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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破爛的拉門

十日左右開始,德川家的快馬每天都會有好幾匹來到岐阜城外。

他們時時匯報長條的情況。

同盟國德川家的危急可以直接說是信長家的危急。

岐阜城中也已經產生了一股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

“即刻派兵增援!”這是家康的書面請求,也是家臣小栗大六的口頭請求,還是接著派急使前來的奧平貞能的請求。各方面的請求十萬火急地催促信長。

“好的。”雖然信長這么答復,卻不見他立即出動兵馬。

討論了兩天。

毛利河內在席上進諫:“反正也沒有勝算。大人您無須出動兵馬。”

然而又有人駁斥:“不,這違背了道義。”

佐久間右衛門是中間派,說道:“正如河內大人所言,對抗精銳的甲斐軍,勝算渺茫,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如若我軍遲遲不出兵,則德川家的將士會責難我軍不守信用。弄不好他們反戈一擊,與甲斐軍交好,將矛頭指向我們。這種危險也不是沒有。事到如今,臣認為最好的辦法是我軍消極增援,以消解一時之責難。”

隨后,在席的人中傳來了“不可不可”的怒罵聲,是急匆匆率兵從長浜趕來的筑前守守秀吉。

“此時,長條一城或許無足輕重。但是長條成為甲斐軍進攻的跳板之后,德川家的防御便如大堤決口,顯然無法阻擋甲斐軍的進攻。如今信玄已死,甲斐軍隊尚且如此,如果勢不可當的甲斐軍再添優勢,我岐阜城將如何保得太平?”

他的聲音洪亮。辯解中又帶了一絲情感。大家都只是看著他的臉。

“臣認為一旦出兵,切不可似戰非戰地戰斗,那樣的花招太過分了吧。出兵,就要積極應戰。現在制訂好大的策略,是織田敗還是武田勝,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舉大軍救盟國于危急之中,不也可除多年的大患嗎?”

各位將領此前一致認為就算遲早出兵,也就是六七千,一萬不到的光景。這事信長并不知曉。

到翌日,信長下令,命三萬大軍做好出征準備。

“秀吉所言極是。”這話信長雖沒有在討論會上說,但正如事實描述的那樣,秀吉的話道出了信長心中所想。信長接受了他的策略,決定出兵。

“此次行動,雖然我軍為援軍,卻事關織田家的興亡,是未來的分水嶺!”信長認真地說道。他決定親自出征。

從岐阜出發是在十三日。十四日,全軍抵達岡崎。

信長及援軍的全體將士僅在十五日休息一天,十六日早晨便要開赴戰場。

岡崎此時一派擁擠繁忙。區區小城有從岐阜來的三萬兵馬留宿,每戶人家都拴著馬,做飯飲酒,城下有如炸開了鍋,喧鬧異常。

除病人外,連女人也被動員起來了,忙著接待軍隊。

“沒問題了……已經沒問題了吧。”

各家各戶,不論是老人還是女人、孩子,都眉開眼笑,為這忙碌而欣喜。

城里的人都在想:“即使援軍來,也不過五六千人而已吧。”現如今要接待如何龐大的軍隊,“兩家的人數加在一起是三萬八。如果這些軍隊過去,哪怕甲斐軍再強,我們在人數上也有敵軍的兩倍多。怎么可能失敗?”

農民也這么想,很賣力地幫忙。

然而,城內的氣氛卻不是這樣,形勢不容樂觀。

第一個擔心是,長條是否能堅持到援軍將敵軍包抄;第二個本質問題是,甲州軍也會制訂策略,而且他們的密集突擊隊和騎兵團的突襲戰法,其勇猛號稱天下無雙。雖然人數上我們占優勢,但很多也是別國的援軍。

尤其是第一種擔心,很多人都有。家康率領的岡崎將士悉知長條的兵員和薄弱的防御,因此坐臥不安。

這個方面,雖然信長與家康有同盟之誼,別人的事終究還是別人的事,自己肯定不會直接感受到不安和危急。

明天就要上戰場了。十五日的晚上,每家每戶的各個角落都被篝火映紅,被馬糞味籠罩的城中,既有悠悠地唱著歌行走的武士,也有在女人斟的酒中吵吵嚷嚷、圍坐在一起打著節拍和盆缽、醉倒在屋檐下的武士。

在這樣的情景中,城里的夜色開始變深了。

突然,有個乞丐模樣的男子也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

那些不管看到穿著盔甲的武士還是看到閃閃發光的長槍都不會叫的狗,發現這個男人的身影后,汪汪地吠個不停。

“噓……噓……”

男人的身影一邊投著小石塊,一邊向岡崎城方向逃去。

剛看到前面的護城河水和垂柳街道樹,便聽到熙熙攘攘地跑過來的武士的腳步,“你這家伙,要去哪里?”

他們從前后把他圍住,從左右跳上來,將他撲倒在地。

什么反抗也沒有,男子撲通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環視周圍的人,說道:“你們是岐阜的人吧?援軍……德川家的援軍……來了吧?”

他上氣不接下氣。他的極度疲勞含在話中,寫在臉上。

僅就這些,哨兵頗為疑惑。有個人做出要將他踢飛的模樣,說道:“住嘴!是我們來問你才對!你叫什么?從哪里來?”

“從長條來。”

“什么?從長條來?”

“我是奧平貞昌的臣下,叫鳥居強右衛門。請把我帶到你們的城門處。”

看他的裝束,是甲斐的壯丁,臉和頭沾滿了汗水和泥土。不用多問,從他的樣子也知道他費盡了心機才穿過敵人的陣地。

“什么?有個信使逃出長條過來送信嗎?叫鳥居強右衛門?”

“是,是的。他不分晝夜,帶來了城主奧平貞昌的親筆信。現在城中五百條人命已經到了命懸一線的危急時刻。我也很著急,趕緊把他帶過來。”

嚴加戒備的武士理所當然地迅速將此事轉告給德川軍方面,同時帶著強右衛門來到了城門。

貞昌的兄長奧平貞能問道:“嗯?強右衛門?那個鳥居強右衛門來了嗎?”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既有驚訝,也有欣喜,于是趕緊把強右衛門迎入城中的密室。

“怎,怎么回事?”他只說了這一句,心情便激動不已。因為看到強右衛門的慘狀,又想起了把守孤城的我軍將士的辛勞以及骨肉親情。

“……終于,終于見到大人了!使命終于完成了!”

強右衛門還是一點男子漢氣概也沒有,跪在地上痛哭起來。只是,這是完成使命的幸福之淚。

“快,快給我看。聽說你帶來了貞昌的信不是嗎?”

“遵命。這個……”

強右衛門挺了挺胸,將臟兮兮的衣服的下領使勁從帶子往上拉,咬開縫合處,線斷了。隨后從衣領里面取出如內襯一般被藏好的信,交到貞能的面前。信外的油紙包了一層又一層。貞能打開信封看信,他終于忍不住落淚了,信中如此寫道:

城中士氣旺盛。彈藥雖盡,尚有巖石可擊退甲斐軍。

然而,奈何糧草缺乏。信中說:

強右衛門抵達岡崎的時候,恐怕只剩兩天的糧食了。

信中最后說:

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萬事倶休,我將為保全五百條部下的生命,剖腹自盡。

然而,雖然我將竭力從這五百名部下中多救出一人,可是有多少人能夠活下去?悲切!他們或不會茍活于甲斐軍的手下。

如今,我們擁有的只是全城翹首以待我軍救援。

盼望早日前來。

貞昌的信就這樣結束了。貞能看完,不禁潸然淚下。

“強右衛門!”

“到!”

“我是想再問一些具體情況,心情急切。可是現在我要把這封信交給主公大人過目。你在這里稍事休息。”

“遵命。”

“我準許。你可以隨意坐,也可以躺下來休息。一定累了吧?”

“不,不累。”

“肚子,怎么樣?餓了嗎?”

“……其實,想喝點粥什么的。”

“我會吩咐的。好了,你的腳隨意放吧,安心休息一會兒。”

貞能走了出去,對一個部下交代了些什么后,匆匆忙忙地朝大廊下的里屋跑去。

夜色很深了,本丸的里屋依舊鼓聲清脆,燭光透亮。

賓客殿上坐滿了兩國的重臣,上座上坐著家康和信長。

信長面色輕松,手持酒杯,點著他喜歡的小舞[9]和小鼓,看得入神。

家康在這里雖然內心焦急萬分,但是又不能在大家面前表露出來。

交杯換盞間,突然提了句:“長條的我軍怎么樣了?”

他們的安危雖然總記掛在心里,可家康還得強顏歡笑,保持平時的淡定,沒有向信長示弱,不能讓他驕傲地認為“如果沒有我的援助,德川家此刻只能滅亡”。

家康強迫自己不顯示出比他更強的出兵欲,即便是弱小國家看到眼前的情勢,也不在心理上輸給他。從弱冠之年與信長在清洲城會面以來,直到現在,兩人平分秋色。

雖然當時已經從侍臣那里聽說了強右衛門來的消息,他仍然表情極其沉著。

“是嗎?哦哦。”只說了這一句。

還在津津有味地欣賞小姓武士跳著他自己點名要的小舞。

過了一會兒,一節舞結束,鼓聲也停息后,他才開口說:“織田大人,”他把杯子又洗了洗。

“請允許我離開片刻。聽下人說長條來的信使已經到門外等候了。”說完飛也似地站了起來。

他靜靜地走出去后,問道:“貞能在哪里?”來到室外昏暗的走廊下時,他的聲音已經將心底的焦急表露無遺。

“啊,主公。”

“是貞能嗎?從長條過來的那個叫鳥居強右衛門的,我要親自問他城中的具體情況。他現在人在哪里?”

“屬下把他帶過來吧。”

“太麻煩了,不用那樣。我直接去更快。”他催促貞能帶路。

貞能在前面小跑起來。家康也大步走著。強右衛門在門口的最靠邊的房間內。那里的仆從沒見過家康,驚慌失措。

奧平貞能一推開厚厚的門板,走進去后便大聲喊道:“強右衛門!強右衛門!主公親自過來了喲!”

他是擔心強右衛門太過勞累躺在那里,所以預先通告一番。

沒想到強右衛門還在原來的地方,以原來的姿勢一個人坐著。

只有角落里一張矮矮的帶腿小飯桌上,有一碗看起來被喝過的粥。

強右衛門退到較遠處跪伏在地。

“就是那個人嗎?”

家康隨意坐了下來。后面趕過來的家臣們勸他用墊子或者憑肘幾,可他并沒有要用的意思。他注視了強右衛門片刻。

“你可以說了。”在貞能的催促下,強右衛門才開口。他說自己是奧平貞昌的家臣,又細述了城中的窮困和苦戰情況。

家康邊聽邊點頭,不時掩住眉梢。

“強右衛門,你在九死一生的環境中來這里送信。現在可以放心了,岐阜的援軍已經到了,家康明天天亮也會出發。最晚兩三天也可以到達長條……你辛苦了。你就別再回長條了,留在這里,好好休養。”

因為已經完成了使命,所以他可以不用回去,留下來休養。

這是理所當然的,家康也這么犒勞他。但是,強右衛門說:“感謝主公關照。只是屬下現在想告辭,馬上回長條。”

他的回答讓人感覺不在情理之中。

家康用驚愕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的直覺是:這個人奮不顧身。

如果沒有不惜生命的勇氣,是不可能在重圍中重回長條的。正是從那里逃出來的,才深知有多艱難和危險。

“……回去?”

“是的。”

“馬上嗎?”

“在這里的每一刻屬下都焦急萬分。”

“你不用著急。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沒必要再去冒險。好好休養,等我們勝利的消息吧。”

家康知道,他若回去,告訴城里的人援軍近期就要來,那么會提振士氣,對全局的影響也很大。但是,如此勇士他不愿讓他輕易送死。

強右衛門再次跪拜下來:“有主公這番話,屬下已全然忘記身體的疲勞。無論如何,現在城中的我軍頂住最后的壓力是至關重要的。請您不必擔心!想必長條的人們此刻正在翹首等待著喜訊傳來。不回去不行啊!”

說完又跪向奧平貞能:“屬下告辭了。”他又行了個禮,站起來。

“是這樣……”家康也不得已站了起來。面對著強右衛門質樸的背影,對貞能說,“把他送到城外。”

大概半刻鐘后,鳥居強右衛門已經出人意料地走在了城中的陰暗處。

每家每戶都閉著門入睡。只有黑夜中的云朵,在第二天拂曉即將出征的空氣中亦顯得清澈。

夜色天空,頻頻有夜鷺啼過。還刮起了略帶雨氣的風。山那邊似乎已經在下雨了。

命令好像已經到達各城,這樣回去的話,不管家在哪里也不會受責備。他邁著自己都覺得驚訝的快步,突然從暗暗的后街走到一旁。

破碎的板壁和竹籬胡亂地連在一起。沒有修剪的草木之間,只有幾間相似的房子——漆黑的大梁、木屋頂和墻壁。

就這些,在岡崎,過去可是五十石之類的武士居住的首領房。因此平日的貧困可見一斑。強右衛門推開了一扇只做樣子的門。窗戶立即映入眼簾,他記得是自己的家。從那個窗戶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外門緊閉。強右衛門沒有敲。他屏氣凝神聽了聽,隨后跨過旁邊的一道低竹墻,壓低腳步聲,從草上走向一邊。

有一些受雨滴侵蝕長苔的石頭。腳踩在上面,正好可以把頭湊到窗上。

他從窗欞間,悄悄地開了約摸半扇窗戶。

家里的情況呈現在眼前,是戶貧困家庭。

嬰兒的聲音就在旁邊,好像蟲子要將這位父親來這里的事告訴天真無邪的人似的。

他屏住呼吸,靠在窗外,一聲不響地看著家中。

是自己的家。

“喂,夫人。”

如果他這么喊一句,她肯定會或打開窗戶,或張開雙手迎接他。但是現在他身不由己。

就這樣靠近屋檐,他都覺得對不住自己在長條的戰友。但是他相信自己可能不會再有機會回到這個屋檐下了,所以即使心有愧疚,他還是回來辭行。

“原諒為父。”他在窗框邊合掌請求。

破爛的拉門的暗處,妻子的影子在蠕動,像是在給小兒子換襁褓。

多么纖弱的影子啊!

強右衛門心中一陣感動:“你的身體好像還很虛弱。今后要多多保重啊。”

這次的重任,值得一個男人獻出生命。我是一名武士,主動并且樂意將糟糠之妻和嬰兒留在家中,自己去赴死。作為武士之妻的你,能理解我的這種心情吧。

別傷心了,沒用的,可別弄壞了身子。哭過之后,再從傷心中尋找重新生活的意義吧。

如果我死了,我的愿望只有這個:“無論多么黑暗,無論處在怎樣悲傷的深淵,穿過去心情就會釋然。沒什么終點,這就是人世。這也是人生。”

即使人死了,生命還在延續。正因為相信生命無限,我才愿意去死。

你現在仔細看看襁褓中的小孩。那是誰?

如果我死了,他不就是我嗎?

如果你死了,他不仍然是你嗎?

我死后,雖然外形變了,但是你還要好好保護襁褓中的那個我啊!

我只有將此托付于你。

我們要做二世夫妻。

不等來世,只自今生始。

“……交給你了。”強右衛門想說出來,他的下頜在嘣嘣地動。

他把手伸向胸前的衣服里,取出一個白紙包著的東西,拿在手上,不知道放哪里好。

那是印有主公家紋案的紅白色點心,是在城中等人的時候別人特意拿來給自己的。

雖然很少,但是據說里面還是有砂糖的。砂糖這東西別說嘗,就是看也沒看過。因為織田大人要在此留宿,廚師才特意引以為豪似的為這位上賓做的。

那天晚上從城中拿到這個的時候,強右衛門吃得差點連指甲都給咬了。他也想把這種君恩立即分享給妻子和兒女。他伸出手,將點心包悄悄地扔到窗下。

“……什么人?”是妻子的聲音。雖然他的聲音很輕,但是她仍然能感覺到動靜。是妻子和丈夫間的心有靈犀嗎?忽然,他拉開破爛的拉門走了出來。

“哎呀……這扇窗剛剛是關上的啊。”

她抱著兒子從窗戶往外看時,丈夫已經不在那里了。

強右衛門飛也似地在夜闌的道路上跑著。與其說他是著急趕往長條,不如說是他要鞭打人類天生的軟弱,好讓自己瞬間擴大自己與家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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