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柳德米拉(2)
- 在人間(語文課外讀物)
- 學習小組主編
- 2990字
- 2015-04-15 19:00:24
從這天傍晚開始,我們便常常坐在洗澡間的更衣室里,讓我高興的是,沒過多久,柳德米拉就不再朗讀那本《堪察加女人》了。這本沒完沒了的長篇小說究竟講的是什么,我始終也沒有弄明白,因此也回答不了她提出來的問題。
不久,我們就用不著再去洗澡間的更衣室了。柳德米拉的媽媽在一家皮革匠的作坊里找了份工作,一清早就出門,小妹妹上學,哥哥在瓷磚廠工作。下雨的日子,我就到柳德米拉家里去,幫著她做飯,打掃屋子,收拾廚房。
我有錢的時候,就買一些甜食,和她一起喝茶聊天。有時候,外祖母會過來看我們,坐著織花邊,或是繡花兒,給我們講美妙動聽的故事。外祖父進城的時候,柳德米拉便悄悄地到我們家里來,我們就放心大膽地吃上一頓,像過節擺宴席似的。
柳德米拉的父親叫葉甫謝延科,是個40來歲的漂亮男人,長著一頭卷發,留著小胡子。在他特別得意的時候,往往會揚起兩道濃眉,就更加顯得神氣了,只是很少說話。
每到節日的傍晚,他便懷里抱著大型的手風琴走到門口,把手風琴的帶子斜挎在背后,大開大合地拉起來,演奏出變化多端的旋律和曲調。奇妙的聲音不可阻擋地飄向遠方,吸引了許許多多小孩子從各條街道上連滾帶爬地涌過來,撲到風琴手的腳下,趴在沙土地上,一聲不響,聽得入了迷。
天快黑了,喧囂聲漸漸平息,木頭房頂被陰影兒籠罩,似乎在膨脹,在增高。孩子們被拉扯著各自回家去睡覺了。葉甫謝延科也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仿佛融化了似的。
科斯特羅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門口的長凳上,丘爾卡在跟柳德米拉的哥哥摔跤。科斯特羅馬斜著黑眼珠看柳德米拉,津津有味地講獵人加里寧的故事:那是個白頭發的老頭兒,眼神狡猾,名聲不好,幾條街上的人差不多都認識他。前不久,他死了。可是人們沒有挖個坑兒把他埋葬在公墓的沙土地里,而是把他的棺材擱在地面上,與其他墳墓間隔著一段距離。棺材是黑的,帶有高高的支架,棺材蓋上用白顏色的油漆畫著十字、標槍、手杖和兩根骨頭。每到夜晚,只要天一黑,老頭兒就從棺材里爬出來,在墓地里轉來轉去,好像在找什么東西,一直轉悠到頭遍雞叫。
“別說嚇人的事!”柳德米拉懇求說。
這時老板娘的兒子走了過來,他叫瓦廖克,是個臉色紅潤的胖小伙子,年紀在20上下。聽了我們的爭論,他說:
“你們3個人當中,誰有膽量在那口棺材上躺到天亮——我就給他20戈比,外帶10根煙卷兒;誰要是嚇得跑回來——就得讓我揪耳朵,想怎么揪就怎么揪,怎么樣?”
我們都不吱聲了,感到挺不好意思。
“你出一個盧布——我就去!”丘爾卡走過來,陰沉著臉提出了條件。
科斯特羅馬立刻挖苦說:
“給20戈比,你就不敢去嗎?”然后對瓦廖克說,“你就給他一盧布,反正他不敢去,只不過是吹牛罷了……”
“行,拿去吧,一盧布!”
丘爾卡從地上站起來,沒有說話,貼著墻根慢吞吞地溜走了。科斯特羅馬把指頭含在嘴里沖著丘爾卡的背影,吹起了刺耳的口哨,柳德米拉吃驚地說:“哎呀呀,我的天,真會吹牛……這都是怎么回事呀?!”
“你們這幫人有什么用?全是膽小鬼!”瓦廖克嘲諷說,“還自以為能在街道上稱王稱霸哩,一幫小兔崽子!……”
聽他這么挖苦人,心里真不好受。丘爾卡離開時縮頭縮腦、滿面羞愧的樣子,更讓我感到難堪。
我對瓦廖克說:
“你掏一盧布,我去……”
他嘲笑我,嚇唬我,并把一盧布遞給葉甫謝延科的妻子,可是那女人生氣地走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這張鈔票。瓦廖克因此更加得意了,起勁地嘲諷、冷笑。我已經打定主意,即使不拿這小子的錢,我也要去一趟。恰巧在這節骨眼兒上,外祖母走了過來。她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拿了那一盧布的鈔票,平心靜氣地對我說:
“去穿一件大衣,再帶條毯子,天快亮的時候太冷……”
她的話使我心里踏實了,覺得這沒有什么可怕的,不會出什么意外。
瓦廖克提出了條件:天亮以前,我必須在棺材上躺著或是坐著,不論出現什么情況,哪怕是棺材搖晃,甚至老頭子加里寧從墳墓里爬出來,我都不能離開,如果從棺材蓋上跳下來,就算輸了。
“當心點兒,”瓦廖克威脅說,“我會一宿都盯著你的!”
我要去墓地了,臨走的時候,外祖母為我畫了十字,提醒我說:
“萬一看見什么,你千萬不要動,只需默默地念‘圣母保佑’就行……”
我走得很快,盼著早一點兒開始也盡快結束這一場較量。
我跌跌撞撞走到黑棺材旁邊。棺材的一頭埋在沙土里,另一頭露出半截粗粗的支架,仿佛有什么人想把棺材抬起來,又使勁搖晃了一下似的。我坐在棺材露出支架的一頭,朝四周看了看,只見起伏不平的墓地里,密密麻麻地排列著許多灰色的十字架,長長的影子印在墳墓上,墳墓周圍是長滿荒草的丘陵。在十字架中間,零零散散佇立著幾棵纖細的白樺樹,交錯的樹枝把分散的墳墓連在一起。從白樺樹影斑駁的花邊里鉆出來一叢叢野草,十分瘆人!教堂像雪堆似的聳入天空。在靜止不動的云層中浮現出一輪小小的,似乎融化了的月亮。
雅茲的父親,在守望樓上懶洋洋地敲鐘。聲音枯燥、短促、蒼涼。讓人心里發憷,不知為什么還覺得胸悶。雖然夜晚很涼爽,我卻渾身冒汗。萬一加里寧老頭子從墳墓里爬出來,我能跑到守望樓那里去嗎?時間來得及嗎?
對于墓地,我十分熟悉。我跟雅茲還有其他小伙伴以前常在這里玩耍。那邊,靠近教堂的地方,就埋葬著我的母親……
四周依然還有動靜,從鎮子那邊不時傳來陣陣笑聲和斷斷續續的歌聲。
整天醉醺醺的鐵匠米亞喬夫從圍墻外面走過,邊走邊唱——從歌聲我就能判斷出肯定是他唱的。我把毯子裹在身上,盤起雙腿,坐在棺材上,臉對著教堂。每當身子輕輕一晃,棺材就發出“軋軋”的響聲,底下的沙土也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音。
在我背后,“撲通”一聲,一塊磚頭落在附近——我有些害怕,可是我立刻猜出來,這磚頭是瓦廖克和他那一伙人從圍墻外邊拋進來的——他們存心要嚇唬我。意識到不遠的地方還有人,我的心里反倒踏實了。
獨自一個人靜坐在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母親……想起做錯事,母親處罰我的時候,我會覺得她很可憐,替她難為情,因為她的處罰很少有公正的時候,常常是錯怪了我。
一般說來,生活中讓人難過的事情太多了,就拿圍墻外邊那伙人來說吧,他們明明知道,我一個人呆在墓地里心里害怕,卻偏偏還要嚇唬我,讓我更加恐懼。何必要這么做呢?
我的神志始終處于緊張的回憶狀態,極力使生活中經歷過的種種情景重新呈現在眼前,似乎憑借這種方式可以抵御恐怖所引起的種種猜測與幻想。
遠處,是看不清輪廓的城市,而城市上空漸漸有點兒發亮了,早晨的寒氣凍得我面頰發緊,困意襲來,眼皮沉沉的,再也難以睜開。我用毯子蒙住頭,身體蜷成一團——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反正我是豁出去啦!
不知過了多久,外祖母叫醒了我。天已經亮了,她就站在我旁邊,扯著毯子說:
“起來吧!沒凍壞吧?怎么樣,害怕不害怕?”
“害怕。”
“可是你對誰也別這么說,千萬別告訴那幫小子們。”
我們一起走回家,路上,她親切地說:
“凡事都得自己親身去體驗,親愛的寶貝兒,一切都應該自己去了解……自己不學,誰也教不會你……”
很快,我成了這條街上的“英雄”,大家都問我:
“難道你真的不害怕嗎?”
聽我回答說“害怕”時,他們都搖晃著腦袋喊叫起來:
“哈!你說的是真心話?”
女老板佩服地大聲說道:
“有人說加里寧老頭兒鉆出來到處轉,看來這純粹是胡扯。他要真能出來——難道他會怕一個小孩子不成?他還不把這孩子從墓地給扔到天邊去呀!”
柳德米拉用溫柔又驚喜的目光看著我。連外祖父對我都感到滿意,臉上一直洋溢著笑容,樂呵呵的。唯獨丘爾卡愁眉苦臉地說:
“他當然不在乎,他姥姥就是個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