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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英格蘭的思想氣候

前面已經說過,我到哈佛大學的第一天,行李剛放下,就被芭芭拉·勒華爾斯基教授拉著去聽一次公開的學術演講。

先說一點閑話。美國各大學除了圖書館之外,吸引人的還有這些頻繁舉行的學術演講。不是上課,而是對公眾演講。這類演講的費用都是由私人或基金會捐的,或為紀念某人而設立,所以往往標以一些人的名字,如普林斯頓的高斯批評討論會就是為了紀念過去對大學出過力的克里斯欽·高斯教授的。

這類演講無不是鄭重其事地很早就約定專人來講,廣貼海報,而講者也無不事先認真準備,一般都是寫出講稿來念的,因此固然要有學問又能寫文章,念的本領也很重要。聽的人師生都有,市民也可參加,一般是來者不拒。講完總有提問,講者往往都有應付問題的本領,往往能做到要言不繁,或警辟,或幽默,對于反對的意見即使反駁也往往是尖銳而不傷和氣。講完總有酒會招待講者,使聽眾和講者的朋友們能在融洽的氣氛里再多談一會兒。

我認為這類應是中國留學生常去的場合,可學的東西太多了。我國的大學里也有這類的公開學術報告,但還不夠“制度化”,舉行得不經常,題目之類無計劃,還沒有哪家講座已成為全國知名的學術活動。

芭芭拉拉我去聽的,是歐文·霍講愛默生思想。他一共講三次,這是最后一次。

霍不是哈佛的老師,他是別的大學的教授,而且是一個沒有高級學位的教授,因為他是靠在報紙雜志上寫文章成名的,也就是完全憑自己奮斗出來的。我讀他的文章很少,所以這次聽講也就是我對他的才學的初次品嘗。

果然不凡。他有深度,又有文采。雖然那一天我因旅途勞頓,頭腦昏昏沉沉,幾度想打瞌睡,但大體聽懂了他的要點——越到后來,越聽得分明,因為那時睡意已無,完全清醒了。他所探討的問題是,愛默生思想的精粹是什么?還存不存在于今天的美國社會?他認為愛默生寫《美國學者》一文,是論知識分子在美洲新社會里的作用的。新社會要擺脫歐洲舊傳統,要平等、自由,但又要開明、寬容,特別是對于“思索的人”,即知識分子。而后來美國的發展,卻是物質主義占了上風,相應地而出現了一種反知識分子的傾向,若干作家——如海明威——就有這樣傾向。幾次總統選舉,也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但是事情的另一面卻是:愛默生思想仍然有影響,知識分子也仍然有力量。他認為眼前美國社會的保守風氣是會過去的,已經有些跡象表明愛默生思想的復蘇。

霍論點鮮明,口齒清楚,只有這里那里的抽象大詞表明他是曾經浪跡紐約的文化人。

等到提問開始,我看到霍使出了另一手招數:挖苦。他對于第一個起來質問他為什么要諷刺極左分子的發言者——一個衣衫襤褸、滿臉胡子的高個子——毫不客氣,嘲諷之外加以挖苦。也許是我還不熟悉美國文化界的辯論的通常做法,總覺得霍比一般教授要刻薄些。毫無疑問,他是千百次激辯的過來人,在這樣的場合是完全懂得該怎樣對付論敵的。

他這次演講的作用之一,是使我想好好地重讀愛默生,特別是那篇《美國學者》。

事有湊巧。緊接此后,在哈佛研究的北大教師張隆溪和他的愛人唐薇林兩位陪我出游,去到臘克星頓和康考特,看了愛默生和霍桑住過的房子,憑吊了梭羅住過的小屋的廢墟,并在瓦爾登湖周圍走了一陣。

湖不大,卻極清幽,四周的小山和山上的大樹隔住了外面世界的塵囂。管理處設想得周到:大體維持原狀,不搞現代化,坡上林間不修水泥路。我在湖邊的小徑上漫步,想著梭羅的為人。

梭羅是奇人,但不是我們所謂的“隱士”。他以自然界的動植物為伴,自耕自食,把他的隨感寫進了《瓦爾登湖》一書;然而同時,他在思索著社會里的大問題,又寫了《論公民之不服從》一文,公然提出公民有權不服從政府。這是1774年美國革命精神的真正體現,也是從洛克的《社會契約論》以來的啟蒙主義的進一步發展。它也造成了巨大影響。印度的甘地是讀過梭羅此文的,美國社會里各種各樣的離經叛道的人更無疑是從各種渠道受過梭羅思想的熏陶的。

梭羅、愛默生、霍桑出現在同一時代、同一地方,都是對美國建國以后的社會懷抱著理想但又有深刻憂慮的有心人,都寫下了巨著。他們幫著形成了新英格蘭精神。這里面有民主思想,叫人勤奮、勇敢而誠實,敢于抗擊任何不公正的東西;為了充實新社會的精神生活,這些有心人還在清教徒主義之上補充了神話、象征和同大自然的親切關系。新英格蘭精神也有陰冷、無情的一面,表現在商業上的精明,不顧一切地追求利潤,無所忌憚地向外擴張,也表現在把賽蘭姆的女巫以及類似的無辜者私刑處死。

梭羅是早已對這陰冷的一面深有所感,才寫下了他的名文嗎?我站在他那小屋的廢墟上,看著山底下清澈的瓦爾登湖,想了半天。

新英格蘭確實是寒冷的,6月里的天氣還需要穿呢子衣服。我從波士頓繼續前行,坐公共汽車到了安茂斯特城,在馬薩諸塞大學的校園中心暫時歇腳。

到那里是為了談校際交流、合作編書等事。見到了校長、副校長、系主任和若干位教授,一連串的約請,幾乎沒有一點空閑。

但我還是找了一個下午,由兩位在那里進修的女教師陪著,去到安茂斯特鎮上,看了艾密莉·狄金森一家的舊居。

這又是一個奇人。幾乎是一生足不出戶,也沒有結婚,卻暗中寫了一千七百余首小詩,經過長時期的默默無聞之后,到現在全部出版,成為美國文學史上繼惠特曼之后的另一大詩人。

房子不大,一座普通的兩層樓建筑,外面有綠草鮮花,室內卻是樸素無華。女詩人的臥室墻上掛著幾張舊相片。有一張是一個她可能愛過而終于沒有與之結合的男人的像;另處一張照了她的父親——一個牧師,據說熱心教育事業,但相片上的神情卻是異乎尋常的嚴厲。

這嚴厲使我停步。窗外是艷陽天,室內的女人卻只能在這嚴厲眼光的注視下偷偷地寫文字簡單而內容奧秘的小詩,直到在這白色床單、灰色披肩的素凈的環境里死寂——在這里,我不是看到了新英格蘭精神又一側面嗎?

最后仍是回到了哈佛方場。經過此番旅行,它的紅磚建筑變得溫暖起來。

有些人覺得哈佛方場太小了,那些紅磚建筑也不夠堂皇。我倒無取于別的東部有名大學的寬廣的校園和各種仿古的石頭建筑,即所謂假哥德式建筑,因為至少哈佛的建筑是真實的,不故意追求古雅,而且18世紀后半葉的喬治式紅磚房子有其本身的情趣,而屋子連著屋子只露一個方場也顯得親切。我住在哈佛教師俱樂部,就在校園的邊上,到圖書館、博物館、講演廳去都只需幾分鐘步行,方便得很,心情也就恬適起來。

哈佛的創立早于美利堅合眾國。我看見有一個汲水的舊鐵架,是最初哈佛學生打水的地方,而最初的學生是讀神學的。這一點同歐洲的老大學相似:巴黎、牛津等校起初都是教士們聚居讀經之處。今天哈佛仍保有它的神學院,沒有切斷它同歐洲新教主義之間的臍帶。

哈佛也將歐洲文化的其他方面傳進了新英格蘭,像是想用歐洲的“甜蜜與光明”來調劑新英格蘭精神的嚴峻。同歐洲古大學一樣,它十分注意希臘羅馬的古代文學、史學和哲學。一直到20世紀初年,哈佛英文系尊崇德國學派的研究作風,承襲了它的嚴謹,也承襲了它的煩瑣。今天的情況如何?

同歐洲的聯系仍然是密切的。三個圖書館、五六個博物館里仍然以歐洲文物為主,師生仍然在編《羅艾勃古典文庫》里的新項目,哈佛出版社仍然在出著有關亞里士多德的新論著、新譯本,很可能哈佛認為它在歐洲古典文史的研究上一點不比巴黎和牛津差。然而哈佛的門開得更大了,早已從亞洲、非洲、拉丁美洲、大洋洲等地方涌進了新思潮、新學說。

學問的國際化是在哈佛明顯可見的。校園里走著有各種外國名字的教授和研究生,土生土長的美國學者里也有眾多向往世界文化的人。

我似乎在幾位教授身上看見了這樣的向往之火在閃耀。

哈利·勒文是老一代的學者了,事實上也已經退休。然而他還在研究。就在我停留的時候,他還做了一次公開的學術演講,題目是關于弗蘭西斯·培根的,顯然是對于英國文藝復興的思想氣候再來一次探測。我錯過了這次演講,但在他家的一次午宴席上我有機會問他對于新派文學理論的看法。他的回答是:過去英美的文學批評只著重作品而不講寫作過程,其弊在不夠理論化;而今天則相反,其弊在過分理論化。

這樣的“一言以蔽之”有無道理?至少,他是一個深知此中奧妙的過來人。他以研究16世紀英國劇作家馬洛成名,后來卻變成喬伊斯作品在美國的最早評論者和推廣者;他又是經常關心當代創作的人,同埃特蒙·威爾遜等作家的友誼是人所共知的。哈佛的第一個比較文學講座教授是他;他的關于多種文學的多種著作表明他對于歐洲古今重要語言的掌握,而他關于現代主義的專著又表明他對于文學理論問題和當代思潮的關注。然而他又是謙遜的。當他在餐桌對面同我緩緩地輕聲地談著的時候,沒有一點矜持的神氣。

接著,我見了堂納爾德·范格教授。他只有四十多歲,說一口好俄語,是哈佛的斯拉夫文學教授。他也是我在北京比較文學討論會上見過的,所以是老朋友了。這一次,我們坐在一家咖啡店的露天座上談了一下午。他也是關心新理論的,但他所介紹的不是法國的先鋒派,而是已故的蘇聯文藝學家米哈依爾·巴赫金,而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和對于社會歷史因素的重視既是新穎的現代理論,又足以糾正形式主義的缺點。范格也精通法文,寫過對比拉伯雷與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專著。

這是另一個溝通哈佛與歐洲文化的學者,也很關心中國文學和文學研究的現狀。在那個下午的談話里,我們逐漸從大的文化背景談到了每人自己,出現了自傳式的傾吐……

然而盡管有這么多風流人物,愛默生心目中的“美國學者”又何在?

在一個意義上,勒文、范格和我在前文說過的才女們都是。

但我還要在一個特殊的美國的領域里再找,這個領域就是美國文學。

這是個新領域。所謂“新”,是指二三十年前,就在美國,也頗有些有影響的教授不承認它是一個獨立領域。大學里只有少數幾門美國文學的課程,特別是難以見到現代文學的課程,猶如解放前中國大學的中文系不會開課來專門研究魯迅和茅盾一樣。

當然,有例外。40年代在哈佛,就有一位研究美國文學卓有成績的青年教授,他就是F。O。麥息生。他的厚厚一大冊專著《美國文藝復興》,就是研究愛默生、霍桑、梭羅、惠特曼、麥爾維爾那些巨人的,至今仍是出色的巨制。

現在,麥息生的工作由別的哈佛教授承擔起來,美國文學在哈佛已是一個生氣勃勃的獨立專業。

這當中,有兩個人做出了特別貢獻,他們是丹尼爾·阿倫和薩克梵·勃柯維奇。

阿倫來過中國。他的著作《站在左邊的作家們》是我國研究者知道的。他請我到沉重宿舍去吃午飯,每人自端盤子,各要各的菜,然后放在一個專門留給教師的桌子上吃起來。一同吃飯的人里面有名教授兼作家喬治·斯泰納的兒子,在哈佛當助教。阿倫給了我一篇他的論文的油印本,題為《給一個中國朋友的信》,是討論美國知識分子的地位和作用的。同霍一樣,他立論的出發點也是愛默生的《美國學者》一文。他已經退休,但還保留著他在英文系的辦公室,因為還在進行著一項規模很大的研究,像是整理出版某些美國作家的書信。

“美國文學研究正是方興未艾。”他說,“保守派無能為力了。”

他不喜歡保守派,特別是當前美國政府里的那些人。同歐文·霍一樣,他希望能看到他們倒臺的一天。

“你退休了,那么誰繼任了你的講座?”我問。

“薩克梵——他是我從多少人里選出,由我自己向學校推薦的。一個非常好的人,有眼光,有能力。”

這位薩克梵·勃柯維奇是劍橋版五卷本《美國文學史》的主編。年紀不大(可能是三十九,可能是四十出頭),和氣,對生人說話不多,但是很誠懇、很實在。我已經在不同場合見過他,但他還一定要在俱樂部里請我吃晚飯。

我們談的,自然是文學史的寫法問題。他知道普林斯頓的艾莫萊·艾略特已經同我談過許多問題,所以主要只談一點,即他的文學史里將不為大作家辟專章,而把他們的活動分到有關的章節里去敘述。

這將是文學史寫法上的大革命。試想能寫中國文學史而無李白、杜甫的專章嗎?

然而當時無法細談。我倒是在那次晚飯席上證實了一件事,知道了一個消息。

證實的是:他的名字之所以稱為薩克梵,是因為他的父母替20年代被美國法庭處死的兩個意大利窮移民——薩克和梵塞蒂——鳴不平,所以把兩人的名字合起來,給新生的兒子作為名字。這事我先已聽人說過,現在薩克梵本人證實了它。

消息是:薩克梵就要去中國。他將像我一樣,由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根據高級學者交流計劃邀請,只不過行程是由美去華。

這就太好了。我期待在北京接待這位將不負愛默生所望的“美國學者”。

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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