,顯然是拋棄了傳統價值觀念的。所以,魏源的認識即便是有幼稚的內容,比如他對各個國家的矛盾夸大了,或者他不太了解真實情況,但是,他的思索上升到國際關系或國家間關系的時候,就說明他具備了現代意識,即認識到中國與外國的關系是一種國家和國家的關系,從而把中國放到了現代民族國家體系中去觀察。魏源分析了可能利用的情勢包含四個“可乘之機”以下幾段論述的引用同上。
“英夷所憚之仇國三: 曰俄羅斯,曰佛蘭西,曰彌利堅。憚我之屬國四: 曰廓爾喀、曰緬甸、曰暹羅、曰安南。攻之之法: 一曰陸攻,一曰海攻。陸攻在印度。逼壤印度者,曰俄羅斯與廓爾喀,俄與英之國都中隔數國,陸路不接,而水路則由地中海與洲中海,朝發夕至。”接著,魏源分析了英國和俄羅斯圍繞中、南亞展開的角逐。這是中國近代第一個用地緣政治觀點分析國際問題的論述。他認為“英夷調印度兵艘,入犯中國,深恐俄羅斯乘以搗溫都斯土坦(中印度)。又傳聞俄夷使者已自比革特起程入中國,(比革特,其東都也),惴惴其犄角。蓋康熙用荷蘭以款俄羅斯,又聯俄羅斯以逼準噶爾,故英夷之懼俄羅斯者,不在國都而在印度,此機可乘者一”。
第二個機會是在廓爾喀。“廓爾喀者,亦在后藏之西,與東印度逼處,方乾隆中,我師征廓夷時,英夷、印度兵船,亦乘勢攻其東境,故上年英夷罷市后,廓夷亦即稟駐藏大臣,愿出兵攻擊印度。當時若許廓夷擾其東,俄羅斯搗其西,則印度有瓦解之勢,寇艘有內顧之虞,此機之可乘者二。”當然,魏源在此是夸大了廓爾喀(尼泊爾)的國力和決心,也夸大了俄羅斯和英國爭奪印度的矛盾。而且,他也只提出“如果”能夠說動這兩個國家這樣的假設,至于如何聯合它們,他沒有提出策略建議。
不過,魏源認為這些客觀存在的矛盾,是一種可以利用的機會,所以“可乘而不乘,非外夷之不可用也,需調度外夷之人也”。也即要主動斡旋。
接著他又指出了可乘的第三個機會,乃在于佛蘭西(法國)與彌利堅(美國)。他認為歷史上,英法即交惡。他知道法國與英夷很近,“止隔一海港”,美國與英夷則隔大海。僅就魏源這一準確的地理知識而論,當時士大夫中鮮有可比者。他認為英法在明季國初之際爭奪北美殖民地,英國攻奪了法國已建好的據點。后北美十三州起義,法國幫助美國獨立。又,印度也是荷蘭、法國先拓殖,英國后奪之。后來印度土著和荷、法聯合攻英。鴉片戰爭前,廣東外貿各國中,英夷“最桀驁”,法、美最“恪順”。中國罷市后,英國用兵艦強行擋阻其他國家,不許互市,各國皆怨之。鴉片戰爭中,美國也曾提出出面提停。這是可以利用的第三個機會。這是從地緣政治和國際關系史的角度看到可以利用的矛盾。
第四個機會是鴉片戰爭中后期,法國曾提出代赴江浙與英夷議款,可以折服英國,不致使英國有無厭之求。后來法國還提出開艦入長江,只是上海官吏給耽擱了,等法國易舟入江,而條約已訂,“佛蘭西悵然而返”。利用法國調停是第四個機會。這個機會當然不是魏源所設想的那樣,法國是要乘機打劫英國,恰恰可能是打劫中國。不過,魏源再次強調“可乘而不乘,非外夷之不可用也,需調度外夷之人也”。
魏源還提到用東南亞朝貢國暹羅之兵攻擊英國所屬之新嘉坡(新加坡),因為“其入寇之兵食,皆恃新嘉坡接濟”,而暹羅“專尊中國,藐英夷,英夷究不能患,誠使用明季夾攻日本之議,令暹羅出兵,恢復滿刺加柔佛故地,而安南以扎船助之,則英夷有內顧巢穴之憂,與驅策廓夷俄夷攻印度之策并行不悖”《東南洋海岸之國·暹羅本國沿革》,《海國圖志》第八卷。魏源的論述確實展現了他宏大的國際眼光。
但是,魏源的“以夷攻夷”、“以夷款夷”策略,面臨兩個必須回答問題: 一是俄、法、美列強如果在本質上是追求和英國同性質的對華政策,即打開中國大門乃至割地索賠,那么“驅策”他們攻擊英國或牽制英國便失去理論依據;二是周邊屬國在列強的侵略下大多自身難保,多半還指望中國援助,其本身的力量能夠作援兵嗎?與此相關地,中國的朝貢體制從本質上講是一種禮治制度,并非軍事同盟關系,如何能驟然改變這種關系的實質驅策屬國進兵呢?
從一開始,魏源的策略就受到學界批評,直至今日。魏源好友陳澧貶之為“效縱橫家言,為遠交近攻,近交遠攻之說”陳澧(1810—1882),字蘭甫,廣東番禺人。肄業于粵秀書院,與盧同柏、桂文鐀、揚榮緒被譽為“四俊”。六應會試未第,揀選知縣到班,不欲出仕,請加國子監學錄銜。1840年至1867年被聘為學海堂學長,1867年起任菊坡精舍山長達十多年之久,同治乙丑,詔沿海各省繪地圖,督府屬任其事,成《廣東圖》以進。以經史及漢魏六朝唐宋詩文教士,與諸生講論文藝,勉以篤行立品。光緒七年,賞五品卿銜。曾稱贊魏源為有志之士,稱《海國圖志》為奇書,因其見識過人,對魏源的著作多有指正。并認為“論者謂以夷攻夷為示弱,魏君深斥其非,澧謂示弱之說誠非也,中國兵強,乃能驅策四夷……今日安能如是?”(清)陳澧: 《東塾集》卷二。轉引自李漢武:《論魏源軍事思想》,載楊慎之等編: 《魏源思想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61頁。陳澧說的是弱國無外交的理論。譚嗣同后來批評魏源之論,說: “幸而魏氏之言不用也,使如以夷攻夷之策,南結廓爾喀,北款俄羅斯,劍及于印度,矢交于倫敦。印度亡,倫敦墜,大西洋諸部淪胥以滅,于是俄之為俄,十倍于今,扶助攘之功,責無厭之賂,中國能堪此乎?”“中國自有中國之盛衰,不因外國而后有治亂,而猥曰以夷攻夷,此魏氏所以為策士。”(清)譚嗣同: 《譚嗣同全集》,三聯書店1954年版,第115—116頁。
李漢武為魏源之論正名。他說: “首先,魏源是鳥瞰了國際形勢之后來考慮中英戰爭的……他看到列強各國之間已有歷史矛盾,把中英戰爭放在國際范圍內來考慮,確是他遠遠高于同時代人的地方。也給后人利用外交手段解決戰爭爭端以啟示。”“第二,魏源在談到聯合國際力量時,一直堅持了‘以我為主’的原則,把國際力量稱為‘外助’。魏源在戰爭方面、政治方面和外交方面的主張,體現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感情和實事求是、獨立自主的民族自尊心,都是值得肯定的。”第三,魏源對于美、法、俄、廓諸國與英國關系的分析,是建立在了解情況基礎上的客觀分析,并非主觀臆想。至于這些方案沒有成為歷史事實,那不是魏源的責任,因為他不是皇帝,不具備統帥全局的條件。盡管他的戰略方案比道光皇帝的方案高明,沒有權位,也不能變成歷史現實的。”李漢武: 《論魏源軍事思想》,載楊慎之等編: 《魏源思想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61頁。
有人對李漢武的觀點持有異議。李少軍在《魏源與馮桂芬》一書中,認為“我們在今天,卻不能依然停留在魏源當年的眼界里,輕言他的分析和方案具有客‘觀性’……僅看到西方強國之間矛盾的一面,就斷言美、法、俄一定能為我所用,看到廓爾喀的一紙進攻印度的表示,就認定其能給英國造成后顧之憂,無疑是相當片面的,未免過于幼稚”。“從鴉片戰爭時期圍繞中國的國際關系實際狀況來看,與魏源所認為的正相反,美、法并不支持中國,而一心希望英國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為西方打開中國的大門。”其次,魏源思想方法也有問題。他之所以把利用美、法、俄、廓為中國的外助看得那么輕易、說得那么肯定,除了對極為復雜的國際關系缺乏全面、深入和準確的了解這個原因外,還與他頭腦中依然濃厚的天朝上國觀念頗有關系。“顯然,魏源的思想受制于華夷秩序的范式,將中國的意志視為至高無上的權威和‘外夷’行動的指揮棒。”李少軍: 《魏源與馮桂芬》,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03—207頁。所以,對魏源的觀點,我們不能無條件加以肯定。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魏源在近代是第一個提出增設水師科和設立譯館的人。他說: “國家試取武生、武舉人、武進士,專以弓馬技勇,是陸營有科,而水師無科。西洋則專以造舶、駕舶、造火器、奇器取士掄官。上之所好,下必甚焉。上之所輕,下莫問焉。今宜于閩粵二省武試增水師一科。”《海國圖志·籌海篇·議戰》。這是他師夷長技的一個重要方面。就設譯館事,他主張: “然則欲制外夷者,必先悉夷情;始欲意夷情者,必先立譯館,翻夷書。”同上。他的倡議直到清王朝遭第二次痛擊后才于1860年代初實現。
魏源在介紹各國時,對于當時最大的對手或敵人英國著墨最多。他用了四卷(第五十至五十三卷)來介紹英國。他敏銳地覺察到英國君主立憲制的好處,雖則他沒有明確地表達贊揚,但字里行間透露出向往。試舉幾段。
關于英國女王。“英國現攝政者為女王,號捷勝,尚少年,聰慧英敏,經嫁日爾曼之君。”“目前王后主國,年尚少,聰慧英敏,眾民悅服。”“今女君已立五年,屢出巡幸,任民觀瞻,不宴處深宮也。”
關于英國行政。“貴臣共十二人,為管國帑大臣、審辦大臣、持璽大臣、戶部大臣、內國務宰相、管印度國務尚書、水師部大臣、貿易部大臣、兵部大臣,此外尚有議士協辦大臣等,皆理政事者也。”
關于議會制度。“設有大事會議,各抒己見。其國中尊貴者曰王爵,如中國之公、侯、伯、子、男,為會議之主。且城邑居民,各選忠義之士一二赴京會議。國主若欲征稅餉,則必紳士允從,倘紳士不允,即不得令國民納錢糧。若紳士執私見,則暫散其會,而別擇賢士。如有按時變通之事,則庶民擇其要者,敬稟王爵。鄉紳之會,大眾可則可之,大眾否則否之。”以上均見《英吉利國廣述上》,《海國圖志》。“都城有公會所,內分兩所,一曰爵房,一曰鄉紳房。爵房者,有爵位貴人及耶穌教師處之;鄉紳房者,由庶民推擇有才識學術者處之……設有用兵和戰之事,雖國王裁奪,亦必由馬厘滿(即Parliament)論允。”《英吉利國廣述中》,《海國圖志》卷五十二。
中國專制王權體制運行數千年,其間從未有人明確知曉外國的政體運行模式。魏源通過對英國等先進國家政治體制的了解,開眼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政治體制,也感受到了它的強大威力,他本人的政治思想所受的沖擊是中國王朝體制所受沖擊的開端。由于傳統體制的慣性和強大的影響,第一次鴉片戰爭后雖有有限的幾個人看到了東西方的這種差別,但是并不能形成內在革新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