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叫他‘尿炕精’了?”三年里老陶不住地想。
那次荒唐的酒后,有一個細節他還是記得真切,他向崔振海要了兩千元錢說要寄回家去,崔振海給了自己。
老陶從冰窟窿里死里逃生后,就再也沒回水廠的打算,倒是閃過再去找崔振海的念頭,很快被疑心給打消了。疑心是崔振海對自己下的毒手,老陶多次否定這種推測,但是,心里仍然殘留這種推測。
有時候,老陶揣摩這種推測,覺得崔振海也像是害自己的人,遼河市沒人知他的根知他的底兒,自己了解他的一切,酒后胡嘞嘞一氣……是真是假,老陶要弄清楚,假如是真的,這個仇一定要報。
蟄伏,老陶覺得自己如一條蟲子,藏身在都市的隱蔽角落,等待時機來臨,積蓄著毒汁,狠狠地蜇它一下,足可以使被蜇的人喪命。
老陶在閣樓里坐上差不多一個下午,晚飯后,他檢查一遍別墅的大門,確定牢靠萬無一失,才回到樓里。
蓬蓬今晚不知怎么啦,一直哭鬧,阿霞哄她。孩子哭鬧得小保姆滿頭大汗。
“是不是餓了?”老陶問。
“剛喂完奶粉。”阿霞說。
“中午沒睡好覺,缺覺?”
“和每天一樣,中午睡了兩個多小時。”
阿霞哄著,蓬蓬還是哭鬧。
“用不用給劉主任打電話,告訴她一聲?”阿霞問。
“多大的事兒還要驚動劉主任,你再哄她。”老陶說。
令劉海蓉惶惶不安的電話突然打進來,她聽見對方報出“我是丁曉琴。”時,心里一下就慌亂了。
“你現在哪里?”劉海蓉問。
“我在步行街。”
劉海蓉拿著無繩電話的聽筒,移身到窗戶前,俯瞰街頭那個電話亭。其實步行街離她遠著呢,她根本看不到丁曉琴打電話的那個電話亭。
“劉姐,我想見你。”
劉海蓉在想:“見不見她?”
“劉姐……”
劉海蓉說:“好吧,你別動地方,我馬上過去。”
丁曉琴沒離開步行街,甚至都沒離開電話亭半步,她等劉海蓉的到來。
劉海蓉帶丁曉琴走向另一條商業街,她們去“山上屋”茶樓。
路經一家門市房,丁曉琴停住腳,迷惑地望著閃閃爍爍的霓虹燈牌匾。
“怎么還有這種地方,劉姐?”
劉海蓉抬頭望去,見到哭吧牌匾。
“還有哭吧?”丁曉琴少見多怪,她所知網吧茶吧聊吧話吧,這哭吧她覺得稀奇古怪。
“誰傷心了就到那兒去哭。”劉海蓉說。
“大城市的人真能作妖,憋屈想哭在家哭,干嗎去花錢湊在一起哭嚎。”年輕的村婦丁曉琴,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為什么開這樣的哭吧。
哭吧的話題延續到“山上屋”茶樓的茶桌上。
“我們鄉下,家里死了人為使喪葬隆重,死者的后人少,雇人幫助哭,最近,縣里的劇團也來掙死人的錢,幫哭,哭天喊地的比孝子賢孫哭得好……”
劉海蓉對丁曉琴這番表述,有些哭笑不得。
“劉姐,我想看看孩子。”丁曉琴開門見山。
劉海蓉并沒感到驚訝,丁曉琴一出現她就猜想到丁曉琴此來的目的。
“孩子胖嗎?”丁曉琴問,她用胖瘦來界定孩子健康與否。
丁曉琴說的孩子指的是蓬蓬,她顯然不知道孩子現在叫蓬蓬。
“你們抱走她時,她才一個月大。”丁曉琴說,“現在兩生日半大。”
“三歲。”
“我近日做夢老夢見她,我太想她。”
劉海蓉說:“當年我們合約寫得清清楚楚……你不能再見她。”
“知道,我知道劉姐。”丁曉琴說,“我沒格外要求,只見上她一面。”
“我不能答應你。”劉海蓉態度很堅定。
“求你啦,見不到她我抓心撓肝的難受……”丁曉琴眼圈紅了,她說,“怎么說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劉海蓉不否認蓬蓬是丁曉琴身上掉下來的肉,丁曉琴生了蓬蓬也是不爭的事實。但是這里邊有一個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那個秘密可以說是在遼河市的歷史上還沒發生過,或者說沒人知道發生過。
“帶她十個月,她在我肚子里做的胎兒……”
“我承認,可我們嚴格履行合約。”
“退回一些錢也中,只要你讓我見她一眼。看一次我付多少錢,咱們定個數。”
“這不是錢的事。”
“我受鄰居的啟發。”丁曉琴說,“他們一次一箱果凍。”
什么鄰居一次一箱果凍?劉海蓉讓丁曉琴給說糊涂了。
丁曉琴不得不講了那個曾啟發她的鄉村逸事。
鄰居是一個小賣店主,三十出頭的年紀,很漂亮的女人,經營不善欠下貨主三千元錢,貨主幾次上門催討,見小賣店主貌美,頓生邪念,說:“你沒錢,咱們可以變通嘛。”
“變通?”小賣店主不解其意。
貨主厚顏地:“你有豐富的資源可開發利用。”
小賣店主仍一團霧水。
“你皮膚很白。”貨主目光淫穢。
小賣店主感到自己正被掃蕩,羞澀地低垂著頭。
那個寂靜而漫長的正午,一份合約達成,內容穿透道德層面如同穿云破霧,立刻生效實施——上床一次抵一百元。
根據這份合約,貨主得到三十次占有。也巧,她所欠貨主三十箱果凍每箱價值正好是一百元,因此貨主每次來找她上床,都說得有幾分含蓄和婉轉:“我來取我的果凍。”
劉海蓉終于聽明白一箱果凍的所指,和丁曉琴受這件奇聞怪事的啟發來和自己談。
“行嗎?”丁曉琴問。
“不行,我們之間不是交易。”劉海蓉話里仍然對那件果凍怪聞充滿鄙視。當然,她說她和丁曉琴之間發生的那件事,不是交易的說法欠嚴密,立刻讓村婦給戳破:
“你出錢我做事,不是交易是什么?”
劉海蓉一時語塞。
“劉姐,我沒什么出格的要求嘛,只看看孩子一眼。”
“你還想過多大的格?合約上寫著,你與這個孩子再沒任何關系。沒有!”
“我不打賴,是沒關系。可我懷了她,奶了她一個月……”丁曉琴仍舊堅持看孩子。農村的女人嗓門很高,尤其是她覺著有理聲音會更高。
“山上屋”茶樓里的人大都小聲說話,丁曉琴的聲音引起注意,有人向她們這里飄揚目光。
劉海蓉不想再繼續與丁曉琴的談話,她站起身:“對不起,不能讓你見孩子。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可來找我,再見。”
劉海蓉走出“山上屋”茶樓很遠,她所預料的事情并沒發生,丁曉琴沒在追趕上來。
進到家里,她幾次走到窗口,下意識地望著那個街頭電話亭。佇立在昏沉的街燈下,孤零零地無人光顧。
丁曉琴沒再打電話進來。
劉海蓉躺在床上,丁曉琴老在自己眼前出現,揮之不去。她做了幾次努力趕不走丁曉琴,就同她交談。
“曉琴,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劉海蓉在同丁曉琴說話,“蓬蓬你不能看,她不認識你,從來就不認識,三年前就不認識你啦。”
丁曉琴哭,顫巍巍流水一樣地哭。
“你為什么不說話?”劉海蓉問她。
丁曉琴捂著眼睛跑走,劉海蓉緊緊地追趕她,越過隔著時空的鴻溝,來到三年前那個街樹投下濃重陰影的月夜——一個男人懷抱一個剛滿月的女嬰走出出租屋,奔向停在樓下的轎車。
“等等!”丁曉琴奔跑出來,“我看一眼孩子。”
一個彪形大漢攔住她。
“劉姐,讓我看最后一眼。”丁曉琴的聲音里滿是骨肉分離的哀傷,“讓我……”
就在那一刻劉海蓉怦然心動,她說:“抱給她看。”
抱女嬰的男人搖下轎車窗玻璃,待丁曉琴走近,只讓她看一眼,車便開走。
劉海蓉從地上扶起哭成淚人的丁曉琴,說:“從今以后,你就當什么都沒發生。”
丁曉琴在遼河市消失三年后,今天突然出現,舊事重提。
“血肉相連。”丁曉琴玩味這個詞語。
老陶今晚不出門,甚至一周內也不出門的計劃,被哄不好的蓬蓬哭鬧給改變了。
阿霞在樓上喊:
“獨臂老爹,你快些來看!”
老陶走上樓。
“你看蓬蓬……”阿霞解開孩子的衣扣。
老陶掃眼孩子,他說,“我知道她為什么哭鬧啦,瞧瞧。”
阿霞打開蓬蓬的衣服。
老陶見到蓬蓬腋窩處一片小紅點兒,問:“這是什么疙瘩?”
“淹啦。”阿霞說。
老陶問:“咋辦?需要看醫生嗎?”
“用不著看醫生,撲一些爽身粉就好了。”
老陶說:“那你趕快撲吧。”
“可是爽身粉用完啦。”
“必須用爽身粉?”
阿霞說:“必需。”
“哪兒賣這東西?”
“商店超市都有。”
老陶下樓去,他準備出去買爽身粉。
一張捕捉獨臂人的大網已由高昂精心編織好,編網者躲在暗處,等待獵物出現。
老陶出別墅前放心不下地囑咐阿霞:“我走后你鎖牢門,任何人叫門你都別開,尤其是陌生的口音。”
“那么白色恐怖。”阿霞覺得老陶夸大其辭,有嚇唬自己的成分。
“記住沒?”
“記住了獨臂老爹。”阿霞說,“不給陌生人開門。”
老陶走出九號別墅,他像一只剛出洞的黃鼠警惕周圍是否有潛伏的危險。
別墅的夜晚,天氣晴朗,夜空如洗,有人在戶外散步,一派靜謐和平的景象。
誰也不會在此夜景下去想一場陰謀,去想一次綁架。
然而,一次真正的綁架即將發生。
現在什么也沒發生,老陶走到別墅區門口才打到一輛出租車。
“找一家超市。”老陶說。
“這個時候?”司機指指手腕上的表,“十一點多了,都關門了。”
“哪家二十四小時通宵營業,找到一家就成。”
“國貿。”
“去國貿。”
老陶在國貿商城買到了爽身粉,打車趕回別墅區,從未有過的情況出現,整個別墅區停電。
漆黑一片的別墅區門口,只可見有晃動的手電筒光柱。黑暗從來都是罪惡的孿生兄弟。
老陶下出租車,加快腳步向別墅區門口走去。
假如不停電,老陶在那個子夜下出租車到別墅區門口,每一個動作都會被值班的保安看見。今晚,老陶需要走過大約三十米的黑暗區域,綁架者正是利用了這片黑暗區域。
半個小時后,老陶被帶進一個地方。
老陶的頭套被摘掉,他看見自己在一個亮著盞昏暗白熾燈的很小房間里,沒有一扇窗戶,除了一個小門,四面全是墻壁。他望一眼站在身邊的兩個人,看到于成時,驚愕。
于成揭掉封老陶嘴的膠帶。
“是你?”老陶還愣怔地盯著于成。
“我們見過面。”于成說。
老陶呼吸暢通了許多,他明白自己遭綁架了:“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高昂打開鐵盒熊貓牌香煙,端到老陶面前,問:“不來一支?精品熊貓。”
老陶搖搖頭,問:“你們綁架我干什么?”
“你自己覺得呢?”高昂點上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等待老陶回答。
老陶是需要想一想,綁架自己干什么?綁架一般都是事先策劃好的,目標也不是隨便選的,而且是目的明確。時下綁架大都沖著錢財來的。
“他們是不是把我當成住別墅的大款啦?”老陶心想,他說,“我只是個給人看門的,沒錢。”
高昂伸手提拎老陶的空袖筒,搖晃幾下,譏諷道:“缺胳膊少腿的,拿你當富翁?嘿嘿,我喝大了吧?”
“那你們綁我?”老陶迷惑不解。
“你住在九號別墅。”
老陶沒否認。
“你的主人是誰呀?”高昂問。
老陶沒立即回答,他在心里盤算,他們問別墅的主人,十有八九是沖著劉海蓉來的,這正是自己不能說的。
高昂冷笑,說:“怎么?你總不會說你連你的主人也都不認識吧。”
對老陶來說,回答成了難題。之前,和劉海蓉談了許多關于一旦遇到某件事,該如何應對。假設了種種,只沒有假設遭綁架綁匪問你的主人是誰,該怎樣回答。
“王貴。”老陶信口編一個名子。
“王貴,王貴是干什么的?”高昂問。
“在外地做汽車配件生意。”老陶繼續編排下去。
“他們家都有什么人?”
老陶看一眼于成,編排時不能忽略這個曾扮天然氣公司的檢查人員進入別墅的人。老陶沒忘記于成聽見蓬蓬哭聲這件事。他回答:“夫人,一個女兒。”
“女兒?”
“女兒。”
“幾歲?”
“三歲。”
“劉海蓉是這家的什么人?”高昂突然問。
老陶一愣。
“說實話!”高昂語氣硬氣起來。
“誰?”老陶裝糊涂。
“劉海蓉。”
“劉,劉海蓉是誰?”老陶說,“我不認識。”
于成掏出一把匕首,在老陶的面前晃了晃,問:“認識它嗎?”
老陶聽見鋒刃在自己面頰上行走的聲音,皮膚被撕裂開,他忍住疼痛,有液體向下滴淌。
“對你交個底吧,你不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的問話,你恐怕就出不了這間屋子。”高昂恐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