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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行動開始了[1]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十五日,太陽剛下山,從平壤開出來一臺小吉普車,以一小時九十華里的速度,向東南方駛去。
戰爭以來,這條公路第一次這么安靜。幾天前下了一場大雪,把美軍丟棄的坦克、卡車、尸體全部掩埋了;雖然有些炮口還從雪面上探著頭,但粗看去,會以為那是砍倒的樹干。這兒,山蒙著雪被,河穿上冰衣,潔白的雪面上連狼和兔子的蹄印也沒有,一切都是那樣死寂;要找活動的東西,那只有在月光下輕輕搖動的樹影,和冰罅中滲出的細水。冬天聽不見鳥叫,唯一可辨的聲音是微風撥弄著的松濤;如果把山河比成個休息著的巨人,那么松濤就象他勻整的喘息,可是等這臺汽車開過來后,一切全變了,它給一塵不染的公路軋上第一道軌跡,馬達激蕩起河川的回音,枝頭積雪被震得刷刷地落下來。公路也象突然醒過來一樣,伸開了自己的長臂,把汽車送進深山里。
汽車象匹野馬向前飛奔,有時膠輪軋上了雪面下凍僵了的尸體,等這尸體被軋得翻過身來,露出胸前的美國軍徽時,汽車早把他拋到幾百米以外了。
這是一臺美制的小吉普車,發動機的蓋上和車的兩側還涂著白五星美國軍徽,但車上乘坐的卻是一位中國人民志愿軍的軍長。車是二次戰役的勝利品,軍長因為自己原來的吉普車被打掉了,有急事,臨時換用這一臺。
“拂曉以前一定要趕到,曉得吧?”軍長對司機說。
司機立即換上一道閘,車嘎嘎地響著爬上了山。
風掃著浮雪,早把路面和山谷的界線抹平了。上面,大石峰探出頭來,遮得天空只剩一條細縫;下邊,雪坡上露出的落葉松梢頭,被雪絮掛連在一起,直連到深澗。可是司機并沒理會這些,他根據山腳就辨認出路基,他從距山腳一尺遠的雪面上開去,有意地繞過山崖邊的深坑,拐急彎,下陡坡,穿林叢,過窄橋,滑下冰凍的盤道,擦過立有“!”號和畫著骷髏路標的險角,并不減低速度;他又象在祖國的自衛戰爭中一樣,已記住了戰地上的每塊石頭。
軍長看看表,又催他一句:“還要快點唻!”
“再快了危險啦!首長!”警衛員在車后面說。
“那個,你們負責。”軍長說完,扶著車前的把手,回到沉思里。
司機沒吱聲,也沒回頭,卻馬上搬到二閘,踩緊油門;只見車前的保險杠分開路面的積雪,輪胎上的鐵鏈扒起道上的冰塊,飛雪揚開一條白煙,冰塊拋成一串白點,山峰向后甩過去,河川向后滾過去;這時,坐在車上的人會有一種錯覺:明明是汽車載著將軍向南進,卻好似公路拖著江山往北走。
在軍部,副政治委員隋明倫等待伍必成軍長歸來已是第三天了。這三天中,最初他估計在這次戰役結束后,按作戰規律會有個相當時間的休整。可是最近的情況已迫使他逐漸放棄了這種想法;幾天來,西線敵人除了被殲滅的五個團十五個半營外,其余部隊已向南逃竄,并且恰在這時聯合國大會上出現了個十三國停戰提案,而且有人在會外威脅說:如果中國軍隊越過三八線,就會招致第三次世界大戰。很明顯,這是有意地給美軍爭取喘息的時間。這論調實際上就是說,受到帝國主義的侵略是不應反抗的,因為反抗就將招致第三次世界大戰。
這就使他不能不想起一個月來的軍事變化。一月前麥克阿瑟這位“穿著軍服的圣誕老人(美聯社稱)”,何嘗不是同樣以抵抗就會招致世界大戰這種口吻相威脅,企圖無抵抗地進入中國的東北呢?可是中國人民并不懼怕這些,而且出動志愿部隊協同朝鮮人民軍迎頭把他打了回去。
經過這次打擊,麥克阿瑟還是沒有死心,接著又糾集了在朝鮮戰場上的全部兵力(約二十萬人)卷土重來了,他的視線又到了“江北岸(指中國大陸)二三十里”,并在十一月二十四日發表了“結束戰爭”的總攻公報,而且把第一次戰役時允許其士兵在“感恩節回家”的諾言,改為“圣誕節前回家”;他卻沒料到由于朝中人民的堅決自衛,使他這次失敗得更慘,僅僅三天,他的“總攻”就變成“總潰退”,美國大兵再不幻想什么圣誕節回家,而要考慮“自己生命能否活到圣誕節”了。
現在,敵人不得不承認“中國已是亞洲第一軍事強國”,承認“無法打勝這個戰爭”,當麥克阿瑟“一個人在東京第一大廈的六樓房間內拿著煙斗慢慢地踱來踱去(合眾社)”想不出辦法時,華爾街又玩出了這個新花樣。隋明倫想,敵人正千方百計維護這最后的一層皮,戳破他,紙老虎的原形就會全部顯露出來,為了朝鮮人民,為了世界和平,我們不會放過他的;休整,反而是敵人的希望。
可是要這樣,那我們就要追擊,盡管士氣沒問題,補給線卻要拉長了,而且剛連續打完兩次戰役,部隊體力未能恢復,彈藥未及補充……不過,看來軍長此去接受的任務一定要落在這個難題上,于是他決定先通知各部要抓緊時間總結兩次戰役的經驗,并把部署調整了一下,這樣免得任務下來措手不及。
到今天晚七時,他接到了軍長自志愿軍司令部拍來的電報,電文很簡單,只是叫命令東海部和南海部兩位師長于當晚趕到軍部。雖然電報上沒談具體任務,他卻由此更肯定了自己的看法,就在軍長一路考慮作戰計劃的同時,他已在考慮如何為這計劃鋪平道路了。
“所有的給養彈藥,暫時停發。”他用電話通知了后勤部長。
軍長的小吉普車繼續向前飛奔,穿過這條橫斷在朝鮮北部的小公路轉到向南直下的一級公路時,路面比剛才寬了兩倍,沿途也逐漸有了人煙。
現在雖然天剛擦黑,人們已經出來活動了,粗心的人也許覺得這一帶所有的村莊都已炸平;可是只要你注意一下那些破磚爛瓦上還冒著青煙,偶爾會有個婦女頂著一罐水從那青煙旁掀開一塊破門板走進地下去,那么,你就會發現每股青煙下邊都有一家頑強的朝鮮住戶,他們是不管敵人如何炸也不離開自己的土地,盡管敵人把洞都炸翻過來,只要他們還有一口氣,就堅持著和敵人斗爭。
就在這些地下室內,每到了天晚,婦女走出來去修筑公路,青年繼續成班成連地參加軍隊,小孩成群等在路口上對過往的志愿軍喊著“滿塞!滿塞![2]”
這些情形只是從軍長身邊一閃就過去了,他的思路正象這奔馳的汽車,在尋求一條迅速取得勝利的道路,周圍情形他根本沒去注意。
再向前,車又鉆進一座深山里,半小時后這座高山也遠拋在車后,在前邊出現了一個平坦的盆地。由于路寬了些,司機把車開得更快了。這時,向前看,公路就是一條白色的絨帶,它把汽車飛速地卷進去;往后看,公路上只留下兩條新的軌跡,和汽車中滲出的毛必魯油,在雪地上滴下的一串黑點。
軍長抬頭看看天色,三星西斜,已是半夜,他的表也指在十二點零六分上。天氣逐漸冷起來,車上的人只聽得夜風在耳邊嗖嗖地響,車輪在地上吱吱地叫,軍長的皮大衣和棉軍褲已被風打透,腳也凍僵,他只好束緊了大衣領子把頭掉向車后。
轉眼功夫,車又過了個小土坡,正要開下去,忽然前面閃起兩道火光,約有兩分鐘,轟!轟!兩聲巨響把車震得跳了一下,馬上山頭的防空警報槍一聲連著一聲地響起來,山前平原上空已高懸起三四十個照明彈,有幾個地方起了火。司機側過臉看了看軍長,想從他臉上找到是否繼續前進的暗示,可是軍長仍低著頭在那兒沉思,他知道軍長的脾氣,沒再問,閉上油門,松了閘,把車放下了山。
“飛機!”警衛員嚷了一聲,話沒說完,一朵黑云迎面掠過,緊跟著在車前扔下兩個汽油彈,前面道上一個彈藥車打著了。
“停住!”警衛員伸過手來拍著司機的肩膀叫了一聲。司機并沒停,反而加足馬力貼著樹蔭向前沖過去,汽車剛過,在它原來的位置上一個汽油彈澎地一聲燃燒起來。飛機并不止一架,剛才一亮可能是發現了這臺車,后面的飛機接著俯沖過來,飛得那樣低,幾乎貼著樹梢,機關炮打出一連串的火球,可是這時汽車反而停住了,等軍長下車一看,原來正停在一個房框子的陰影里。軍長走到房后,司機也趁空把風擋放了下來。
“前面要過江了吧?”軍長回頭問警衛員。
“是!”
“走!”軍長立刻折回頭來又重新上了車,司機雖也跟著上了車,卻回頭看著軍長,沒有發動。
“不要緊!”軍長指著手表對他說,“再有二十分鐘,我們車到了江邊,他這一批照明彈就該滅了。”
車又向前開去,比剛才跑得還快一些,開到了五十多邁[3]。剛才打著的彈藥車已開始砰叭地爆炸了,司機決定從它的右側沖過去,以便用自己的身體遮蔽軍長一下。這時只見路旁的樹成排向后倒,大道迎面沖過來;車前放倒的風擋,由于猛烈的顛簸把捆著的繩子磨斷了,因此,每逢車碰到障礙,就會把它震起來遮住視線,使得司機時常要欠起身來察看前面的道路。彈藥車近了,警衛員急得手足無措,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的大衣,他立刻脫下來送到軍長左側,正在這時,司機一立身,彈藥車已扔在腦后了。
車就這樣一股勁闖到江邊的一個小街上,一到這里,果不出軍長所料,照明彈一個跟著一個熄滅了。
這里,“街”已是過去的名稱,現在幾乎全部成了亂瓦堆,剛才的炸彈又把新近在殘梁上架起來的房屋炸著,濃煙裹成一團,噴向天空。
一會兒,車到了那個房前,只見一個婦女懷里抱著一個、脊梁上背著一個孩子,從火里跳了出來,她大概是為了搶救懷中這個孩子,卻不知背上的孩子已被打死,她只知道用臉緊緊貼著懷中孩子焦灼了的面孔,卻不知背上孩子染血的頭已經垂在她身后。
為了穿過這敵人對我的空中封鎖區,軍長的車沒停,急馳到橋邊。
橋邊早擠滿了人,原來剛才他們聽到的兩聲巨響,是兩顆炸彈的爆炸聲,一個落在那個房上,一個炸橋未中,把公路炸了個直徑五丈多的大坑。現在人們已在填平這個坑了。盡管飛機還在頭上盤旋,機關炮噗噗地打來,朝鮮人民仍抓緊每個空隙,從防空洞內爬出,搶修這條公路。此刻凡是經過這兒的人不會覺得路是用土修起來的,簡直是由人連接起來的,朝鮮人民是以自己的生命鋪平了一條到達和平的道路。
在軍長的汽車跑近坑邊時,一個朝鮮婦女正把頭上頂著的一筐土傾在道上。接著一個朝鮮交通兵吹了一聲哨子,把小紅旗向南一擺,車就從松土上軋過去。車過后留下兩道深溝,人們馬上又把它填平。
軍長看著這些景象,心里很激動。在國內戰爭時他也曾走過很多地方,現在跨過鴨綠江,走到了另一個國度,同樣的經驗又重復地發生了。可見,不論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是為人民去作戰,到處有一只巨大無比的溫暖的手撫摩著。這是千萬個母親的手,這是因血淚的經歷而產生出感激的微笑所激動著的手。
這些人,面孔雖然生疏,語言雖然不同,可是由于共同的命運和理想,在人們心里無形地把國境的界線取消了,和他們在一起,就象一個母親所生的兄弟姐妹,大家搶著承擔起自己的義務。
車過了橋,在飛機第二次轉回來掃射時,車已到了江對岸。
過了江,已是該軍的集結地區了,軍長告訴司機:“開慢點吧。”他想看看部隊的情況。
這兒情況和三天前已有了些變化。三天前軍長路過這里時,戰士們剛從戰場上下來,給養沒運到,三三兩兩在地里撿豆子,盡管空襲很頻繁,山溝里仍有幾堆煮豆子吃的火,和抬著傷員的擔架,這種景象混合著戰勝后的興奮情緒;有個別戰士把沒上繳的子彈打著玩,為了這個,軍長曾停下車來問過:“你們的指揮員呢?”
現在情況已稍好一些了,戰士服裝已洗干凈,也補得很整齊,運輸車輛有秩序地來往不斷,大路上已不見零星的部隊。
車出溝時,正有個單位因在進行夜間操作時暴露了目標,被敵機炸傷了一個戰士,營長在向大家講話:
“……我們的父母把咱們養活了這么大,誰也沒有理由不愛惜自己,你們應該知道什么時候要榮譽,什么時候要生命,敵人還沒撤出朝鮮,老百姓還受災難,我們到朝鮮來為的什么呢!還要有仗打,可能更艱苦,誰也不能松了勁,說不定馬上……”
軍長聽了,回頭問隨他來的軍黨委秘書:“這是周起吧?”
“是!周營長。”
“好!”
軍長這個“好”字不僅是贊揚這位他所熟悉的營長,更主要的是從這活動中他看出了自他去接受任務后隋副政委所進行的工作;這工作使得周起這樣的干部看出了這個新戰爭的規律,或者說他多少摸到了這個戰爭的脈搏,這使他感到很大的快慰。在軍長和隋明倫共同工作的歷史中,并非一開始就取得這種信賴的,但經過長期的相處,經過會議上的爭論,生活上的了解,如今他們二人就好象一只船上的劃槳人和舵手的關系一樣,步調一致,充滿和諧。特別在這困難的時候,他更感到需要這種和諧的支持。
天將黎明時,軍長趕到軍部駐地。
這里如果沒有戰爭,該是多么美麗的風景區啊!密林披著素衣,山澗鋪著冰毯,赤松從那些奇石怪峰中長出,一夜的狂風摘去了它的雪帽,露出它多姿的身材來。
松樹是可以象征著朝鮮人民的,你看它經過多少苦難吧!可是任憑日本人砍伐它去鋪設侵略中國的道路,美國人妄想燒毀它來打開亞洲的大門,它仍不改其英雄顏色,青蒼翠綠,巍然而立。
為了隱蔽,軍長從山腳前下了車,徒步沿著小溪向溝里走。這兒山腰有個溫泉,所以溪水并未凍結,沿途噴著熱霧,蜿蜒而下。尤其動人的是借著溪水的溫暖使水邊還活著幾棵青草,成了這冬天中唯一的春天顏色。清晨的微風把熱霧吹上枝頭,使枯枝掛滿銀絨;熱霧飄過草梢,使青草披上霜衣。
軍長看見這些,就把一夜的疲勞忘記了,立時蹲下去撩了兩把水在臉上,然后又伏在溪邊把頭在水中浸了一浸站起來。警衛員早為他取出手巾來,這條手巾是新從志愿軍司令部帶來的國內慰勞品,還印著抗美援朝的紅字,他一邊擦著臉,一邊喊著“痛快”,他忽然變得象年輕人一樣靈活起來:
“警衛員,你告訴司機,叫他每天用這個水洗一洗腿子,這個水治關節炎哩!——喂!告訴工兵,掩蔽部門口再栽兩棵樹,不要砍,整個移過來,要活的。——還有,叫政治部派一個人來拿慰勞品,告訴他們是外國的!”
東海部師長王煥和南海部師長劉繼權,早在軍長返回前一小時到達了軍部。他們來到后,隋副政委算了一下里程,估計今晚軍長不可能趕到,就讓他們兩人休息。可是兩人心里都很焦急,特別是王師長,人年輕漂亮,衣服上從來沒有一個褶子,看起來象個大學生,但性格卻是火辣辣的,他總以為副政委預先知道了任務,總想套他暗示些情況,因之,副政委的默不作聲使得他一直圍繞著副政委走著,走幾步提出個問題。
劉師長雖然也急于想知道任務內容,但他卻一直不動聲色地坐在墻角一個小木橔上,他以參謀出身那種特有的耐心尋找著提問題的機會。終于,還是他先開口了:
“聽說美國在聯合國大會上又醞釀停戰?”
“你們怎么個看法。”隋副政委反問他們。
還沒等到劉師長把問題引伸出來,王師長已答復上了:“敵人進攻順利時候,他永遠也不肯停戰,他要真能同意雙方撤兵,那可以。要不然,我們就一定要打出個和平來,再狠狠給他個教訓。”
劉師長還是那樣慢吞吞地說著:“你打哪一個喲,敵人跑了。”
王師長情緒有點激動:“要是沒有供應問題拴住我們的腿子,這次一個也跑不了。”
劉師長仍舊是持重地說著:“不光這個哩!敵人多了個空軍就討了好大的便宜呀!他們一天有二十四小時的行動時間,我們卻只有八九小時……”
王師長索性問起他來:“你估計這次的任務呢?”
劉師長頓了頓,看了隋副政委一眼,當他發現隋副政委也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時,他就把自己的看法肯定地說出來:“我看,目前只有一個辦法,休整。暫時休整,誘敵人自己回來……”他的話說到最后越發有了自信:“對付美國人這是第一次,我們是要總結一下這個經驗的。”
“敵人自己會回來?”王師長不同意他的看法,“象這次戰役這樣好的戰機,我看不多了,美國人不是蔣介石。……他們接受起經驗教訓來還是快的……”
正這會兒,軍長跨進門來。軍長到了駐地,反而從容起來了,他笑著和他們一一握過手,脫下軍大衣,當他正要動手洗臉時,發現兩位師長一直圍著他走著,他立刻明白了他們的心情,于是問他們:“戰士的情緒怎么樣?”
指揮員們對這樣問題的含意一聽就明白了,分明要有仗打,兩位師長不由地楞住了。可是劉師長楞了一下后,忽然眼珠一轉,就象一切都恍然大悟一樣走到了軍長面前,用猜中了謎似的聲調輕輕問他:“是不是友軍又包圍上了硬家伙,讓我們去幫著啃?”
“你根據什么?”軍長反問他。
“有兩點,”劉師長相信自己完全猜對了,“第一,可能敵人還沒跑光,如果有這種戰機我們不會失掉;第二,從反面看,我們不會是追擊,因為司令部知道我們不可能立時行動。”
“你的第二點和敵人的希望有些接近,”隋明倫用溫和的聲調說著,這還是他第一次發表意見。“我們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這時軍黨委孫秘書已把軍長進門時交給他的作戰地圖在桌上攤開,軍長順手把燈移過來,說:“來,談談吧!”
隋明倫一看,天已發白了,雖然他也同樣想了解任務的具體內容,可是他知道軍長還沒有睡覺,馬上說:“老伍啊,先休息一下再說吧,反正他們今天白天走不了!”
軍長笑了笑,指著兩位師長說:“我睡了他們也睡不著啊。”說完,他也不管別人同意不同意就講起來了:
“西線你們知道了。東線情況是這樣的:長津湖方面的美一師偽一師從海上逃走后,又在這一帶集結了。”他指著臨津江一帶,接著又說:“他們正在陸續集中,看樣子是準備利用固有工事,再加修一些在那兒死守,攔住我們前進,好爭取個整補喘息的機會。這一次敵人是把偽軍拼湊起來的幾個師放在第一線,美軍自己在第二線,組成了一個縱深防御地帶。可是他們目前還沒完全撤回去,司令部叫我們迅速前進,不等他們充分準備好就打,目的地是臨津江高浪浦里往東一帶。……”說著,他指著每個村名向大家又講:“我們側翼這邊是人民軍,那邊是兄弟部隊。要我們迅速查明江防情況,相機突破。”
軍長說完,都沉默下來。
這個任務連王師長都驚訝了,他是求戰心最迫切的,但叫他去長途追擊敵人,敵人以逸待勞,我們又供應不上,而且是馬上去,就不能不使他為難起來。而劉師長的心理更矛盾,他未嘗不希望有仗打,可是他習慣于打那種經過周密計劃、有準備的仗。
“那么這一下又不可能休整了,我們戰士們盡管情緒很高,體力可有點支持不住。”劉師長小聲說著。
“仗,我早估計要打,我以為一定會給時間。”王師長說。
“司令員講,”軍長看著他們,“過去的敵人常常給我們準備好戰機,今天需要我們的指揮員自己創造條件,不應該忘了這是和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主義作戰。”
“是的,今天的敵人不是蔣介石,不會等我們準備好了再挨打。”隋副政委熄滅煙頭走過來:“這幾天我就想,要叫我們追擊怎么辦?”
“好,你把你的辦法說說吧。”軍長又走到地圖跟前。
“我看,只有馬上派一個團,強行軍趕到江邊,先去查明情況,等主力到達以后給養補充齊了就動手,這樣至少能節省一半的時間。”
“這就對了!你替我說出來了!”軍長高興地說,“還有一點,這個團最主要的任務是擾亂敵人,不讓他很好地準備,守住橋頭陣地,掩護主力集結。”
軍長說到這兒,已沒人再分辯了,按軍人的習慣,命令既然下來,誰也知道分辯是沒有用的,這時只有想辦法去完成。
“不過,”隋副政委回頭向兩位師長:“那就看你們的隊伍吃得消不?因為敵人相對的集中了,既擾亂他,就要防備被他們搞一家伙。”
王師長知道這分明是在試探他們的決心,馬上說:“是困難,我們堅決完成好了,我們可以派四大隊二營走前衛。”
“是周起那個營吧?”軍長問。
“是!”
“我們也可以去,最好供給問題能給我們解決一下。”劉師長也提出要求,在這情形下,盡管再困難,指揮員們都不能放棄榮譽心。
提到供給,王師長也為難起來:“是啊!我們的糧食還可以吃三天,彈藥每人才……如果把別的部隊的糧食抽調給……”
“那倒不必。”隋副政委接了過去,“我已經派人準備了,現在后勤部還有一批新到的糧食沒發,彈藥也調來一些,今晚就可以領,不過戰士要自己背唻,因為汽車還要給主力搶運給養。”
“那好……就是戰士們苦一些。”王師長皺緊眉頭。
隋明倫走到他跟前:“我可以派宣傳部長去幫你們政治部動員,但你們自己要抓緊,快把一切工作布置好,你看,偵察,掩護,攻擊敵人……任務很繁重咧。”
“這樣,”軍長說,“偵察工作我另外派一個參謀,從直屬隊帶一個偵察排去,你們這個營只有一個單純的任務,擾亂敵人,守住橋頭陣地,掩護主力集結。”說完,他回頭對孫秘書:“通知二科,馬上準備,偵察人員今晚要隨這個營一起出發,叫陳福榮去啊!”
“是!”孫秘書立刻去通知了。
“今晚?”王師長以為軍長剛才把時間說錯了。
“就是今晚!”軍長肯定地說。
“要是今天晚上就走的話,恐怕一個團的糧食還湊不出來。”隋副政委也感到這時間過于緊迫一些。
“我們的行動越快越好,”軍長著重地解釋了一下:“無論如何不能讓敵人從容地布置,只要有部隊到達了江邊,敵人就會迷亂起來,他們會很長時間沒法確定防御重點,你們想,這對我們的突破是多么有利!我為什么要這樣考慮呢?主要因為敵人有海陸空聯合作戰的條件,我們又是第一次攻他的防御,必須自己制造有利的條件。”
“起碼要帶半月的糧食吧,”隋明倫說,“這一批給養還不夠一個團用的,只要能再有三天,這個團就可以行動了,再有八天,他們整個師的給養也不成問題……”隋明倫詳細介紹了一下供應情況。
“那么,”軍長又思考了一下:“可不可以讓周起一個營先出發?三天后團主力出發,八天后師主力出發,要抓緊一些,爭取在十天內軍主力整個行動起來。”
隋副政委也考慮了一下:“這樣,周起那個營的任務更困難了。”
軍長看著王師長說:“那就全靠他們能機動靈活了,你告訴他們,必須大膽行動,善于捕捉戰機,只有主動打擊敵人,才可以使他們這個營不受損失。”
王師長越發為難起來:“那他們恐怕更……”
“不怕。”軍長好象知道他要說什么:“敵人現在還在混亂中,越打他,越可以增加他的混亂,等到他可能清醒的時候,我們主力也就到達了。”
“這恐怕……”王師長仍在擔心著。
“這樣吧,”軍長也未嘗不感到這個營的擔子過于重了,“我們給他們營里也配備一部報話機,這個團暫時調歸軍部直接指揮。”
“這固然是可以,但是我們這樣孤軍深入……”王師長想解釋。
軍長打斷他的話:“不對,在敵人看,這是大軍臨境……”
隋副政委為了減輕他的顧慮,也說:“這樣好了,我盡量督促給養快運,爭取他們團的主力在兩天后出發。”
軍長下了決心:“好!肯定了!”
注釋
[1]《突破臨津江》是海默的代表作。其作品在字詞使用和語言表達等方面均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此次出版,根據作者早期版本進行編校,文字盡量保留原貌,編者基本不做更動。
[2]滿塞:朝鮮語中“萬歲”的意思。
[3]邁:用于表示機動車行駛的時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