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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開始講述(1)

春天到了。醫生已經允許他起床,我們經常坐在窗邊聊天。我一直留意著不要扯到瑪格麗特,生怕一提起這個名字會使得情緒已安定下來的病人重新想起他過去的傷心事;阿爾芒卻相反,他似乎很樂意談到她,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一談起她就眼淚汪汪的,而是帶著一臉柔和的微笑,這種微笑使我對他心靈的健康感到放心。

他執意不肯把他的病情告訴家里人,他的父親還不知道他生了病。

“差不多也就在這個季節,也像現在這樣的一個晚上我認識了瑪格麗特。”阿爾芒對我說。

我不吭聲。

他轉過頭又對我說:

“我必須把這個故事講給您聽;您可以把它寫成一本書,人們不會相信它,但是寫起來也許還挺有趣。”

“既然您一定要說,那我就洗耳恭聽。”

“是啊,”阿爾芒把頭靠在椅背上,開始了故事的講述。

是啊,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傍晚!我跟我的朋友R·加斯東在鄉下玩了一天,傍晚我們回到巴黎。因為困得無聊,我們就去雜耍劇院看戲。

在一次幕間休息時,我們到走廊里休息,看見一個身材頎長的女人走過,我朋友向她打了個招呼。

“您在跟誰打招呼?”我問他。

“瑪格麗特·戈蒂埃。”

“她的模樣變得好厲害,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我激動地說。我為什么激動,等會兒您就明白了。

“她生過一場病,看來這個可憐的姑娘是活不長了。”

她服飾典雅,穿著鑲滿花邊的細紗長裙,肩上披一塊印度方巾,四角全是金鑲邊和絲繡的花朵,戴著一頂意大利草帽,還戴著一只手鐲,那是當時剛剛流行的一種粗金鏈子。

她登上她的敞篷馬車走了。

店鋪里一個小伙計站在門口,目送這位穿著高雅的漂亮女顧客的車子遠去。我走到他身邊,請他把這個女人的名字告訴我。

“她是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

我不敢問她的地址就離開了。

我以前有過很多幻覺,過后也都忘了;但是這一次是真人真事,因此這個印象就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于是我到處去尋找這個穿白衣服的絕代佳人。

幾天以后,喜劇歌劇院有一次盛大的演出,我去了。我在臺前旁側的包廂里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瑪格麗特·戈蒂埃。我那位年輕的同伴也認識她,因為他叫著她的名字對我說:“您看!這個漂亮的姑娘!”

正在這時,瑪格麗特拿起望遠鏡朝著我們這邊望,她看到了我的朋友,便對他莞爾一笑,做手勢要他過去看她。

“我去跟她問個好,”他對我說,“一會兒我就回來。”

我情不自禁地說:“您真幸福!”

“幸福什么?”

“因為您能去拜訪這個女人。”

“您是不是愛上她了?”

“不。”我漲紅了臉說,因為這一下我真有點兒不知所措了,“但是我很想認識她。”

“跟我來,我替您介紹。”

“先去征得她同意吧。”

“啊!真是的,跟她是不用拘束的,來吧。”

他這句話使我心里很難過,我害怕由此而證實瑪格麗特不值得我對她這么動情。

我對朋友說,我非常希望她讓人引見我。我在通道里走來走去,想像著馬上就要見到她,我不知道在她的目光下如何舉手投足。

我盡可能地把見她時要說的話都事先想好。

愛情是多么高尚又稚氣的行為!一會兒我的朋友就走了下來。

“她在等我們。”他對我說。

“就她一個人在那兒嗎?”我問道。

“還有一個女人。”

“沒有男人嗎?”

“沒有。”

“我們去吧。”

我的朋友向劇院門口走去。

“不對,你走錯了。”我對他說。

“我們去買點糖果。她要我買的。”

我們走進了劇院入口處的一家糖果店,我真想把整個店都買下來。

當我正在瞧可以買袋什么糖時,我的朋友對店主叫道:

“請來半公斤冰糖葡萄。”

“您知道她愛吃這個嗎?”

“她從來不吃別的蜜餞,這是出了名的。”

當我走進包廂的時候,瑪格麗特放聲大笑。

我的朋友把我介紹給她,瑪格麗特對我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就說:

“那么我的蜜餞呢?”

“在這兒。”

在拿蜜餞的時候,她對我望了望,我垂下眼睛,臉漲得緋紅。她俯身在她鄰座那個女人的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隨后兩個人都放聲大笑起來。

瑪格麗特吃著糖漬葡萄不再理我了。

我的介紹人不愿意讓我陷于這種尷尬可笑的境地。“瑪格麗特,”他說,“如果杜瓦爾先生沒有跟您講話,您也不必感到奇怪。您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他連該說什么話也不知道了。”“我看您是因為一個人來覺得無聊才請這位先生陪來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開口說話了,“那么我就不會請歐內斯特來,要求您同意把我介紹給您了。”

“這很可能是一種拖延這個倒霉時刻的辦法。”

我站了起來,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沮喪聲調對她說:

“如果您認為我是這樣一個人的話,夫人,那么我只能請您原諒我的冒失。我不得不向您告辭,并向您保證我以后不會再這樣鹵莽了。”

說完,我行了一個禮就出來了。

我剛一關上包廂的門,就聽到了第三次哄笑聲。這時候我真希望有人來撞我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座位上。

這時候開幕錘敲響了。

歐內斯特回到了我的身邊。

“您是怎么搞的!”他一面坐下來一面對我說,“她們以為您瘋了。”

“我走以后瑪格麗特說什么了?”

“她笑了,并且肯定地對我說,她從來沒有見過像您這樣可笑的人。不過您不要認為自己輸了。您不必認真對待這些姑娘,她們不知道什么叫高雅,什么叫禮貌;就像狗一樣,您往它們身上灑香水,它們反倒覺得難聞跑到水溝里打滾…”“算了,我毫不在乎。我再也不想見這個女人,如果說在我認識她之前她討我喜歡的話;現在我認識了她以后情況就完全變了。”

“好了!我相信有一天會看到您坐到她的包廂里,并且聽人說您為了她已傾家蕩產。雖說您可能是有道理,她沒有教養,但她是一個應該弄到手的漂亮的情婦。”

幸虧帷幕拉開了,我的朋友才不再作聲。

我根本不可能不想瑪格麗特,另一種情感攫住了我,我覺得她的侮辱和我的可笑應當被忘卻,即便是傾家蕩產也要得到這個姑娘。演出還沒有結束,瑪格麗特和她的女友就離開了她們的包廂。

我身不由己地離開我的座位。

“您走了嗎?”歐內斯特問我。

“是的。”

“為什么?”

就在這時,他發現那座包廂已經空了。

“去吧,去吧。”他說,“祝您幸運,更加幸運!”

我走了出去。

在樓梯上我聽見衣裙聲和講話聲,我閃到一旁,不讓人看見。我看到那兩個女子走過,一個年輕人陪著她們。

在劇院寬敞的前廳里,一個小仆人向她們走來。

“去告訴馬車夫在英格蘭咖啡館門前等著。”瑪格麗特說:“我們步行去那兒。”

幾分鐘之后,我在林陰大道上蕩來蕩去,看見在餐館的一間雅座的窗前,瑪格麗特倚在陽臺欄桿上,一瓣瓣地摘下她手里的山茶花。

那兩個男人中的一個俯向她的肩膀,對她低語著什么。

我走進金屋咖啡店,在二樓的大廳里,眼睛緊盯著對面那扇窗子。

半夜一點鐘的時候,瑪格麗特和她的三個朋友登上她的馬車走了。

我也跳上一輛輕便馬車尾隨著她。

她的車子駛到昂坦街九號門前停了下來。

瑪格麗特從車上下來,一個人回到家里。

從此以后,我經常在劇院里,在香榭麗舍大街遇見瑪格麗特,她一直是那樣快活;而我始終是那樣激動。

然而,一連有兩個星期我在哪兒都沒有遇到她。在碰見加斯東的時候,我就向他打聽她的消息。

“可憐的姑娘病得很重。”

“她生的什么病?”

“她生的是肺病。再說,她過的那種生活對治好她的病是毫無好處的,她正躺在床上等死呢。”

我每天都去打聽她的病況,不過我既不讓人家記下我的名字,也沒有留下我的名片。我就是通過這種方法知道了她已病愈,后來又去了巴涅爾的消息。

隨著時光的流逝,如果不能說是我逐漸地忘了她,那就是她給我的印象慢慢地淡薄了。我外出旅游,和親友往來,生活瑣事和日常工作沖淡了我對她的思念。

再說,我能夠忘卻前情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因為自從瑪格麗特離開巴黎之后,我就見不到她了。因此,就像我剛才跟您說的那樣,當她在雜耍劇院的走廊里,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已經認不出她了。

固然那時她戴著面紗,但換了在兩年以前,盡管她戴著面紗,我都能一眼認出她來,就是猜也能把她猜出來了。

初會阿爾芒繼續說,盡管我明白自己依然愛著她,但我感到自己比過去堅強了,在我急于與瑪格麗特重逢的愿望中,也蘊涵著要讓她看到我變得比她高出一等的想法。

這樣,我就不能在走廊里長時間地久留。我回到正廳前座的位置上,向大廳迅速掃了一眼,想看看她坐在哪間包廂里。她坐在樓下臺側的包廂里,獨自一人。她的模樣變了,就像我對您說過的那樣,我再也看不到她淡然的微笑。她受了痛苦,現在還沒有完全擺脫。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終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看了我片刻,然后又舉起望遠鏡想把我看得更清楚些。她大概以為認出我了,但又不能確切地說出我是誰,因為當她放下望遠鏡時,露出一絲微笑,好像示意她在等待著我的回禮。可是我根本就不理,好像從來沒把她放眼里。她以為認錯了人,把頭掉了過去。

在演戲的時候,我向瑪格麗特看了好幾次,可是我從未見到她認認真真地看戲。

就我來說,對演出同樣也是心不在焉的,我光關心著她,但又盡量不讓她覺察到。

后來靠了她和巴黎那些時髦女子的關系,做起生意來了,開了一家婦女時裝鋪子。

我從她身上找到了一個跟瑪格麗特會面的辦法,趁她往我這邊瞧的時候,我用手勢和眼色向她問了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招呼我到她的包廂里去。

我趁她又要跟瑪格麗特打招呼的時候問她:

“您是在看誰啊?”

“瑪格麗特·戈蒂埃。”

“您認識她嗎?”

“認識,她是我鋪子里的主顧,而且也是我的鄰居。”

“那么您也住在昂坦街?”

“七號,她梳妝間的窗戶和我梳妝間的窗戶正好對著。”

“據說她是一個很迷人的姑娘。”

“您不認識她嗎?”

“不認識,但是我很想認識她。”

“您要我叫她到我們的包廂里來嗎?”

“不要,最好還是您把我介紹給她。”

“到她家里去嗎?”

“是的。”

“這不太好辦。”

“為什么?”

“因為有一個嫉妒心很重的老公爵監護著她。”

“護著,可真動聽。”

“是的,是護著,”普律當斯說,“這可憐的老頭兒,要是當她的情人會很為難的。”

普律當斯于是給我講述了瑪格麗特是如何在巴涅爾認識公爵的。

“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我繼續說,“她才一個人來這兒嗎?”“正是。”

“可是,誰陪她回去呢?”

“他。”

“那么他就要來接她了?”

“過一會兒。”

“那您,誰陪您回去呢?”

“沒人陪。”

“我來陪吧。”

“可是,我想您有個朋友和您在一起。”

“那我們一同陪您。”

“您的朋友是什么樣的人?”

“是個十分英俊、機靈的小伙子,他會高興認識您的。”

“那好,說定了,這出戲演完后我們四人一起走,因為最后一出我以前看過。”

“我非常樂意,我就去告訴我的朋友。”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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