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莎莎再后來找到了丁曉琴三年沒懷孕的病根,開始為她治療,醫(yī)生懷著自己的目的。
“治好了病,回到你的丈夫身邊去,你們一定如愿以償。”
“他已經(jīng)后說(娶)了人,正在努力造(讀奏音)人。”
丁曉琴用了一個“努力造人”的詞匯,說法王莎莎感到活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民,他們最大樂趣也就是“造人”,丁曉琴說“努力”顯然具體指她的丈夫,內(nèi)容就更豐富些,過去的日子里他們造人也努力了,只是沒成功,丁曉琴跑到城里來,原因在于造人未果。
“那你打算再嫁人?”王莎莎深一步探究,“或者你已有了心上人?”
“這輩子沒啦,男人我是不找啦。”丁曉琴說。
或許,丈夫袁滿對她傷害太深,導致她恨所有的男人。這些都不是王莎莎所關(guān)心的,她想弄清丁曉琴還回不回到前夫身邊去,有沒有意中人,治好病的打算。
王莎莎問話很尖銳:“不接觸男人,你怎么懷孕?”
丁曉琴一時語塞,這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
“是吧?”
丁曉琴沒認真想過這個關(guān)鍵問題,就是沒有想過,她才順口說出:“隨便到大街上找一個……”
“大街上找一個?”
王莎莎驚異連做檢查亮出必要部位都感到害羞的女人,竟如此開放?女醫(yī)生斷定,這是她信口開河,心里絕對不會這么想,事實上她也不會去那么做。
“反正我要生孩子。”丁曉琴說。
“也許我能幫助你。”
“幫我生孩子?”
王莎莎故意讓丁曉琴往同情心和友誼上想,她說:“我拿你當我女兒看的……你那么想證明自己,我在一旁袖手旁觀?幫你幫定啦。”
“可我沒男人。”
“我來幫助你解決這個難題。”王莎莎說。
丁曉琴頭腦高速運轉(zhuǎn)起來,她要在自己那個硬盤上,點擊出儲存的微薄的知識來——鄉(xiāng)間的配種站的做法,啟發(fā)了她:“是不是打管?”
“打管?”王莎莎不懂,問:“打什么管?”
“配牛……”丁曉琴講了人工授精繁殖黃牛的過程。
王莎莎聽后大笑,獸醫(yī)和醫(yī)生從事同一行道,差異是一個對人,一個對獸,人和獸在制造生命的方式上沒多大的不同。人工授精繁殖獸,是為節(jié)省某種“能源”或者是優(yōu)良品種,丁曉琴借用了這一繁殖獸的詞語,把什么都表達明白了。
“我是和黃牛打管……”村婦問。
丁曉琴尚不知自己已經(jīng)落入一個圈套,王莎莎作為圈套的設(shè)計者,此時,不露半點聲色,說明她城府很深之外,圈套還沒完全系好,某個環(huán)節(jié)還欠縝密,還在繼續(xù)縝密之中。因此,不可過多地透露其詳情。
“這是技術(shù)上的事情,你別問了,到時候我會詳細對你講。”王莎莎說。
等待王莎莎幫助自己實現(xiàn)夢想的日子,是丁曉琴最快活的日子,高興花朵般地在她臉上綻開。王莎莎不是用醫(yī)生而是用城市的白領(lǐng)女人的審美包裝了丁曉琴,鄉(xiāng)野的方方面面的粗糙被打磨掉了許多,經(jīng)過加工后的丁曉琴,雖說不上精品,但與初次站在醫(yī)生王莎莎面前的丁曉琴判若兩人。
將丁曉琴加工成精品,并不是女醫(yī)生的癖好,而是為了一種需要。丁曉琴本人對這個需要一無所知,開心的日子里,她見一位中年婦女——后來她才知道,此人叫劉海蓉——經(jīng)常來診所,她們不像醫(yī)生和患者的關(guān)系,談話都是在樓上的房間里進行,談的顯然不是醫(yī)療內(nèi)容。
丁曉琴對那個房間印象深刻到銘心的程度,起初作為診所的組成部分,傭人要對它打掃,第一次進去時,她恐懼、戰(zhàn)栗,繼而是嘔吐。
“第一看到這些東西,嘔吐屬于正常的生理反應(yīng)。”王莎莎對丁曉琴說。
丁曉琴究竟看到了什么?泡在玻璃器皿里的東西,人身體的某個部件,她自己就長著其中的一件東西。耳朵生長在活人的頭上,誰都能接受它,假如把一只耳朵拿在手里,心就無法舒服。世上許多美麗的東西它是一個整體,和很多的東西連結(jié)在一起,否則,它無法美麗,甚至是丑陋無比,女醫(yī)生泡在玻璃器皿里的東西當屬此范疇。
丁曉琴的嘔吐在進入該房間三四次以后漸漸停止,但夢魘一樣的房間,在她的夢境中持續(xù)相當長一段時間。令她費解的是王莎莎每天晚間接診完,睡前她要到那個房間去,呆到她上床前才離開。
起初,丁曉琴懷著好奇的心里遠望王莎莎紅色身影飄入那個房間,大部分的時間里,王莎莎穿著白大褂,只有進那個房間,她總是穿著一身紅,從白到紅,可看出王莎莎的故意。
丁曉琴幾次虛構(gòu)了女醫(yī)生置在那些泡在玻璃器皿里部件之間的情景:蒼白的臉龐,一雙恐懼的眼睛……再后來,她對自己的虛構(gòu)提出質(zhì)疑,她做嗎找罪受?
“曉琴,送杯茶來!”王莎莎喊。
這就給了丁曉琴一個解惑的機會,她端杯走進那個房間,見王莎莎斜身閉目放松在沙發(fā)上,玻璃器皿正包圍她,音樂聲中王莎莎手在膝蓋上打著拍子,怡然自得……房間出現(xiàn)的情景大大超乎了丁曉琴的想象。
“你聽見那音樂了嗎?”一片白色的王莎莎在一個上午問,未等丁曉琴回答,自己就說:“電影《辛德勒名單》的音樂,真是太棒啦!”
丁曉琴不懂音樂,更沒看過什么《辛德勒的名單》的電影。
劉海蓉出現(xiàn),王莎莎同她去那個房間,丁曉琴想總不是欣賞《辛德勒的名單》音樂吧?是直覺,還是鬼使神差,丁曉琴竟認為劉海蓉是為自己而來,她們的談話的內(nèi)容也涉及到自己。
不久,她的推測得到證實,劉海蓉和王莎莎談的正是一件與密不可分的事情。
四年后的今天,丁曉琴就為這件事來找劉海蓉,吃了閉門羹后,她沒放棄達到此次進城的目的,找此事的始作俑者——王莎莎。
此刻,王莎莎往一個叫麗人居的餅館趕。
劉海蓉比王莎莎提前趕到餅館,等應(yīng)邀者的到來。
一個小時前,也就是劉海蓉看袁亮從醫(yī)院回來,半路上,林松約他見一次面,她在與林松分手前給王莎莎打電話,見面的地點定在麗人居餅館。
林松約劉海蓉談的是尋找老陶的事。
“鐵子找遍了市區(qū),沒見老陶的影兒。”林松說。
劉海蓉焦慮地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鐵子要是找不到人,老陶兇多吉少。”林松說,“找不到先不找了,阿霞一個人和蓬蓬不行,得趕緊派一個人過別墅去。”
“馬上派一個人。”劉海蓉昨晚想到了,只是那時她對找到老陶還抱有幻想,鐵子沒找到老陶,偌大九號別墅只阿霞和蓬蓬怎么行。
“派誰呢?”她問林松。
“你有何合適的人?”
“沒有,你派吧。”
“鐵子咋樣?”
鐵子,劉海蓉也算比較了解他,作為林松手下的一員干將,她對鐵子的印象一直很好,也很信賴,只是他的年齡與阿霞接近,令她有些擔心。
“你看行就行吧。”她說得挺勉強。
林松還是從劉海蓉的表情看出不放心什么,問:“鐵子很忠誠,你還有?”
“阿霞是個姑娘,派去的人……”劉海蓉說出她的憂慮。當時選老陶還有一個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原因,主治醫(yī)生是她的朋友,對她說了老陶的私秘,他只有一只睪丸,城里人不像鄉(xiāng)下人那樣直白,朝這樣人叫獨頭蒜。
她咨詢了醫(yī)生,問這種人是在那個方面不行?
醫(yī)生取笑朋友:“你不是在選太監(jiān)吧?”
“選太監(jiān)?”劉海蓉也憋不住笑,“皇帝都沒有了,我選太監(jiān)干什么?”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閹掉老陶的那一個……”醫(yī)生朋友開著玩笑。
看上去是絕對的玩笑。
然而,劉海蓉就不只是一個玩笑,她正在尋找一個可靠的看門人,具體地說不會在男女事情上出問題的人,阿霞已選定,看門人她始終未碰上她滿意的。
最終,老陶被劉海蓉選當看門人,諸多因素中一只睪丸也算重要的因素。
三年里,老陶正如劉海蓉所希望的沒出任何事情。
“我會告訴他怎么做。”林松給她吃顆定心丸。
“今晚讓鐵子過去。”劉海蓉說。
“去別墅之前,你還是和鐵子談?wù)劊S多事他沒做過。”
“下午找個時間吧……中午我約定和表姐見面,很重要。”
“喔?”
“丁曉琴還沒走,她要找表姐。”劉海蓉皺下眉頭,說,“她很倔強。”
林松從沒正面見過丁曉琴,說見過也只是劉海蓉拿給自己看的照片,現(xiàn)代攝影虛假了許多東西,看照片看不出什么。劉海蓉的講述和照片也算是側(cè)面了解和見到了丁曉琴。
“她到底要怎么樣?”
“只是想看蓬蓬。”
劉海蓉和王莎莎餅館見面,主題是如何阻止丁曉琴見蓬蓬。
“她來找我,無非是讓我說服你。”王莎莎分析說。
“三年里她沒來見蓬蓬,現(xiàn)在忽然要見,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目的呢?”劉海蓉疑心。
“丁曉琴和我在一起時間一年多,對她我也算了解,她的心里沒那么復(fù)雜。”王莎莎分析說,“她說想孩子,就是想孩子,不會有其他目的。”
“表姐,道理說她已經(jīng)與蓬蓬割斷了……”
“割斷血肉相連,不那么簡單。”王莎莎站在醫(yī)生的角度,講了自己的看法,“蓬蓬畢竟在她腹中孕育,生命之血脈與她相連,至今蓬蓬血管里流淌的仍是丁曉琴的血……”
“那次她逃走,”劉海蓉說起一件過去發(fā)生的事,“就是一個信號。”
“什么信號?”
蓬蓬出生前,診所發(fā)生一件事:即將臨產(chǎn)的丁曉琴從診所逃跑,找到她時,蓬蓬已經(jīng)出生……
“要出麻煩。”劉海蓉說,此事后來被蓬蓬長大特招人喜愛而沖淡,今天提起來還是由丁曉琴引起的。
“我再勸勸她。”王莎莎說。
劉海蓉掏出五千元現(xiàn)金,說:“表姐,我再給她一些錢……只是不能答應(yīng)她見蓬蓬。”
“我試試看。”王莎莎說,她還是憂慮:“不過……”
“不過什么?”
“錢是否能夠奏效。”王莎莎說,“我和她住在一起近一年時間,了解她的性格,她很重情的。”
劉海蓉早也看出來,從她懷中接過蓬蓬那一時刻起,劉海蓉就看出來啦。
“我們抱走蓬蓬時,我聽見‘嘭’地一聲。”
“嘭”地一聲?王莎莎神色迷惘地望著劉海蓉,她不知道劉海蓉所說的嘭地一聲指的是什么。
王莎莎沒有問,即使問了,劉海蓉也無法回答。
那聲“嘭”只不過是她的一種感覺,丁曉琴看孩子最后一眼,汽車開走,她眷戀孩子的目光琴弦一樣地被拉斷,于是劉海蓉聽見“嘭”地一聲。
“她對蓬蓬的情感,超出我們的預(yù)想。”王莎莎說,緊接著她又解釋她說的話,“血緣是個神秘而難解的東西。”
“蓬蓬同丁曉琴沒有血緣關(guān)系。”
“從血統(tǒng)的意義上講是沒有,可是從生育的層面上講,不可回避的是蓬蓬在丁曉琴的腹中孕育……”
“那不過是借雞生蛋。”劉海蓉把一件復(fù)雜的事情說得簡單而冰冷。
“如果像借雞生蛋那樣簡單就好了。”王莎莎說,“雞生完蛋你強行拿走它的蛋,它不會怎么樣,而人則不同了……人比雞感情豐富。”
丁曉琴和蓬蓬不是雞與蛋那么簡單的關(guān)系,她的血肉之軀孕育出的鮮活生命,她們之間便有割不斷的情絲……倘若還借喻雞來形容丁曉琴和蓬蓬的關(guān)系,那應(yīng)該是雞與雞雛的關(guān)系,你拿走雞雛和你拿走雞蛋,情形大不相同了,雞婆會發(fā)瘋似地保護它的幼崽……事實上,丁曉琴和蓬蓬遠遠地超越了雞與雞雛的關(guān)系。
“母愛也是不能繞過的東西。”王莎莎說。
劉海蓉神情憂郁。
“你想好了堅決不讓她見?”王莎莎問。
“堅決。”
女醫(yī)生拿起一張餅,先是沖著陽光看,而后對著劉海蓉,看清了她的臉,一張煩惱的臉。
麗人居的餅薄而透明,三張餅放一起可看報紙。
“表姐,我們順利度過了三年……”劉海蓉說,“我怕丁曉琴把事情再提起來。”
王莎莎仍然隔著餅,現(xiàn)在不是一層,而是兩層望著劉海蓉的臉,像透過玻璃看外邊的景物。此時此刻,劉海蓉的神色由煩惱變?yōu)閾鷳n。
“這種時候提起‘代母’的事來……太不是時候啦。”
王莎莎又加了一層餅,劉海蓉的面目模模糊糊,她放下了餅。女醫(yī)生說:“她只想見見孩子。”
“其實見一眼孩子倒沒什么,怎么也能安排她見,遠距離也好,近距離也罷,都無所謂。只是怕走漏……”
王莎莎認為她的擔心不無道理。
“表姐,你一定阻止她。”
“你放心。”
劉海蓉寄希望于下午王莎莎和丁曉琴的談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