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多余的話(2)
- 涴漫的獄中日記:瞿秋白作品精選(中國文學大師經典必讀)
- 蕭楓主編
- 5246字
- 2015-04-21 10:29:35
我和馬克思主義當我開始我的社會生活的時候,正是中國的“新文化”運動的浪潮非常洶涌的時期。為著繼續深入的研究俄國文學,我剛好又不能不到世界第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去。我那時的思想是很紊亂的:十六七歲時開始讀了些老莊之類的子書,隨后是宋儒語錄,隨后是佛經、《大乘起信論》——直到胡適之的《哲學史大綱》,梁瀨漠〔漱溟〕的印度哲學,還有當時出版的一些科學理論,文藝評論。在到俄國之前,固然已經讀過倍倍爾的著作,共產黨宣言之類,極少幾本馬克思主義的書籍,然而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是根本說不上的。
而且,我很小的時候,就不知怎樣有一個古怪的想頭。為什么每一個讀書人都要去“治國平天下”呢?各人找一種學問或是文藝研究一下不好嗎?所以我到俄國之后,雖然因為職務的關系時常得讀些列寧他們的著作、論文演講,可是這不過求得對于俄國革命和國際形勢的常識,并沒有認真去研究政治上一切種種主義,正是“治國平天下”的各種不同的脈案和藥方。
我根本不想做“王者之師”,不想做“諸葛亮”——這些事自然有別人去干——我也就不去深究了。不過,我對于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終極理想,卻比較有興趣。
記得當時懂得了馬克思主義的共產社會同樣是無階級、無政府、無國家的最自由的社會,心上就很安慰了,因為這同我當初的無政府主義,和平博愛世界的幻想沒有沖突了。所不同的是手段,馬克思主義告訴我要達到這樣的最終目的,客觀上無論如何也逃不了最尖銳的階級斗爭,以至無產階級專政——也就是無產階級統治國家的一個階段。為著要消滅“國家”,一定要先組織一時期的新式國家,為著要實現最徹底的民權主義(也就是無所謂民權的社會),一定要先實行無產階級的民權。這表面上“自相矛盾”而實際上很有道理的邏輯——馬克思主義所謂辯證法——使我很覺得有趣。我大致了解了這問題,就擱下了,專心去研究俄文,至少有大半年,我沒有功夫去管什么主義不主義。
后來,莫斯科東方大學要我當翻譯,才沒有辦法又打起精神去看那一些書。誰知越到后來就越沒有功夫繼續研究文學,不久就宣〔喧〕賓奪主了。
但是,我第一次在俄國不過兩年,真正用功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常識不過半年,這是隨著東大課程上的需要看一些書,明天要譯經濟學上的那一段,今天晚上先看過一道,作為預備,其他,唯物史觀哲學等等也是如此,這絕不是有系統的研究。至于第二次我到俄國(1928—1930),那是當著共產黨的代表,每天開會,解決問題,忙個不了,更沒有功夫做有系統的學術上的研究。
馬克思主義的主要部分:唯物論的哲學,唯物史觀——階級斗爭的理論,以及政治經濟學,我都沒有系統的研究過。資本論——我就根本沒有讀過,尤其對于經濟學我沒有興趣。我的一點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常識,差不多都是從報章雜志上的零星論文和列寧的幾本小冊子上得來的。
可是,1932年的中國,研究馬克思主義以至一般社會科學的人,還少得很,因此,僅僅因此,我擔任了上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之后就逐漸的偷到所謂“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的虛名。
其實,我對這些學問,的確只知道一點皮毛。當時我只是根據幾本外國文的書籍傳譯一下,編了一些講義。現在看起來,是十分幼稚,錯誤百出的東西?,F在已經有許多新進的青年,許多比較有系統的研究了馬克思主義的學者——而且國際的馬克思主義的學術水平也提高了許多。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誤會”就是用馬克思主義來研究中國的現代社會,部分是研究中國歷史的發端,也不得不由我來開始嘗試。五四以后的五年中間,記得只有陳獨秀、戴季陶、李漢俊幾個人寫過幾篇關乎這個問題的論文,可是都是無關重要的。我回國之后,因為已經在黨內工作,雖然只有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智識,卻不由我不開始這個嘗試:分析中國資本主義關系的發展程度,分析中國社會階級分化的性質,階級斗爭的形勢,階級斗爭和反帝國主義的民族解放運動的關系等等。
從1923年到1927年,我在這方面的工作,自然在全黨同志的督促,實際斗爭的反映,以及國際的領導之下,逐漸有相當的進步。這決不是我一個人的工作,越到后來,我的參加是越少。單就我的“成績”而論,現在所有的馬克思主義者都可明顯的看見:我在當時所做的理論上的錯誤,共產黨怎樣糾正了我的錯誤,以及我的幼稚的理〔論〕著之中包含著怎樣混雜和小資產階級機會主義的成分。
這些機會主義的成分發展起來,就形成錯誤的政治路線,以致于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不能不開除我的政治局委員,的確,到1930年,我雖然在國際參加了兩年的政治工作,相當得到一些新的智識,受到一些政治上的鍛煉,但是,不但不進步,自己覺得反而退步了。中國的階級斗爭早已進到了更高的階段,對于中國的社會關系和政治形勢,需要更深刻更復雜的分析,更明了的判斷,而我的那點智識絕對不夠,而且非無產階級的反布爾塞維克的意識就完全暴露了,當時,我逐漸覺得許多問題不但想不通,甚至想不動了。新的領導者發揮某些問題的議論之后,我會感覺到松快,覺得這樣解決原是最適當不過的,我當初為什么簡直想不到;但是,也有時候會覺得不了解。
此后,我勉強自己去想一切“治國平天下”的大問題的必要,已經沒有了!我在十分疲勞和吐血癥復發的期間,就不再去“獨立思索”了。1931年初就開始我政治上以及政治思想上的消極時期,直到現在。從那時候起,我沒有自己的政治思想。
我以中央的思想為思想。這并不是說我是一個很好的模范黨員,對于中央的理論政策都完全而深刻的了解。相反的,我正是一個最壞的黨員,早就值得開除的,因為我對中央的理論政策不加思索了。偶然我也有對中央政策懷疑的時候,但是,立刻就停止懷疑了,因為懷疑也是一種思索;我既然不思索了,自然也就不懷疑。
我的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智識,曾經在當時起過一些作用——好的壞的影響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不用我自己來判斷——而到了現在,我已經在政治上死滅,不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宣傳者了。
同時要說我已經放棄了馬克思主義,也是不確的。如果要同我談起一切種種政治問題,我除開根據我那一點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方法來推論以外,卻又沒有什么別的方法。事實上我這些推論又恐怕包含著許多機會主義,也就是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在內,這是“亦未可知”的。因此我更不必枉然費力去思索:我的思路已經在青年時期走上了馬克思主義的初步,無從改變,同時,這思路卻同非馬克思主義的歧路交錯著,再自由任意的走去,不知會跑到什么地方去?!钪饕氖俏覜]有氣力再跑了,我根本沒有精力再作政治的,社會科學的思索了。Stop。
盲動主義和立三路線當我不得不擔負中國共產黨的政治領導的時候,正是中國革命進到了最巨大的轉變和震蕩的時代,這就是武漢時代結束之后。分析新的形勢,確定新的政策,在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階級斗爭最復雜最劇烈的〔路〕線匯合分化轉變的時期,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任務。當時,許多同志和我,多多少少都做了政治上的錯誤,同時,更有許多以前的同志在這階級斗爭更進一步的關口,自覺的或者不自覺的離開了革命隊伍,在最初,我們在黨的領導之下所決定的政策一般的是正確的。武漢分共之后,我們接著就決定賀葉的南昌暴動和兩湖、廣東的秋收暴動(1927),到11月又決定廣州暴動。這些暴動本身無〔并〕不是什么盲動主義;因為都有相當的群眾基礎。固然,中國一般的革命形勢,從1927年3月底英、義〔美〕、日帝國主義者炮轟南京威脅國民黨反共以后,就已經開始低落,但是接著而來的武漢政府中的奮斗、分裂……直到廣州暴動的舉出蘇維埃旗幟,都還是革命勢力方面正當的挽回局勢的嘗試,結果失敗了——就是說沒有能夠把革命形勢重新轉變到高漲的陣容,必須另起爐灶。而我——這時期當然我應當負主要的責任——在1928年初,廣州暴動失敗以后,仍舊認為革命形勢一般存在,而且繼續高漲,這就〔是〕盲動主義的路線了。
原來個別的盲動現象我們和當時的中央從1927年10月起就表示反對的;對于有些黨部不努力去領導和爭取群眾,反而孤注一擲或者僅僅去暗殺豪紳之類的行動,我們總是加以糾正的??墒?,因為當時整個路線錯誤,所以不管主觀上怎樣了解盲動主義現象的不好,費力于枝枝節節的糾正,客觀上卻在領導著盲動主義的發展。
中國共產黨第六次大會糾正了這個錯誤路線,使政策走上了正確的道路。自然,武漢時代之后,我們所得到的中國革命之中的最重要的教訓,例如革命有在一省或幾省首先勝利的可能和前途,反帝國主義革命最密切的和土地革命聯系著等,都是六大所采納的。蘇維埃革命的方針就在六大更明確的規定下來。
但是以我個人而論,在那時候,我的觀點之中不僅有過分估量革命形勢的發展以致助長盲動主義的錯誤,對于中國農民階層的分析,認為富農還在革命戰線之內,認為不久的將來就可以在某些大城市取得暴動的勝利等觀念也已經潛伏著或者有所表示。不過,同志們都沒有發覺這些觀點的嚴重錯誤,還沒有指出來,我自己當然更不會知道這些是錯誤的。直到1929年秋天討論農民問題的時候,才開始暴露我在農民問題上的錯誤。
不幸得很,當時沒有更深刻的更無情的揭發。……此后,就來了立三路線的問題了。
1929年年底我還在莫斯科的時候,就聽說立三和忠發的政策有許多不妥當的地方。同時,莫斯科中國勞動大學(前稱孫中山大學)的學生中間發生非常劇烈的斗爭,我向來沒有知人之明,只想彌縫緩和這些內斗,覺得互相攻許〔訐〕批評的許多同志都是好的,聽他們所說的事情卻往往有些非常出奇,似乎都是故意夸大事實俸為“打倒”對方的理由。因此我就站在調和的立場。這使得那里的黨部認為我恰好是機會主義和異己分子的庇護者,結果撤銷了我的中國共產黨駐莫代表的職務準備回國。自然,在回國的任務之中,最重要的是糾正立三的錯誤,消滅莫斯科中國同志之間的派別觀念對于國內同志的影響。
但是,事實上我什么也沒做到,立三的錯誤在那時——1930年夏天——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半托洛斯基的路線,派別觀念也使得黨內到處抑制莫斯科回國的新干部。而我回來之后召集的三中全會,以及中央的一切處置,都只是零零碎碎的糾正了立三的一些顯而易見的錯誤,既沒有指出立三的錯誤路線,更沒有在組織上和一切計劃及實際工作上保障國際路線的執行。實際上我的確沒有認出立三路線和國際路線的根本不同。
老實說,立三路線是我的許多錯誤觀念——有人說是瞿秋白主義——的邏輯的發展。立三的錯誤政策可以說是一種失敗主義,他表面上認為中國全國的革命勝利的局面已經到來,這會推動全世界革命的成功,其實是覺的自己沒有把握保持和發展蘇維埃革命在幾個縣區的勝利,黨的革命前途不是立即向大城市發展而取得全國勝利以至全世界的勝利,就是迅速的敗亡,所以要孤注一擲的拼命,這是用左傾空談來掩蓋右傾機會主義的實質。因此在組織上,在實際工作上,在土地革命的理論上,在工會運動的方針上,在青年運動和青年組織等等各種問題上……無往而不錯。我在當時卻辨別不出來。事后我可以說,假定六大之后,留在中國直接領導的不是立三而是我,那末,在實際上我也會走到這樣的錯誤路線,不過不致于像立三這樣魯莽,也可以說,不會有立三那樣的勇氣。我當然間接的負著立三路線的責任。
于是四中全會后,就決定了開除立三的中央委員,開除我的政治局的委員。我呢,像上面已經說過的,正感謝這一開除,使我卸除了千鈞擔。我第二次回國是1930年8月中旬,到1931年1月7日我就離開了中央政治領導機關,這期間只有半年不到的時間??墒沁@半年對于我幾乎比五十年還長!人的精力已經像完全用盡了似的,我告了長假休養醫病——事實上從此脫離了政治舞臺。
再想回頭來干一些別的事情,例如文藝的譯著等,已經覺得太遲了!1920年到1930年整整十年我離開了“自己的家”——我所愿意干的俄國文學研究——到這時候才回來,不但田園荒蕪,而且自己的氣力也已經衰憊了。自然有可能還是可以干一干,“以度余年”的??上Ы又褪谴蟛?,時發時止,耗費了三年光陰。1934年1月,為著在上海養病的不可能,又跑到瑞金——到瑞金已是2月5日了——擔任了人民委員的清閑職務??墒?,既然在蘇維埃中央政府擔負了一部的工作,雖然不必出席黨的中央會議,不必參與一切政策的最初討論和決定,然而要完全不問政治卻又辦不到了,我就在敷衍塞責,厭倦著政治卻又不得不略為問一問政治的狀熊〔態〕中間,過了一年。
最后這四年中間,我似乎記得還做了幾次政治問題上的錯誤。但是現在我連內容都記不清楚了,大概總是我的老機會主義發作罷了。我自己不愿意有什么和中央不同的政見。我總是立刻“放棄”這些錯誤的見解,其實我連想也沒有仔細想,不過覺的爭辨〔辯〕起〔來〕太麻煩了,既然無關緊要就算了罷。
我的政治生命其實早已結束了。
最后這四年,還能說我繼續在為馬克思主義奮斗,為蘇維埃革命奮斗,為著黨的正確路線奮斗嗎?例行公事辦了一些,說“奮斗”是實太恭維了。以前幾年的盲動主義和立三路線的責任,卻決不應當因此而減輕的,相反,在共產黨的觀點上來看,這個責任倒是更加重了,歷史的事實是抹殺〔煞〕不了的,我愿意受歷史的最公開的裁判。
1935,5,20。
“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