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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多余的話(1)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何必說?(代序)

話既然是多余的,又何必說呢?已經是走到了生命的盡期,余剩的日子不但不能按照年份來算,甚(至)不能按星期來算了。就是有話,也可說可不說的了。

但是,不幸我卷入了“歷史的糾葛”——直到現在外間好些人還以為我是怎樣怎樣的。我不怕人家責備,歸罪,我倒怕人家“欽佩”。但愿以后的青年不要學我的樣子,不要以為我以前寫的東西是代表什么什么主義的;所以我愿意趁這余剩的生命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寫一點最后的最坦白的話。

而且,因為“歷史的誤會”,我十五年來勉強做著政治工作——正因為勉強,所以也永久做不好,手里做著這個,心里想著那個。在當時是形格勢禁,沒有余暇和可能說一說我自己的心思,而且時刻得扮演一定的角色。現在我已經完全被解除了武裝,被拉出了隊伍,只剩得我自己了。心上有不能自己的沖動和需要:說一說內心的話,徹底暴露內心的真相。布爾塞維克所討厭的小布爾喬亞智識者的“自我分析”的脾氣,不能夠不發作了。

雖然我明知道這里所寫的,未必能夠到得讀者手里,也未必有出版的價值,但是,我還是寫一寫罷。人往往喜歡談天,有時候不管聽的人是誰,能夠亂談幾句,心上也就痛快了。何況我是在絕滅的前夜,這是我最后“談天”的機會呢?

瞿秋白1935,5,17于汀州獄中。

“歷史的誤會”

我在母親自殺家庭離散之后,孑然一身跑到北京,本想能夠考進北大,研究中國文學,將來做個教員度這一世,甚么“治國平天下”的大志都是沒有的,壞在“讀書種子”愛書本子,愛文藝,不能“安分安己的”專心于升官發財。到了北京之后,住在堂兄純白家里,北大的學膳費也希望他能夠幫助我——他卻沒有這種可能,叫我去考普通文官考試,又沒有考上,結果,是挑選一個既不要學費又有“出身”的外交部立俄文專修館去進。這樣,我就開始學俄文了(1917夏),當時并不知道我國已經革命,也不知道俄國文學的偉大意義,不過當作將來謀一碗飯吃的本事罷了。

1918年開始看了許多新雜志,思想上似乎有相當的進展,新的人生觀正在形成。可是,根據我的性格,所形成的與其說是革命思想,無寧說是厭世主義的理智化,所以最早我同鄭振鐸、瞿世英、耿濟之幾個朋友組織《新社會》雜志的時候,我是一個近于托爾斯泰派的無政府主義者,而且,根本上我不是一個“政治動物”。五四運動期間,只有極短期的政治活動,不久,因為已經能夠查著字典看俄國文學名著,我的注意力就大部分放在文藝方面了,對于政治上的各種主義,都不過略略“涉獵”求得一些現代常識,并沒有興趣去詳細研究。然而可以說,這時就開始“歷史的誤會”了:事情是這樣的——五四運動一開始,我就當了俄文專修館的總代表之一,當時的一些同學里,誰也不愿意干,結果,我得做這一學校的“政治領袖”,我得組織同學群眾去參加當時的政治運動。不久,李大釗、張崧年他們發起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或是“俄羅斯研究會”罷?),我也因為讀了俄文的倍倍爾的《婦女與社會》的某幾段,對于社會——尤其是社會主義的最終理想發生了好奇心和研究的興趣,所以也加入了。這時候大概是1919年底1920年初,學生運動正在轉變和分化,學生會的工作也沒有以前那么熱烈了。我就多讀了一些書。

最后,有了機會到俄國去了——北京《晨報》要派通信記者到莫斯科去,來找我。我想,看一看那“新國家”尤其是借此機會把俄國文學好好研究一下,的確是一件最愜意的事,于是就動身去(1920年8月)。

最初,的確吃了幾個月黑面包,餓了好些時候,后來俄國國內戰爭停止,新經濟政策實行,生活也就寬裕了些。我在這幾個月內,請了私人教授,研究俄文、俄國史、俄國文學史。同時,為著應付《晨報》的通信,也很用心看俄國共產黨的報紙、文件,調查一些革命事跡,我當時對于共產主義只有同情和相當的了解,并沒有想到要加入共產黨,更沒有心思要自己來做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因為那時候,我誤會著加入了黨就不能專修文學——學文學仿佛就是不革命的觀念,在當時已經通行了。

可是,在當時的莫斯科,除我以外,一個俄文翻譯都找不到。因此,東方大學開辦中國班的時候(1921年秋),我就當了東大的翻譯和助教;因為職務的關系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書籍不得不研究些,而文藝反而看得少了,不久(1922年底),陳獨秀代表中國共產黨到莫斯科(那時我已經是共產黨員,還是張太雷介紹我進黨的),我就當他的翻譯。獨秀回國的時候,他要我回來工作,我就同了他回到北京。于右任、鄧中夏等創辦“上海大學”的時候,我正在上海,這是1923年夏天,他們請我當上大的教務長兼社會學系主任。那時,我在黨內只兼著一點宣傳工作,編輯《新青年》。

上大初期,我還有余暇研究一些文藝問題,到了國民黨改組,我來往上海廣州之間,當翻譯,參加一些國民黨工作(例如上海的國民黨中央執行部的委員等),而1925年1月共產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又選舉了我的中央委員,這時候就簡直完全只能做政治工作了,我的肺病又不時發作,更沒有可能從事于我所愛好的文藝。雖然我當時對政治問題還有相當的興趣,可是有時也會懷念著文藝而“悵然若失”的。

武漢時代的前夜(1927年初),我正從重病之中脫險,將近病好的時候,陳獨秀、彭述之等的政治主張,逐漸暴露機會主義的實質,一般黨員對他們失掉信仰。在中國共產黨第五次大會上(1927年四五(月)間),獨秀雖然仍舊被選,但是對于黨的領導已經不大行了。武漢的國共分裂之后,獨秀就退出中央,那時候沒有別人主持,就輪到我主持中央政治局。其實,我雖然在1926年年底及1927年年初就發表了一些議論反對彭述之,隨后不得不反對陳獨秀,可是,我根本上不愿意自己來代替他們——至少是獨秀。我確是一種調和派的見解,當時想望著獨秀能夠糾正他的錯誤觀念不聽述之的理論。等到實逼處此,要我“取獨秀而代之”,我一開始就覺得非常之“不合式”,但是,又沒有什么別的辦法。這樣我擔負了直接的政治領導有一年光景(1927年7月到1928年5月)。這期間發生了南昌暴動、廣州暴動,以及最早的秋收暴動。當時,我的領導在方式上同獨秀時代不同了,獨秀是事無大小都參加和主持的,我卻因為對組織尤其是軍事非常不明了也毫無興趣,所以只發表一般的政治主張,其余調遣人員和實行的具體計劃等就完全聽組織部軍事部去辦,那時自己就感覺到空談的無聊,但是,一轉念要退出領導地位,又感得好像是拆臺。這樣,勉強著自己度過了這一時期。

1928年6月間共產黨開第六次大會的時候,許多同志反對我,也有許多同志贊成我。我的進退成為黨的政治主張的聯帶問題。所以,我雖然屢次想說:“你們饒了我罷,我實在沒有興趣和能力負擔這個領導工作。”但是,終于沒有說出口。當時形格勢禁,舊干部中沒有別人,新干部起來領導的形勢還沒有成熟,我只得仍舊擔著這個名義。可是,事實上六大之后,中國共產黨的直接領導者是李立三和向忠發等等,因為他們在國內主持實際工作,而我只在莫斯科當代表當了兩年。直到立三的政治路線走上了錯誤的道路,我回到上海開三中全會(1930年9月底),我更覺得自己的政治能力確實非常薄弱,竟辨別不出立三的錯誤程度。結果,中央不得不再召集會議——就是四中全會,來開除立三的中央委員,我的政治局委員,新干部起來接替了政治上的最高領導。我當時覺得松了一口氣,從1925年到1931年初,整整五年我居然當了中國共產黨領袖之一,最后三年甚至仿佛是最主要的領袖(不過并沒有像外間所傳說的“總書記”的名義)。

我自己忖度著,像我這樣性格、才能、學識,當中國共產黨的領袖確實是一個“歷史的誤會”。我本只是一個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還是“文人結(積)習未除”的。對于政治、從1927年起就逐漸減少興趣,到最近一年——在瑞金的一年,實在完全沒有興趣了。工作中是“但求無過”的態度,全國的政治形勢實在懶問得。一方面固然是身體衰弱精力短少而表現的十二分疲勞的狀態,別方面也是十幾年為著“顧全大局”勉強負擔一時的政治翻譯,政治工作,而一直拖延下來,實在違反我的興趣和性情的結果,這真是十幾年的一場誤會,一場噩夢。

我寫這些話,決不是要脫卸什么責任——客觀上我對共產黨或是國民黨的“黨國”應當負什么責任,我決不推托,也決不能用我主觀上的情緒來加以原諒或者減輕。我不過想把我的真情,在死之前,說出來罷了。總之,我其實是一個很平凡的文人,竟虛負了某某黨的領袖的聲名十來年,這不是“歷史的誤會”,是什么呢?

脆弱的二元人物

一只羸弱的馬拖著幾千斤的輜重車,走上了險峻的山坡,一步步的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實在不能勝任了。我在負責政治領導的時期,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欲罷不能的疲勞使我永久感覺一種不可形容的重厭(壓)。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密(蜜)的”休息,以致于腦經麻木停止一切種種思想。1931年1月的共產黨四中全會開除了我的政治局委員之后,我的精神狀態的確是“心中空無所有”的情形,直到現在還是如此。

我不過剛滿36歲(雖然照陰歷的習慣算我今年是38歲),但是自己覺得已經非常的衰憊,絲毫青年壯年的興趣都沒有了。

不但一般的政治問題懶得去思索,就是一切娛樂甚至風景都是漠不相關的了。本來我從1919年就得了吐血病,一直沒有好好醫治的機會,肺結核的發展曾經在1926年走到最危險的階段,那年幸而勉強醫好了,可是立即趕到武漢去,立即又是半年最忙碌緊張的工作。雖然現在肺癆的最危險期逃過了,而身體根本弄壞了,虛弱得簡直是一個廢人。從1920年直到1931年初,整整十年——除卻躺在床上不能行動神智昏瞀的幾天以外——我的腦經從沒有得到休息的日子。在負責時期,神經的緊張自然是很厲害的,往往十天八天連續的不安眠,為著寫一篇政治論文或者報告。這繼續十幾年的不休息,也許是我精神疲勞和十分厲害的神經衰弱的原因。然而究竟我離得衰老時期還很遠,這十幾年的辛勞,確實算起來,也不能說怎么了不得,而我竟(成)了頹喪殘廢的廢人。我是多么脆弱、多么不禁磨煉啊!

或者,這不僅是身體本來不強壯,所謂“先天不足”的原因罷。

我雖然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就很貧苦了;可是我的家庭世代是所謂“衣租食稅”的紳士階級,世代讀書,也世代做官。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的叔祖瞿睿韶還在湖北布政司使任上,他死的時候正署理了湖北巡撫。因此我家的田地房屋雖然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完全賣盡,而我小的時候,卻靠著叔祖伯父的官俸過了好幾年十足的少爺生活。紳士的體面“必須”繼續維持。我母親寧可自殺而求得我們兄弟繼續讀書的可能;而且我母親因為窮而自殺的時候,家里往往沒有米煮飯的時候,我們還用著一個仆婦(積欠了她幾個月的工資到現在還沒有還清),我們從沒有親手洗過衣服,燒過一次飯。

直到那樣的時候,為著要穿長衫,在母親死后,還剩下40多元的裁縫債,要用殘余的木器去抵賬。我的紳士意識——就算是深深潛伏著表面不容易覺察罷——其實是始終沒脫掉的。

同時,我二十一二歲,正當所謂人生觀形成的時期,理智方面是從托爾斯泰式的無政府主義很快就轉到了馬克思主義。

人生觀或是主義,這是一種思想方法——所謂思路;既然走上了這條思路,卻不是輕易被能改換的。而馬克思主義是什么?是無產階級的宇宙觀和人生觀。這同我潛伏的紳士意識,中國式的士大夫意識,以及后來蛻變出來的小資產階級或者市儈式的意識,完全處于敵對的地位;沒落的中國紳士階級意識之中,有些這樣的成分:例如假惺惺的仁慈禮讓,避免斗爭……以至寄生蟲式的隱士思想。完全破產的紳士往往變成城市的波希美亞——高等游民,頹廢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狂妄的人物,說得實在些,是廢物。我想,這兩種意識在我內心里不斷的斗爭,也就侵蝕了我極大部分的精力。我得時時刻刻壓制自己的紳士和游民式的情感,極勉強的用我所學到的馬克思主義的理智來創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覺方法。可是無產階級意識在我的內心是始終沒有得到真正的勝利的。

當我出席政治會議,我就會“就事論事”,拋開我自己的“感覺”專就我所知道的那一點理論去推翻一個問題,決定一種政策等等。但是我一直覺得這種工作是“替別人做的”,我每次開會或者做文章的時候,都覺得很麻煩,總在急急于結束,好“回到自己那里去”休息。我每每幻想著:我愿意到隨便一個小市鎮上去當一個教員,并不是為著發展什么教育,只不過求得一口飽飯罷了,在余的時候,讀讀自己所愛讀的書,文藝、小說、詩詞、歌曲之類,這不是很逍遙的嗎?

這種二元化的人格,我自己早已發著(覺)——到去年更是完完全全了解了,已經不能夠絲毫自欺的了;但是八七會議之后我沒有公開的說出來,四中全會之后也沒有說出來,在去年我還是決斷不下,一至延遲下來,隱忍著。甚至對之華(我的愛人)也只偶然露一點口風,往往還要加一番彌縫的話。沒有這樣的勇氣。

可是真相是始終要暴露的,“二元”之中總有“一元”要取得實際上的勝利。正因為我的政治上的疲勞、倦怠,內心的思想斗爭不能再持續了,老實說,在四中全會之后,我早已成為十足的市儈——對于政治問題我竭力避免發表意見,中央怎樣說,我就依著怎樣說,認為我說錯了,我立刻承認錯誤,也沒有什么心思去辨白,說我是機會主義就是機會主義好了;一切工作只要交代得過去就算了。我對于政治和黨的種種問題,真沒有興趣去注意和研究。只因為久年的“文字因緣”,對于現代文學以及文學史上的各種有趣的問題,有時候還有點興趣去思考一下,然而大半也是欣賞的份數居多,而研究分析的份數較少。而且體力的衰弱也不容許我多所思索了。

體力上的感覺是:每天只要用腦到兩三小時以上,就覺得十分疲勞,或者過分的畸形的興奮——無所謂的興奮,以至于不能睡覺,腦痛……冷汗。

唉,脆弱的人呵,所謂無產階級的革命隊伍需要這種東西干嗎?!我想,假定我還保存這多余的生命若干時候,我只有拒絕用腦的一個方法,我只做些不用自出心裁的文字工作,“以度余年”。但是,最好是趁早結束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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