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國文講義”與《支那文學史》
- 文學史書寫形態(tài)與文化政治
- 陳國球
- 5241字
- 2015-04-21 12:33:58
第二節(jié) “國文講義”與《支那文學史》及《奏定章程》的關系
上文提到,林傳甲在非常匆忙的情況下草成這份“國文講義”。他在這個學期完課以后不久,以揀選廣西知縣而離任,同年底又遠赴黑龍江新職。一般授課講義如果打算正式出版,往往通過不止一次的講授試驗,以更長的時間打磨修訂;林傳甲的講義有沒有機會再用,目前的資料不足以查考。事實上,當這一部講義四處流通的時候,林傳甲人在關外,其事業(yè)的重心也不在“文學史”。十年后,他曾經(jīng)回到北京,但交往的是“中國地學會”中人,不再措心“文學”(參林傳甲《大中華吉林省地理志序》,《吉林紀略》,25頁)。其他人賦予這本講義任何深義,與他已無關涉。
然而,今天我們重讀這本早期的《中國文學史》,確能發(fā)掘到不少深義。2年代以還,鄭振鐸等人批評林傳甲,主要是為了拆解不合時宜的“過去”,建構新的文學傳統(tǒng)——尋求一種配合當前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書寫模式。此一拆建工程,可說非常成功。以后,從事中國文學研究專業(yè)的學者,大概都沒什么興趣去細讀這一本老朽之作。直到晚近,當時代不單容許、更催促我們反省自身的“位置”,究問一切的“理所當然”,我們才看到精彩的“林傳甲研究”。
夏曉虹的《作為教科書的文學史——讀林傳甲《中國文學史》》(1995),最先帶我們“回到現(xiàn)場”,看到這本《中國文學史》不外是一本“貫徹教學綱要的教科書”,不要誤以為是“個人獨立的撰述”(《作為教科書的文學史》,345-35頁);這種舉重若輕的評斷,自然與八九十年代的最新思潮有關。
戴燕《中國文學史的早期寫作——以林傳甲《中國文學史》為例》(1997),則比照現(xiàn)今和過去,以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刺激我們的閱讀和思維的習慣,“反思近百年來文學史著述所經(jīng)歷的過程”,并“借助早期文學史的橋梁去溝通古代,溫故而知新”(《文學史的權力》,171-179頁)。
米列娜(Milena Dle□zelvá-Velingervá)又從“文學”多義的角度重讀林傳甲的文學史,認為他緊守舊儒家的“文以載道”的思想;所謂“文學”,于林傳甲而言,只是寬泛的“人文學”(humanities)。對這本《中國文學史》,米列娜只能表示失望(“Literary Histrigraphy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the Apprpriatin f Cultural Capital,129-134)。
上述幾篇精彩的論文,讓我們受益匪淺。這里可以補上的一筆是:林傳甲的“文學史書寫”,其實是歷史上一次有意無意的“錯摸”。其間的周轉(zhuǎn)過程,或者可以從林傳甲的講義與笹川種郎《支那文學史》的關系說起。
(一)仿日本笹川種郎《支那文學史》之意
日本文學史的書寫,可以明治二十三年(189)為一個標記。作為日本第一本的國家文學史,由三上參次、高津鍬三郎合著的《日本文學史》,在這一年正式面世。同年又有上田萬年編選的《國文學》,芳賀矢一、立花銑三郎《國文學讀本》出版;落合直文、池邊義象、裻野由之的《日本文學全書》也在明治二十三年到二十五年(189-1892)完成。這些著編的出現(xiàn),代表日本學術中的“國學”蛻變?yōu)椤皣膶W”的時代;一時間,與歐洲“民族國家”觀念密切相關的“國語文學”和“國家文學史”的思潮大盛。為了適應時世,漢學研究亦進行了深刻的改革;新進的漢學研究者,開始借用新近輸入的方法,重新討論“支那”的“文學”。笹川種郎的《支那文學史》就是這個風潮下的產(chǎn)物。這本《文學史》出版于明治三十一年(1898),全書分九期論述“春秋以前的文學”到“清朝文學”。其特色有兩點:一、從地域人種風俗的殊相討論中國文學的特色,二、以“想象”、“優(yōu)美”等概念論述文學。前者源自歐洲的“國族”思想,尤其丹納《英國文學史》(Hipplyte Taine,Histry f English Literature,1864)的“人種、環(huán)境、時代”的分析架構;后者也是從西方輸入的現(xiàn)代“文學”規(guī)范。至于現(xiàn)代中國論者將這本《文學史》與林傳甲之作相比時,就特別重視笹川對小說戲曲等文體的論述(參黃霖《日本早期的中國文學史著作》,1頁;夏曉虹,348頁;戴燕,176頁)。
笹川種郎的《支那文學史》出版后,很快就傳到中國。在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194年1月),也就是《奏定章程》頒行的同時,上海中西書局把這本書翻譯,改題為《歷朝文學史》印行。林傳甲固然有可能看過這個翻譯本,但他對日本資料似乎很熟悉,他說“仿其意”之所本,應該是指日文的《支那文學史》。不過,林傳甲究竟掌握了幾多笹川之“意”,實堪懷疑。除了主張“師其意”等比較概括抽象的說法之外,在他的“講義”的細節(jié)討論中,共引述笹川三次,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批評笹川《文學史》之重視元代小說戲曲:
日本笹川氏撰《中國文學史》,以中國曾經(jīng)禁毀之淫書,悉數(shù)錄之。不知雜劇、院本、傳奇之作,不足比于古之《虞初》,若載之風俗史猶可。(坂本健一有《日本風俗史》,余亦欲萃“中國風俗史”,別為一史。)笹川載于《中國文學史》,彼亦自亂其例耳。況其臚列小說戲曲,濫及明之湯若士、近世之金圣嘆,可見其識見污下,與中國下等社會無異(182)。
今天我們會覺得林傳甲的文學觀極端保守,其實當時戲曲小說在民間已非常通行,也開始有知識分子認識到小說的社會功能。不過,林傳甲這種鄙視通俗世界的態(tài)度,卻是身在建制的知識分子的正常表現(xiàn);尤其在京師大學堂的環(huán)境之內(nèi),他并沒有很多選擇。我們注意到,《奏定章程》的眾多文件中包括一份《奏定各學堂管理通則》,其中《學堂禁令章第九》有一則規(guī)定:
各學堂學生,不準私自購閱稗官小說、謬報逆書。凡非學科內(nèi)應用之參考書,均不準攜帶入堂(璩鑫圭、唐良炎,482)。
這個禁令,大概執(zhí)行得頗為認真。京師大學堂光緒三十年(194)的檔案中有這樣的紀錄:
總監(jiān)督示:查《奏章》以學生購閱稗官小說,垂為禁令。瞿士勛身為班長,自應恪守學規(guī),以身作范。乃攜《野叟曝言》一書于自習室談笑縱覽。既經(jīng)監(jiān)學查出,猶自謂“考社會之現(xiàn)象,為取學之方”;似此飾詞文過,應照章斥退。姑念初次犯規(guī),從寬記大過一次,并將班長撤去。特示(北京大學、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252)。
我們可以想象:林傳甲要督導如這位班長一類的學生,如果他的思想不能配合,也會是相當痛苦的事。由是,我們固然不會欣賞林傳甲的守舊,但也不必過于深責。反之,他從體例角度去思量“文學史”與“風俗史”分流劃界的問題,似乎保存了一種嚴格的學術態(tài)度。可惜,他大概沒有真的去編寫“中國風俗史”,他的“國文講義”的體例,也不算很嚴謹。
林傳甲在“講義”第九篇《周秦諸子文體》另有兩次提到笹川《支那文學史》:一是論莊子,另一是論韓非子。復檢笹川原書,可見《支那文學史》在這兩個地方的討論都能配合全書的宗旨,以南北人種之說立論;例如說莊子與孟子分別紹述南方老子與北方孔子的精神(57-64),韓非子的文學是南北合流的表現(xiàn)(69-74)。笹川又能從發(fā)展的角度分析各家的思想文辭,贏得夏曉虹、黃霖、米列娜等學者的贊賞(夏曉虹,348;黃霖《日本早期的中國文學著作》,1頁;Dle□zelvá,13-131)。
林傳甲雖然引述笹川的論點,但他自己的觀察點卻完全不同。論韓非子“創(chuàng)刑律之文體”,重點在于韓非子的法家思想(11-111)。論莊子文辭時提及孟子,但依林傳甲的體例,兩者更重要的分野在孟子屬“經(jīng)部”,而莊子入“子部”(78、13、18-11)。又如林傳甲辨屈原《楚辭》之體,結論是應入“子部”。《中國文學史》由第七篇到第十六篇,先是經(jīng)、子、史等體的辨識;然后是集部的歷朝各體、駢散分合等的體認。這種辨體工夫,主要從功能角度做剖析,例如說“《周髀》創(chuàng)天文志歷之體”、“《神農(nóng)》《本草》創(chuàng)植物科書文體”、“《孫子》創(chuàng)兵家測量火攻諸文體”、“《老子》創(chuàng)哲學衛(wèi)生家之文體”。因為立足點在區(qū)別功能的異同,是“共時”(synchrnic)意味的分析描述,并沒有探究“歷時”(diachrnic)軌跡上的變化承傳。因此,與笹川的論述傾向,明顯不同。
(二)取大學堂章程以為講義
上文指出,林傳甲《中國文學史》各篇題旨,包括各種文體的標目,都是從《奏定大學堂章程》“文學科大學·中國文學門”課程中的“研究文學之要義”一節(jié),順次抄來,因此學者們都說林傳甲這部教材“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了《章程》中有關文學研究”的規(guī)定(戴燕《文學史的權力》,7頁;又參夏曉虹,35;陳平原《中國大學百年》,117-118頁)。然而,經(jīng)過細心查考以后,我們發(fā)覺林傳甲并不如大家想象的“循規(guī)蹈矩”。
上一章分析《奏定大學堂章程》“中國文學門”的設計,曾指出這是一個形式上相當工整勻稱的架構,具備現(xiàn)代“學科”的規(guī)模。雖然就“文學”定義的內(nèi)容來看,其觀念還是不離傳統(tǒng)“詞章”之學;但規(guī)劃方式卻有現(xiàn)代意義:論文學的本體有“周秦至今文章名家”,從歷時角度討論文學的有“歷代文章流別”,從作品于讀者的接受層面著眼的有“古人論文要言”;周邊的支援科目有“說文學”、“音韻學”、“周秦傳記雜史·周秦諸子”、“四庫集部提要”、“西國文學史”等。“研究文學要義”是總綱科目“文學研究法”的說明,其范圍當然廣及整個課程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這四十一款的說明與“歷代文章流別”或者“中國文學史”根本廣狹有別,重點不同。林傳甲為了講授“優(yōu)級師范科”的課程,順手借用另一級別、另一科目的課程說明頭十六款,其效果必然超出《奏定章程》原來的設計。
再者,林傳甲還有不少“不依規(guī)矩”的地方。例如《奏定大學堂章程》特別交代:“文學家于周秦諸子當論其文,非宗其學術也”(璩鑫圭、唐良炎,357);《奏定優(yōu)級師范學堂章程》再聲明“周秦諸子……文章家尤不能廢”(璩鑫圭、唐良炎,424)。其原意固然是“尊經(jīng)衛(wèi)道”,卻適時地帶給“文學”一個“專業(yè)”的學科地位。于此,林傳甲完全表現(xiàn)出一種反抗的態(tài)度,說:
“文學家于周秦諸子當論其文,非宗其學術也”,此張南皮之說也。竊以為學周秦諸子,必取其合于儒者學之,不合儒者置之,則儒家之言已備,何必旁及諸子?所以習諸子者,正以補助儒家所不及也。吾讀諸子之文,必辨其學術,不問其合于儒家不合儒家,惟求其可以致用者讀之;果能相業(yè)如管仲、將略如孫吳,勝于俗儒自命為文人矣(116)。
林傳甲這套論說,大概是維新派的主張,與康、梁的思想相近。然而,若就“文學”專科的發(fā)展而言,林傳甲之輕蔑“文人”,可說是“走回頭路”。我們又說過,林傳甲在《周秦諸子文體》一篇,曾征引笹川《文學史》兩次。可是,同篇中卻曾引述日本小宮山綏介《孫子講義》三次、大田才次郎《莊子講義》一次、遠藤隆吉《中國哲學史》三次(15、16、18、19、112、113)。由此可見林傳甲對諸子“學”的興趣,遠遠大于諸子“文”。再如論《史記》,林傳甲批評“今人”之“不求其實,而求其文”,他的愿望是:“愿學者博考乎圖史,以成有用之文”(129);又批評《昭明文選》及“近世選古文者”,不收江統(tǒng)“關系民族興衰”的《徙戎論》,“可謂無識”(156);又說:“吾惟祝今日之實學,遠勝古人;不欲使才智之士,與古人爭勝于文藝”(169)。這種思考,充斥全書。從這個角度而言,林傳甲的見解并不反映《奏定學務綱要》所說“大學堂設有文學專科,聽好此者研究”的“專業(yè)”取向(璩鑫圭、唐良炎,493)。
林傳甲于《奏定大學堂章程》的“變通”,還見于“研究文學要義”中兩則綱領式說明的借用。原來《章程》第五則是:“‘修辭立誠’、‘辭達而已’二語為文章之本”,第六則是:“古經(jīng)‘言有物’、‘言有序’、‘言有章’三語為作文之法”(璩鑫圭、唐良炎,355)。兩項說明都是傳統(tǒng)文學觀念的表現(xiàn):前句認為文字著述要本于至誠之心,不慕浮華;后句說明為文必須言之有物,也要合乎規(guī)式程序,有一定章法。然而到了林傳甲手中,卻變成“修辭”、“章法”和“篇法”的講授,變成純粹的語文操作的指導了。他的“國文講義”第五篇題下注說:
日本文學士武島又次郎所著《修辭學》較《文典》更有進者,今略用《文典》意,但以修辭達意之“字法”、“句法”,著于此篇;又以“章法”、“篇法”,著于下篇。其詳則別見《文典》(52)。
不過“國文講義”中,以兩篇共三十六章來討論“修辭”、“章法”,看來是要照顧《奏定優(yōu)級師范學堂章程》的課程要求;因為按規(guī)定,“公共科”和“分類科”的“中國文學”都要“練習各體文字”。“寫作”及“指導寫作”,都是師范教育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篇中若干夾注如:“此篇多本家慈劉安人之家庭教育法……謹質(zhì)之留心教育者”(52)。“此章為蒙學教授法”(53)。“此章原于《內(nèi)則》,今西人蒙師多以婦人充之,中國乃以為老儒娛老之事,故不能體察孩提性情,諸多窒礙”(54)。清楚說明“教育法”是這些章節(jié)的目標之一。林傳甲這個做法,以“師范科”來說,當然合情合理;但把這部分課程的講義,歸并到題作《中國文學史》的著作中,就不倫不類了。所謂《文典》,大概是講授規(guī)范語法的教本;有沒有正式成編,一時未能詳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