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水汪汪的眼(2)
- 滕固作品集(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滕固原著 蕭楓編
- 3225字
- 2015-04-20 23:02:52
“今夜夢中與毛大相會!”念了又念,念了又念,差不多快念過五更了。
這時他覺得有些疲倦了,便朦朧地睡去。忽然他好像在故鄉的一處廟宇的廣場上玩,看見毛大在前面走過,他忙的喊她:“毛大,毛大!”
“哦,你幾時回來的?”她回轉身來走近他。
“前天回來的?!?
他覺得毛大一點沒有變更,還是五六年前的樣子;于是他拉了她的手,進到一所高大的殿堂里;又走到里天井,進一間藏柴槁的小屋子;他們倆坐在柴槁上,發現了許多吃的東西:什么餅干呀,蜜糕呀,什么水梨呀,蘋果呀,堆了一大堆。他們倆歡喜極了,不管是誰的東西,拿來任意大嚼。
這時他的一雙眼兒,紅赤赤的癡望著毛大;顯露出一種性的饑荒,生理上的機能也突然奮發了。他一看對面的毛大,眉兒眼兒什么多美;她像會到何本的意思,也露出種種的媚態,于是他像奔牛似的撲上去。……磟的一聲,把他驚醒了,他依舊在寄宿舍里;日光浸到窗上了,他忙的換了衣服起身。
他到洗漱處去,幾個同寢室的人,正在談論他昨夜怎樣夢囈,怎樣呼喊。他像負了重病似的,沒有氣力和他們爭論;心里只是藏著一個秘密,始終驚異那本秘術書上的神奇。
以后他的早熟的心情中,生起了一種無名的煩悶,把他的胸坎圓滿地占據住了;他昏昏然醉酒般的不能自主,他的纖細的神經,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三死與熱病
何本在上海的一個中學里畢業后,他又考取了北京的N大學。在北京混過了五年,好像昨天的事。今年在N大學畢業了,他的年紀也長到二十一歲了。自從他到北京去后,這回暑假畢業回來,算是第一次歸到故鄉。
天氣煩熱,他也不想往外,只是在家中看書消遣;就是親戚朋友們來問候他,他也覺得乏味極了。他雖是二十一歲的年青人,但是幾年來經過都會的豪華,一切希望盡付烏有了;回想起來只有些悲歡離合的薄影,現在的情懷,較中年人都平淡,幾乎成枯寂的老僧了。他覺得在家鄉住在與市聲隔絕的老屋里,非常稱意呢!
一天下午,他挾了一冊外國文的雜志:在走廊里赤著足,靠在藤椅上休息。歷年替他家里做工的那位李正常來了,走近他招呼了一聲,手里提著什么東西似的,往內室去;一忽兒他回出來,欣欣然問何本說:“小先生,你才回來的嗎?”
“是的?!?
“多年不見了,你長得這樣大,我聽說你要做官了?”
“那有這樣話。”
“你別瞞我,你小時候我常常抱你買糕餅給你吃的;現今你做了官,你要薦我做一個管門人呢。”
“像我這不懂事的人,那會做官呢!”
“不,你看那方言館出身的人,都做官了;你別客氣。”
“小先生,我聽說你的媽媽選了H鄉桂翰林的小姐,給你訂婚了?!?
“不,不,……不!”
他一句話答不出來,他的胸中千情萬緒,亂絲般的纏擾著;李正常看他沒有神思,便辭別退下。他稍稍鎮靜了一點,他想到李正常的額上,刻著一條條深刻的皺紋,露出他的勞苦一年年增進的特征;不由得起了深的同情。他的話多少帶些應酬味,然而對于何本的熱愛,期望,一種純樸而深厚的高誼,使何本感激無地了。
這幾天來,何本每天聽得像李正常那樣的話;尤其今天他起了一種特異的感情,自言自語的說:“忠厚的長者們喲!像我這樣一件廢棄的東西,不配你們的厚愛,也不配你們的期望。啊,啊,我恨不得把十年來的無聊,放浪,盡情的告訴了你們,你們定會拍案大呼,把我罵得鮮血淋漓。然而我那有勇氣來告訴你們,驚動你們純樸的精神;使你們為我抱著失望,憤恨,不平,憐惜。我也沒有這個忍心,你們也不要掛記我這無益于你們,也無益于世的破東西喲。”
他說完了,又要到訂婚的話,立刻聯想起,那位李正常的女兒毛大好像站在他的前面,一雙水汪汪的眼兒,對他凝望著;他昏醉得不成樣子,像是渾身汨沒在她的一雙水汪汪的眼兒里了。拍的一聲。他手里拿的一本外國雜志落下了,驚醒了他的一剎那間的迷幻;他覺得仍是一個人坐在藤椅上。
這時他的母親移了一個凳子來,坐在他近旁;他裝做沒有事的樣子接待她。她是一個中年的仁慈婦人,對他望了一望,心里覺得異常歡喜;便問他說:
“本本,你身體舒服嗎?”
“我覺得回來了很好?!?
“一個人第一件幸福,是沒有毛病?!?
“是呀!”
“你回來的半個月以前,這里時疫毛病流行得很厲害。”
“沒有人家遭難嗎?”
“有的,鄰近的王伯章也死了,張師父也死了;西村的楊阿二也死了;就是剛才來的李正常的女兒也死了?!?
“那個女兒也死了嗎?”他聽到這里,非常緊張,像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是的,也是死在時疫里的?!彼哪赣H說完了,就有仆人來喊他們去晚飯,把這個談話折斷了。
他一個人,睡在一間空曠的寢室里,明月照在對床的紙窗上,銀灰色的,慘白色的,好像幻了一雙水汪汪的眼兒對他望。窗外的夏蟲聲,唧唧地,嚌嚌地,好像幽魂的哭泣。他想到死去了的毛大,不由得悲感并來。
“唉,你這活潑潑的處女,暝目長眠了!你這無罪的處女,竟會瞑目長眠了!啊,啊,舉世都是行尸走肉們,扮出了男女老少,熱鬧地演那怪丑的喜劇。天??!天??!
你還留著我做旁觀者嗎?可是我看厭了,聽厭了;你快來引導我到所愛的人前。……”他默默地自語了一回,左右轉側,通夜沒有睡覺。
第二天清早,他穿了衣服,一直踱到門外,沿著市梢西往;走了二百步的光景,西村——毛大的村子涌在他的眼前了。他十年前時時和她在這條路上來往的;道路沒有改變,他的伴侶已成陳死人了。他站在路旁神經遲鈍,忘記到這兒來干什么事了。離他不遠有兩三處新封土的墳墓,送到他的眼前;他才想到來找一個毛大的墳墓。他想:這兩三處的新墳,不知道那一個是毛大的?滿貯著一腔眼淚,灑到何處?他忍不住了,一滴滴的落下來,順了風兒,低低的說道:“像你那樣的人會死嗎?真是天道逆行,無所忌憚,怎不令人切齒痛恨呢!”你死了,我才覺得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在這里對你懺悔罷。我自從離去故鄉,起初幾年我還把你的影兒藏在心坎里;刻刻不忘;后來不知道為了什么緣故,漸漸的淡下去了。我在一個大都會里,一時被妖艷的婦人戲弄玩狎的時候,你定在空房哭泣啊,我還有怎樣的面目來見你呢?
“如果我不離去故鄉,不進學校,我想我現在也是一個少年農人;我娶了你,何等美滿,何等甜蜜,你也不會死,我也不會漂流到這樣田地。啊,學問有何用?徒然擴大了人的空虛的奢望,把一切美好機緣投在枯井里了。
“求你饒恕我罷!求你饒恕我罷!……”他說到這里,有幾個上市的人,在這路上經過。他止住了聲息,欠伸了一回,裝做深呼吸的樣子;村子的矮屋濃蔭,背后襯托著一片無涯的田野,一絲絲的田陌網羅般的呈在他的眼前;他喝了一服自然的清涼劑,似乎清醒了一大半。遠處一個年青的女人,慢慢地走來;穿的素色的上衣,烏黑的裙子;她一雙圓活的眼兒,上下莫定,時時注望他;走近了他,便低倒頭看在她自己一雙高高的乳房上,害羞地繞道過去,進這村子的前門。他呆呆的目送她進去,至于不見;他發著寒顫又是自言自語的說:“依舊一雙水汪汪的眼兒!……她是毛大;……是了,她沒有死?!髅魉懒?,除非……除非我見鬼了。……不,不,白天里那會……”他斷斷續續地說了一番,交著二腕抱住什么東西似的,一雙腳也笨重不靈;他心里起了一層無名的恐怖,鼓出殘余的勇氣,走回家去。
他的母親正是候在門外,教他去吃早飯;看見他這副神情,有點奇異,便問他:“老清早你到什么地方去的?”
“我去散步的?!?
“你覺得冷嗎?”
“不,不,我今天見鬼了!那個李正常的毛大,在我面前走過。”
“那里是鬼呢?”
“我昨天說她死了?!?
“不,毛大沒有死,毛大的妹子死了?!?
“她沒有妹子的罷?”
“你出門了多年,當然不知道她有妹子的;毛大今年春天出嫁的,她的妹子也有六歲了,恐怕你完全不知道呢。”
“是嗎,是嗎?”
你聽得這番話,心里放寬了一些;但是神經麻木,只是發出不自然的干笑聲。一忽兒全身的血液,都聚在他的腦髓里,一步緊一步的震蕩著;他的眼前暗了。
當夜他發了熱病,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閉了眼兒,任那急促的呼吸,安排他的腹部運動。他的深紅的嘴唇,半開半閉地時時顫動著。在這模模糊糊的燈光里,他只見眼前,周圍,充滿了無數的小的大的水汪汪的眼兒;那些水汪汪的眼兒,又像變變地飛來飛去,無孔不入。他在靜候著這一場妖異的究竟。
十二年八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