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覺醒了的一代人的聲音——讀沈尹默的《月夜》
- 中國現代詩導讀(1917-1937)
- 孫玉石
- 3616字
- 2015-04-21 12:44:04
面前是一個繁亂的星空。多少炫目的光亮在那里燦爛,吸引著后來的凝視者。
自從古老的大地上高懸于藍天的彩虹一樣的長堤被滾滾的大潮猛烈地沖決之后,無數溪流的喧囂便在這新拓的河床里奔流了。
我走進并徜徉于這塊國土。
我仰望蒼穹,傾聽著溪流與星光的交響,傾聽著每個星體發出的清晰的或朦朧的歌唱。
當我咀嚼陌生的果實的時候,我開始嘗味理解的苦汁怎樣釀出一點一滴的蜜來,即使其中滲著多么艱澀的滋味。
詩是人類心靈的花朵。詩美往往與神秘結伴同行。
我帶著尋覓的心境凝望神秘的星群。
于是有浪濤撞擊般的聲音激蕩在心中。這聲音化作一片巨大的云團時時在眼前飄忽……
A:詩是不可解釋的。嚴格意義上說,詩只能自己解釋自己。外國的種種崇論宏議且不去說了,中國古人就說過:“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跡也。”
B:對一部分作品難以說清,不等于一般的詩均不可解。且你的論據不能說明你的判斷。你引述明代謝榛《詩家直說》的一段話,講的是解詩要尊重詩美的特征,要把詩當做詩來看,不必尋根究底,泥跡以求。
A:你以為我沒有抓住他的本意嗎?
B:是的。謝榛在同一書里又說過:“黃山谷曰:‘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興,所遇之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所托,為世間商度隱語,則詩委地矣。’予所謂‘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與此意同。”可見中國詩家學者并非一概反對詩可以解釋。他們反對的是一種錯誤的解詩觀念和方法。這種觀念和方法,放棄了詩歌本體的“大旨”,也放棄了詩如“鏡花水月”的美學特征,從“物物皆有所托”的先驗觀念出發,一味穿鑿附會,強求索解,就喪失了對于詩歌作品本身價值的把握。
A:那么眼前飄忽的云團呢?
B:越過它,總可以望見一角青天。一首詩不應是一個解不開的永恒的謎。只要是真正藝術創造的結晶,都是可以到達的星光。
然而星光總是遙遠的。距離橫亙在作品和讀者之間。隨著神秘伴隨美進入詩的領地,一條鴻溝便越來越加大了。可解不等于能解。
美的星球的魅力又帶給人們超越時空的凝想。詩的難于理解喚起人們對理解的追求。理解美便也是一種具有同等意義的美的創造了。
理解美的詩學就產生在這種創造與追求之中。
在每一個朦朧的發光體面前,我們是幸福的發現者,同時又可能是無能為力的盲人。星光自有星光的語言。詩的內涵要詩自身來說話。故一位西班牙詩人如是說:“我的詩是由我的詩解釋的。”
我們不能束手無策。
要達到星光,就要把自己也變為一個發光體。理解本身不只是一種美的創造,也可以是達到美的創造的橋梁。可以讓自己的光的輻射照亮更多人接近詩美的小徑。
燦爛的星空中并沒有溝通一切星體的彩虹。繆斯的空間不存在一把萬能的金鑰匙。
通幽的曲徑上灑滿沉思者的汗水。
汗水化為一泓噴泉。一條條彩虹在露珠與星光間架起。星光與星光于是開始了他們心靈之間的對話了。
四行簡約而淳厚、拙樸而深沉的小詩,會把你帶進了一個悠遠而美好的境界,讓你嚼昧,任你回想。這就是沈尹默的《月夜》。
《月夜》發表于1918年1月出版的四卷一號《新青年》雜志上,是新詩誕生期推出的最初的碩果之一。
這首《月夜》,當時很受人的器重,曾被收入1919年《新詩年選》。編選者認為,這首《月夜》“在中國新詩史上,算是第一首散文詩”,并認為“第一首散文詩而具新詩的美德的是沈尹默的《月夜》”。說《月夜》是散文詩,恐怕不一定恰當;說這首詩具備了新詩的美的特質,卻是很有眼光的見解。
《月夜》雖只有四行,而且每行末尾都是以“著”字為結,顯得似乎有些呆板,但稍仔細讀起來卻頗有一些深味,使你覺得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全詩打破了舊體詩的格局,用純然的白話寫成。沒有古典詩那種形式與音律的外在美了,可是卻別有一番美的意蘊在。一種美的詩情和美麗的詩人的人格流溢于詩中。此詩魅力的秘密也許就在此吧。
詩人用傳統的托物詠懷的手法來烘托自己的思想感情。詩里以“我”和三種自然景物,組合成一幅圖畫:呼呼吹著的寒冷的霜風,秋夜明亮清寒的月光,秋風中傲然矗立的大樹,這些景物,構成了一幅“秋風寒月圖”,而站在這個圖景中心的,是詩人自己。這個“我”以一個孑然獨立的形象呈現在圖景之中。“我和一株頂高的樹并排立著,/卻沒有靠著。”“一株頂高的樹”這個意象,給人一種高大兀傲的暗示,“并排立著”的人,即詩人自己,也就被襯托得同樣的高大,富有一種力感了。但詩句結在相悖的轉折意義上:“卻沒有靠著”,這就在樹與“我”的關聯而又對比的描寫中,把一個“我”不倚不靠、獨立自主的人格與心境,朦朧地暗示出來。全詩似乎在寫景,實則烘托或象征一種思想和情緒。
五四時代,新思潮的紛涌與人的價值的高揚,成為響徹時代的呼聲。“個性解放”、“人格獨立”、“勞工神圣”,是當時最時髦也最進步的口號。魯迅《傷逝》中的子君為沖出封建家庭的羅網,曾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郭沫若自喻遺世獨立的屈原,說:“我萃之雖限于我一身,放之則可泛濫乎宇宙。”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形象體現的人格獨立的精神在當時曾產生了震撼人心的影響。易卜生《國民公敵》中斯鐸曼醫生的一句話:“世界上最強大的人是最孤立的人”,曾經作為多少反對封建文化的青年的座右銘。詩人沈尹默是《新青年》營壘中的一員。他敏銳地感受到了時代的這一進步思潮,并努力張揚這一思潮,而且把這一思潮的沖擊化成了自己內心思緒的閃光。在這首《月夜》里,我們可以明顯體味到這一種時代脈搏的信息。全詩首先描繪了一種秋風瑟瑟、寒光照人的氛圍,這是一種時代氣氛的暗喻與烘托,一種壓抑人們個性、扼殺人們生機的時代氛圍的象征。詩中挺然而立的大樹,顯然是與環境相對峙與抗爭的形象。與這“頂高的樹”并排而立的人,即詩中的“我”,當然是詩中歌頌的中心。詩人以肯定的色彩寫“頂高的樹”,但以更大的熱情贊美“我”。因為“我”的身上蘊藏有強大的意識,有獨立的人格:與頂高的樹“并排立著”但是卻“沒有靠著”。對于寒風凜冽的秋夜來說,頂高的樹與“我”是等距離出現的對抗的意象,對于高大的樹來說,“我”又是以獨立的品格存在的對襯的意象。樹映襯了人的高大,人又顯示了自身內在的品格。詩人筆下外在自然景觀體現的崇高感與獨立感和諧統一,寄托了內在心靈景觀,贊美人格獨立的情懷。子君宣言式地說:“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是一種概念式的表述,而《月夜》中寄托的人格獨立的思想情懷,則是意象的隱喻與烘托。這情懷是個人的,也是覺醒了的一代人的聲音。
沈尹默古典詩詞造詣甚深。他提倡新詩不久,就轉而去寫舊體詩,后來并有《秋明集》出版。這種藝術功底對他的新詩創造也深有影響。《月夜》注意景物與人情的統一,渲染一種情感與思緒蘊藏甚深的意境。這種手法自然是受了傳統詩詞的影響。但這首新詩最初的嘗試又大不同于傳統詩詞。傳統詩詞常以秋風霜月、樓頭樹影寫離別的哀緒、思人的愁腸或人生心懷的慨嘆,多數來看,情調不僅陳陳相因,且抒情格局很小,言外之旨也淺隱于預想之中。隨便舉一例說明。如后唐李存勖的《一葉落》:
一葉落,褰朱箔,此時景物正蕭索。畫樓月影寒,西風吹羅幕;吹羅幕,往事思量著。
寫的也是月夜、秋風、落葉,傳達對往事思想的蕭索之感,卻沒有新意。沈尹默《月夜》在語言形式上完全打破了舊的抒情模式,用古典詩詞最忌諱的、最散文化的一“著”到底的句式,在無所依托中探尋表達情感的新路。更重要的差別是,同樣以景物烘托情緒,這里的景物都被作者注入了深層的象征意義,從秋夜霜風,到高聳的樹木,直至畫面中心人物“我”,均都具有了雙重或多重的內涵。特別是那個與高樹并立而又不倚不靠的“我”的形象,已經遠遠超出詩人自我情感的范疇,而染上了很濃厚的五四文化運動以來人的覺醒期的時代色彩。這個“我”所容納的普遍意義是十分廣袤的。沈尹默一首短詩畫出了一代青年人的心態和風貌。就詩人自身講,很難說他受了西方象征主義詩歌表現手法的影響,但是中國傳統詩歌的借物詠懷與西方象征詩尋找思想感情的“客觀對應物”,這兩者之間本來就存在著相通的地方,這種相通的契機在勇于接受新思潮又厚于傳統藝術的詩人沈尹默的筆下首先得到了透露,也就形成了這首詩別具一格的“美德”。文化的分冶與交匯本來就是復雜的。沖擊之后的形態可以是一方被吞沒,也可以是保持自身的美質而不變,跨進一個新的美體。《月夜》即屬后一種情形。在這里,是簡單,是拙樸,但又確乎是真正萌芽期的新詩。你可以聽到新詩現代化最初的足音。情緒與格局、內在與外在都變了個樣子。你想尋找舊詩詞的影子?沒有了。抒情的主體情緒與象征的客觀物境融為一體,和諧一致,讀者接受的不是口號式的表白,不是舊情調的抒懷,而是幽深的象征意境的烘托。也許正是在這一點上,它表現了新詩象征美的品格:清晰而朦朧,境近而情深。它在1918年第一批出現的九首新詩中,真算是別具一格的佳作了。
(孫玉石)
月夜
沈尹默
霜風呼呼的吹著,
月光明明的照著。
我和一株頂高的樹并排立著,
卻沒有靠著。
(選自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