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那天,高大山一家出事了。
深夜,準備睡覺的時候,高大山忽然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壇酒。那酒壇的上邊纏著一塊紅綢帶,高大山有些吃驚。他問秋英:“這壇酒打哪來?誰放這兒的?”秋英卻搖著頭,說:“不知道……”
高大山說:“伍子呢?”剛要往屋外喊,被秋英喊住了。她說:“都啥時候了,伍子早睡了!”
高大山因此卻睡不下了,他披上衣裳就往外走。
他對秋英說:“你先睡吧,我出去一會兒!”
秋英意識到了什么,沖過去擋住他,說:“不,你不能走!我不讓你走!”
高大山說:“咋?我就出去一會兒……”秋英說:“我問你,你是不是知道這壇酒是誰送的?”高大山說:“你說啥呢!”
秋英說:“不,你知道!是不是?”
高大山說:“英子,天太晚了,睡吧!”
秋英說:“不,我不睡!你不給我說實話!這是林軍醫(yī)送來的,對不對?”
高大山?jīng)]有回答,秋英便回身撲倒在炕上,哭了起來。
但高大山不理她,看了她一眼,往外走。
秋英第二次攔住他說:“高大山,你不能走!我問你,你都跟我結(jié)婚了,她為啥還要送給你酒!”
高大山突然發(fā)火說:“我也說過不要再哭,你咋又哭了!”
秋英搖晃他說:“說呀,你先回我的話!你咋不說呀!”
高大山不說話。
秋英大哭說:“高大山,你娶了我,心里還想著她,她心里也想著你,你……你們一塊欺負我!”
高大山勃然大怒,說:“秋英,我說過不讓你哭,你又哭!哭!好日子不知道好好過,哭吧,我查鋪去了!”
秋英忽然不哭了,她說:“查鋪?這時候查什么鋪呀?”
高大山說:“這時候不去啥時候去!”
走去沒有多遠,秋英拿起一件衣服追了出來,給他披上,說:“多穿件衣裳吧!”高大山?jīng)]有多嘴,披了衣服,就走遠了。秋英回到炕上坐著,在衣袋里摸到了那把長命鎖,默默地戴在脖子上,似乎有了這個,她覺得林晚想奪走她的高大山,那是不可能的,她有長命鎖在保佑她,眼里一下充滿了自信。
高大山是找伍亮來了。醒來的伍亮告訴他,是林晚讓人捎到新房來的。
高大山忽然就沉默了,他的心情又復雜了起來。
伍亮說:“營長,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講!”
高大山說:“啥事兒?”伍亮說:“聽師醫(yī)院的人說,林軍醫(yī)要結(jié)婚了!”
高大山說:“是嗎?和誰?啥時候?”
伍亮說:“王軍醫(yī),王大安!聽說是后天!”
這天晚上,高大山?jīng)]有回到屋里和秋英睡在一起,而是讓伍亮往床里擠一擠,就跟伍亮擠在一起了。
他幾乎一夜都在想,后天林晚結(jié)婚,那我給她送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桔梗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秋英的神情郁郁寡歡的,覺得奇怪,開口便問道:“妹子,咋啦?夜里是不是睡得太少?”說得秋英臉都紅了,她說:“大姐,你說啥呀!”桔梗說:“看你這個樣兒,肯定沒睡夠!”不想,秋英卻連連地搖著頭。
桔梗說:“那你給大姐說說,他待你咋樣?”
秋英極力地掩飾著,說:“你說誰?”
桔梗說:“你知道我說誰!”
秋英說:“啊,你是說高大山?他待我挺好。”
桔梗說:“不對吧。快說實話,高大山他咋地你了?不行我和我們陳剛找他去,大姐給你報仇!”
秋英突然啜泣。
一看秋英那樣,桔梗著急起來了,她說:“快說呀,到底是咋啦!如今是新中國,咱們婦女也解放了,再說了,嫁了人咱還是干姊妹,這兩個男人要是敢欺負咱,咱就一塊兒想辦法,跟他們斗爭!”
秋英說:“大姐,真的沒啥!”
桔梗說:“我看不像!不說是吧?不說拉倒!”
桔梗這一說,秋英急了,像是生怕沒人關(guān)心似的,她說:“大姐,高大山昨天就沒上我的炕!”
桔梗一聽這還了得,呼地就站了起來。“這個高大山!我找他去!”
秋英卻連忙拉住了她。她說:“別別,大姐,千萬可別!說出去人家笑話!……再說了,高大山他就是不上我的炕,他也是我的人了,你說是不?”
回到家里,桔梗當即就告訴了陳剛。陳剛一聽,說道:“不會?是……?”“不會是啥?你快說明白了!他是不是心里還想著那個林軍醫(yī),嫌棄俺們英子!”陳剛說:“不是嫌棄英子。老高不是那樣的人,他娶了誰就會跟她過一輩子的!”“那是為了啥?哪有兩口子……”陳剛忽然就笑了,他說:“不好說!老高的麻煩大了!到了這會兒,他一定是還把秋英看成自己的妹子,你想,他要老這樣想,咋能上她的炕!”
桔梗覺得這話在理,說:“真要是這么回事兒,該咋辦呢?”陳剛說:“要說也好辦。今晚你備席,我請他喝酒,再找?guī)讉€人幫忙,把他灌個大醉,給秋英抬回去!”
“抬回去以后呢?”
“看把你笨的!抬回去以后不就上了她的炕了?剩下的就看秋英自己的本事了!”
“趁他醉得不行,脫他的衣裳!”
“還有,你告訴秋英,以后她不能再讓高大山叫她妹子,她也不能再叫高大山哥!到了節(jié)骨眼上,她得多說小時候自己家里的事,說多了,高大山心里的云彩就散了,他們就能做夫妻了!”
第二天晚上,他們果然就把高大山灌得大醉,然后攙扶著,把高大山丟到了新房的炕上。
等到高大山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邊的秋英脫得就像個沒皮的小貓一樣,正在鉆他的被窩。高大山嚇得馬上驚慌地坐了起來,秋英不讓他起來,她一個猛撲,就把他壓倒了。高大山說:“妹子!英子,你干啥?”
秋英說:“高大山,你妹子英子早就死了!十五年前她就掉到冰窠子里凍死了,叫狼拉走了!我是秋英,是你老婆!你娶了我三天都不上我的炕,你對不起我!”
高大山忽然瞪大了眼,驚駭?shù)赝镉ⅲ兀逍蚜耍难劾锖鋈痪土飨聹I來。
一看高大山流淚,秋英也忽然難受了起來,她說:“老高,不,哥,你別哭,只要你不難受,叫我干啥都行!……好,你不想跟我睡在一塊,我走,你一個人睡!”高大山一把拉住了她。秋英就勢倒在了他的懷里。秋英說:“哥,我真的不是你妹子!你老家在東北,在靠山屯,我老家在關(guān)內(nèi),在劉家集。我記事兒早,一歲的事我都記得清楚,我記得我們那個鎮(zhèn)子緊靠著黃河,我們家屋后還有一片藕塘,一到六月,就開滿荷花……可恨第二年我們的房子、我們的地,都讓爹還了高利貸,又趕上饑荒,一家人就去逃難,爹娘餓死在路上……”
高大山盯著秋英沒有做聲。
秋英說:“哥,我知道你心里疼,你想你的死去的妹子都想瘋了!可是你心里再疼,你再想她,世上也早就沒這個人了!你要是愿意把我當妹子,就把我當成她好了!我們做不成夫妻,就像親兄妹一樣過日子,行不?”
她要爬起來穿衣服,被高大山拉住了。
高大山說:“不……你說得對,英子她早就死了!我心里就是再難受,再想把她找回來,也不能了!你確實不是她,你是秋英,是另外一個人!是我老婆!除了你,我高大山在世上再沒有第二個親人了!”
這么說過之后,高大山竟哭得牛吼一般。
秋英說:“老高,高大山,哥,你說過不讓我再哭!你說過革命勝利了,咱們窮人不能再流眼淚了,咱的淚流完了,你今兒也別哭,行不行?”
高大山的哭聲戛然而止,望著秋英,就像望著一個剛剛發(fā)現(xiàn)的人。
秋英輕輕叫一聲說:“哥……”
高大山說:“別叫我哥,叫我高大山!”
他盯著她的脖子。秋英覺得高大山的眼光怎么怪怪的,覺得不可理解,但她忽然就意識到自己脖子上的長命鎖,她趕忙取下來,放到了一邊去。
高大山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秋英說:“老高,我以后不叫你哥了,行嗎?”
高大山說:“行啊。”
秋英說:“你看,去掉了長命鎖,我就只是秋英,只是你老婆了,你也只是我男人,是不是?”
高大山點點頭,看著秋英,漸漸地動情起來。秋英覺得一陣臉紅,噗地就把燈吹熄了。
屋里忽然就沒有聲音了,一直擠在窗外的桔梗還想再聽聽什么,卻被陳剛拉走了。
陳剛說:“走吧!沒動靜就是革命成功了!知道不?”
但高大山心里并沒有因此而忘了林晚的事,一大早,他就找伍亮去了。他說:“伍亮,給林軍醫(yī)的東西送去了?”伍亮說:“送去了。”高大山說:“她說啥沒有?”伍亮說:“林軍醫(yī)和王醫(yī)生說讓我替他們謝謝你。”“你看到他們結(jié)婚了?”“看到了,挺熱鬧的。師首長去了好幾個!”高大山的心情這才好像慢慢地松了下來。伍亮說:“營長,你今天是不是心里特高興,特敞亮,就像心里頭的一塊烏云散了,太陽又出來了,特想唱唱歌,是不是?”
高大山說:“伍子,你小子還真猜出領(lǐng)導的意圖來了!行,咱們來一首歌怎樣?”
兩人說著竟對天大聲地唱起了歌來,唱得整個天好像都跟著顫悠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