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還在討論新文學問題的時候,莎菲卻已經開始用白話文做文學了。《一日》便是文學革命討論初期中最早的作品。《小雨點》也是《新青年》時期最早的創作的一篇。民國六年以后,莎菲也做了不少的白話詩。我們試想那時期新文學運動的狀況,試想魯迅先生的第一篇創作——《狂人日記》——是何時發表的,試想當時有意做白話文學的人怎樣稀少,便可以了解莎菲的這幾篇小說在新文學運動史上的地位了。
——胡適
陳衡哲(1890—1976)筆名莎菲,原籍湖南衡山,生于江蘇武進。我國新文學運動中最早的女學者、作家、詩人和散文家。1911年到上海,進愛國女校。1914年考入清華學校留學生班,成為清華選送公費留美的第一批女大學生之一。留美期間,先在紐約瓦沙女子大學攻讀西洋史,兼修西洋文學,1918年獲文學學士學位。后進入芝加哥大學繼續深造,1920年獲碩士學位,同年應北大校長蔡元培之邀回國,先后在北京大學、四川大學、東南大學任教授。抗戰期間一度居香港和南方各省。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上海市政協委員。曾四次代表太平洋關系學會中國理事會出席國際學術會議,并主編《中國文化論叢》。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小雨點》、《衡哲散文集》(上下卷)、《文藝復興史》、《西洋史》(上下冊),以及英文著作《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等。
1916年11月17日,胡適的朋友任鴻雋把兩首五言詩抄寄胡適,讓他猜出自何人手筆。
《月》:“初月曳輕云,笑隱寒林里;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
《風》:“夜間聞敲窗,起視月如水;萬葉正亂飛,鳴飆落松子。”
胡適答道:“兩詩皆絕妙,深得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況味……以適之邏輯度之,此新詩人其陳女士乎!”這位“陳女士”就是后來任鴻雋的夫人、胡適的知己,中國現代第一位女作家、北大第一位女教授,一位杰出的女性——陳衡哲。
陳衡哲生長于一個傳統的書香門第家庭,從小飽受文學藝術的熏陶。而在家里,對陳衡哲影響最大的是她的舅舅莊思緘。從見多識廣的舅舅那里,陳衡哲了解到了西洋的科學和文明、西方女子的獨立精神。這激勵著陳衡哲能夠為反抗包辦婚姻而毅然離開家庭,寄居于姑母家中。天資聰穎的她于1914年考取清華學校,是該校第一屆十名女生之一。第二年即留學美國,在紐約瓦沙女子大學攻讀西洋歷史,副修西洋文學。后又進芝加哥大學讀研究生,獲得英文文學碩士學位。她學習刻苦,成績優秀,寫文作詩,才華橫溢,很快以中國才女著稱。前面摘錄的兩首詩便做于此時。蔡元培做北大校長后,電聘陳衡哲回國任教。她應邀歸國,在北大開西洋史和英文課,是北大第一位女教授,也是中國第一位女教授。
陳衡哲的最杰出的成就和貢獻在于文學方面,她的創作在文學史上有其地位。她是中國新文學發展史上最早的作家之一、最早創作白話小說的女作家。她還是第一個在異域背景上反映異域人民生活的作家,是新文學的第一位女詩人,中國創作童話的第一人,也是一位優秀的散文作家。1917年,也就是著名的《狂人日記》發表的前一年,她就已經以“莎菲”的筆名在《留美學生季報》第四卷第二期發表了初具小說雛形的白話作品《一日》。她最早的白話詩歌作品《人家說我發了癡》,見于1918年9月15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三號。她的第一篇知識童話《小雨點》,刊于1920年9月1日《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是中國現代最早的童話小說。比葉圣陶的童話處女作《小白船》整整早了一年半。而且陳衡哲在其小說、詩歌、散文中,抒發了五四時期新女性對自由人生的渴望和追求,對女性生命意義、生存價值的思考和探索。司馬長風在其《中國新文學史·中卷》中這樣寫道:當文學革命蓬勃興起的時候,首先響應拿起筆寫小說的作家最先是魯迅,第二個就是陳衡哲。她其實可以說是新文學運動第一個女作家,對于中國新文學的開創是有貢獻的。那個時候力倡白話文的胡適后來感慨地說:“她是我的一最早的同志。”(《小雨點·胡序》)
她的作品多發表于《留美學生季報》、《新青年》、《小說月報》、《努力周報》、《現代評論》、《獨立評論》等刊物,部分作品結集為《小雨點》和《衡哲散文選》(上下卷),分別于1928年、1938年由新月書店和開明書店出版。1991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陳衡哲散文選集》,1995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衡哲散文集》。
陳衡哲最早的作品,也是中國現代白話小說的萌芽之作《一日》,寫于在美國讀書時期。它從作者熟悉的身邊生活取材,即選擇宿舍、餐室、課堂、圖書館等場所,依照時間順序將九個學生生活的片斷連綴成篇,表現了美國女子大學的新生一日間的瑣屑生活情形。“描寫是很忠誠的”(陳衡哲:《一日·序》),又生動,又有幽默。但它近于校園生活的寫實性素描,從文學角度來說它只是具備了一些小說的特點,而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白話小說。陳衡哲本人也曾說過:“他既無結構,亦無目的,所以只能算是一種白描,不能稱為小說。”然而,它在被視為中國現代小說史開篇之作的《狂人日記》之前問世,顯示了新文學女性先驅者敢于開拓的勇氣。《一日》更可說是現代第一篇留學生小說。正如夏志清所說:“事實上,最早一篇現代白話小說是陳衡哲的《一日》。”(《中國現代小說史》)
陳衡哲于1920年夏歸國,作為這時期文壇上不多見的女作家,她的作品既帶有五四早期一代新人摧毀封建樊籬,向一切陳腐宣戰,迎接嶄新生命的歡欣和氣勢,又有女作家特有的細膩和雋永。她的小說,體現了中國現代小說初期創作的面貌和特色。1918年至1920年期間,陳衡哲相繼在《新青年》上發表了短篇小說《老夫妻》、《小雨點》和《波兒》。1922年至1926年,陳衡哲相繼創作了《巫峽里的一個女子》、《絡綺思的問題》、《運河與揚子江》、《一支扣針的故事》等小說。《小雨點》集是陳衡哲小說創作的早期成果之一。集中的作品,從1917年的《一日》,到寫于1926年的《一支扣針的故事》。繼《一日》之后,陳衡哲便迅速將小說題材范圍由身邊的校園生活擴展到廣闊的社會,用小說去關心現實的人生,揭示社會真相,表現“人類情感的共同與至誠”。《小雨點》集中的作品,大多將“至誠”的情感潛藏于作品的人物與情節的敘述描寫中。童話的輕靈與寓言的啟示性以疏離現實具體問題的方式抵達了對人生的超越性思考,從而形成了五四初期一種獨特的文學樣式,它們無疑為拓展五四小說的題材領域作出了貢獻。《小雨點》集中的作品形式靈活多樣,它們既體現了“五四”小說創作區別于傳統小說的基本方法,也顯示出作者對現代小說的大膽追求和實踐。
在中國的第一篇科普知識童話《小雨點》中,文章描述了主人公——一滴小雨點的曲折經歷:從天上落到地下,由江河攜帶入大海,又由太陽公公送回老家,后來為了拯救一株就要枯萎的青蓮花而又落下,被青蓮花吸進液管里。她把小雨點擬人化為一個天真、可愛、富有同情心的兒童,把泥沼、澗水、小河、大海、青蓮花、死池等都擬人化為年齡、性別不同的各類人物,憑借下雨、流水、空氣蒸發等自然變化寫出小雨點下地上天的奇異經歷。小雨點是一個充滿愛心的天使形象,而它所到之處,也處處充滿了溫馨的氣息。不論是泥沼、澗水、河伯伯、海公公,還是死池、太陽公公,都懷有善良之心,樂于助人。特別是小雨點,它的真誠善良、滿腔愛心使他甘愿犧牲自己去拯救即將枯萎的青蓮花。當青蓮花由于自然規律而要死去的時候,天真、溫柔、善良而又勇于自我犧牲的小雨點說:“青蓮花,青蓮花!快快的不要死,我愿意再讓你把我吸到液管里去。”小雨點的形象是多么可愛啊!通過小雨點的柔情和摯愛,作者贊揚了富于犧牲精神的真正的“人”之愛。
陳衡哲的“問題小說”在思考社會人生、婦女家庭問題時,極少同時期女作家的自敘傳色彩,取材更為廣泛,也具有較強的理性思辨色彩。就像阿英說的:“她的取材也不像一般女性作家的狹小,她是跳出了自己的周圈在從事創作。”(《現代中國女作家》)作為覺悟的知識女性,陳衡哲曾對婦女的一系列問題作過認真思考和探討。刊于1924年10月號《小說月報》上的《絡綺思的問題》,顯示出陳衡哲小說創作在思想深度和境界上的長足進步。在這篇小說里,作者已不滿足于僅僅提出具體的社會問題,而進一步將哲理性的內涵融入在小說中,從而體現對人生的深入思考和理性的把握。女主人公哲學博士絡綺思與哲學教授瓦德先生相敬相慕,并訂了婚約。但待到商定結婚的事情時,絡綺思卻發生了變化。她認為女子結婚以后,會因“家務的主持,兒童的保護及教育”所累而妨礙學問和事業。于是,絡綺思主動放棄了愛情,解除了婚約。十多年過去了,四十多歲的絡綺思成了一所著名女子大學的教授和哲學系主任,并有了國際的聲譽,她的著作已被譯成多種外國文字。“她少年時的夢想,她少年時的野心和希望,此時都已變成事實。”而絡綺思的夢卻并沒有做完。她忽然在孤寂中感到生活似乎缺少了什么,體驗到了一種人生的缺憾。她夢到自己已結婚生子,成為妻子和母親,和瓦德組成了和諧、歡樂的家庭。絡綺思對愛情與事業不能兼得的這個感慨與惆悵,成為她內心長久保存不容外人窺見的神圣的秘密。陳衡哲通過女主人公的故事,對現代知識女性愛情與事業的矛盾這一帶有普遍性的問題,從哲學的高度給予審視與概括,并作出了藝術化的反映。而與此同時,作者還通過絡綺思對賢母型的女性馬德夫人表示了敬重與贊美。顯然,作者在肯定擁有事業上的奮斗和成功的絡綺思的同時,并未排斥賢母型的女性。作品中實際上蘊含著這樣一種看法:女性的思想和性情、能力因人而異,她們可以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但不管是走向社會追求事業,還是留守家庭專心母職,只要是有益于人類和社會,能體現出女性自身的獨立價值,就是值得敬重和贊美的。
她所推崇的這一母職觀,在小說《一支扣針的故事》中,得到了形象化的展現。小說中的西克夫人,年輕時是位人格和才學都讓人傾倒的美麗姑娘,她與馬昆·勿蘭克彼此愛慕卻錯過了婚姻。馬昆·勿蘭克因此終生未娶。西克夫人不到三十歲就死了丈夫,但為了母愛的完滿她沒有再婚,只是從不離身地佩帶著馬昆·勿蘭克年輕時贈送她的愛情信物——一支金質的耶魯大學的校針。作者贊頌了西克夫人這位“模范母親”的犧牲精神。作品在贊美偉大的母愛和作者推崇的母職觀的同時,又從獨特的角度思考和探討了母愛與兩性之愛的沖突,表現了女性在家庭中的責任和義務。
陳衡哲曾經申說:“我既不是文學家,更不是什么小說家。我的小說不過是一種內心沖動的產品。他們既沒有師承,也沒有派別,他們是不中文學家的規矩繩墨的。他們存在的唯一理由,是真誠,是人類感情的共同與至誠。”(《小雨點·自序》)陳衡哲的小說,既表現了鮮明的現實主義傾向,又運用了浪漫主義、象征主義等不同的藝術表現方法,體現出開闊的藝術視野和寬容的藝術態度。在明確的為人生的藝術態度支配下,歷史學家的冷靜和理智,又促使陳衡哲在作品中大多冷靜而客觀地描寫社會,反映人生。在藝術形式方面,陳衡哲的小說同樣表現出了活躍的創新精神和積極探索的勇氣。她的小說并不著意敘述事件過程、塑造人物形象、刻劃人物性格,而是將小說重心落在人物情感的發掘上或對事件意味的感受上,造成抒情的效果。注重對情感的挖掘體驗,而不重視外部事件的把握是陳衡哲現實主義文學的重要特點,也顯示了五四小說注重寫人的藝術傾向。
陳衡哲的某些小說致力于對意境美的追求。《西風》中的紅楓谷中有桂宮、芙蓉穴、蓼花塘、薜荔谷、野菊圃,住著月亮、西風、蝴蝶秋蟲、澗水白云和紅葉黃葉等,意境瑰麗清寒,造成動人的抒情效果。《波兒》與《老夫妻》兩文則體現了陳衡哲對獨幕劇藝術的借鑒,通篇都是對話和人物的內心變化。散文方面,陳衡哲則較多地繼承了古典散文傳統,并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司馬長風說她的散文“善于寫景物,也善于談人論事,議論風發,其活潑幽默可與較后的兩大散文家梁實秋、錢鐘書互相競耀。”(《中國新文學史·中卷》)她善于融化古詩意境,在塑造意境、欣賞自然美的過程中表達自己的情感。在藝術表現手法上,除了對話之外,陳衡哲還大量運用了對比和象征的手法。老柏與野薔薇、運河與揚子江都分別象征著不同的人生態度,紅楓谷象征著與現實相對照的理想世界。象征使作品具有更為豐富的理性內涵,使思想成果與美的形式得到很好的融合。在文學作品的語言方面,她的語言是以現代口語為主,吸收了文言以及英語語法的現代漢語。陳衡哲的作品尤其體現了面向社會,探討人生問題的創作傾向,體現了一位深懷博愛的女性基于真正的“人”的自覺的對世間生命的滿腔熱愛和對人類愛心、善良之心的真切呼喚。
陳衡哲的創作是現代小說、詩歌、散文詩、散文各類全面鋪開的,這些體裁都是不同于舊文學的嶄新樣式。從對不同創作方法的借鑒和采用,到藝術形式語言方面的嘗試和創新,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她為中國現代小說藝術的建設和發展付出了努力,作出了可貴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