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地書
- 我的人生筆記:你是窮人還是富人
- 蔣子龍
- 2087字
- 2015-04-13 17:02:40
你知道什么是地書嗎?如果不慊,趕快去公園里見識一下。
還是在孩子很小的時候,我經常會帶他們去公園,京津的幾個公園都去過不止一次。自我的孩子們長大以后,幾乎就再沒有進過公園的門。二十多年來,公園的變化很大,過去的公園里以青年人和孩子最多,主要是哄孩子的和談戀愛的?,F在的公園卻成了老年人的活動中心,到處都是老年景觀,到節假日才有一些靑年人和兒童,但談戀愛和偷情的也不多。這是因為公園里的好地方都被老年人給占了,而且還咿咿啊啊地大聲喊嗓子,攪了年輕人談情說愛的興致。幸好現在的年輕人開放、大膽,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親親熱熱,用不著花錢再藏到公園里偷偷摸摸。這讓人懷疑,我們這些老家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但也說明現在老年人的快樂遠遠高于青年人的想象。
就在進公園的頭一天早晨,我就見識了地書表演,可謂大開眼界。在湖邊的臺階上,有十幾位老人各自手握一桿一米多長的大筆,蘸著湖水在地面上寫大字。弓腰懸臂,提氣凝神,有的工楷,提按頓挫,一絲不茍;有的行書,水潤滋漫,神韻自搖;有的狂草,筆走龍蛇,水滴飛濺。無論字寫得好壞,都浸潤著一種氣韻精神,泛溢著一股快樂。
有人寫的是現成的豪言壯語:老驥伏櫪,老當益壯;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有人在抄寫時下流行的順口溜:春眠不覺曉,麻將聲聲了,夜來風雨聲,輸贏知多少……圍觀者跟著一塊念,然后哈哈大笑。每個字都有其含義,每句話都表達一定的內容,于是這種現場地書表演就有了社會性、諷刺性和娛樂性。
每個執筆者的性格不僅體現在字上,還體現在所寫的內容上,使湖邊變成一個大娛樂場。寫的、看的,在一旁給出詞的,起哄叫好的,相互切磋技藝的,指指點點評頭論足的……這種地書的大筆都是自制的,筆桿用塑料管或拖把桿代替,筆頭則是海棉或泡沫塑料,蘸一下湖水能寫五六個字。胃省錢,省事,用不盡的湖水,寫不完的土地,既練字,又健身,還可養神益智。難怪寫地書的人越來越多,看地書的人也越聚越多。
其中有位老太太的字寫得很見功力,自己寫一陣就扭臉指導一下身旁的一位老先生:你為什么老把字寫這么小?摳摳搜搜,瞎瞎糊糊,湖水又不花錢,讓字伸開腰,筆畫要舒展,不怕難看,就要個大氣!老先生不吭聲,筆下的字果然寫大了。但字一大,筆畫就散了:你瞧瞧,這么難看,還談何大氣?
呀?聽口音有點耳熟,就湊過去仔細端詳老先生的面容。果然很像我過去認識的一位梁總工程師,學冶煉的留美博士。他的太太則是留蘇的,當時是另一個大廠的廠長,人稱香水廠長……想到此我似乎真的聞到了老太太身上有股淡淡的請香。
在我的記憶里,梁太太只要出門就一定會往身上噴點香水,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香水這種東西,就是從梁太太那里長的見識。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蘇聯老大哥援建的項目正如火如荼,梁總作為高級專家也在我們廠呆過很長的時間,每當他的太太到我們廠來找他,在她走過去十分鐘內,樓道里還有香水味兒。那時候蘇聯制造的東西講究傻、大、笨、粗,連香水的味道都格外刺激。只要她一來,我們就關上樓道兩頭的大門,禁止閑雜人員隨便出入,以便盡可能多保留一會兒樓道的香氣。
文革一開始梁總被打成美國特務,但他大腹便便、體胖心寬,在廠里挨完斗,回家換一件干凈衣服像沒事人似的上街混在人堆里看大字報。—九六八年春天,我剛結婚不久,床鋪、柜子、飯桌都是用舊木料自己胡亂打成的,因此非常想有一個新的寫字臺。可一般的寫字臺我的小屋里放不下,有天下班后在勸業場花三十二塊錢買到一張小號的一頭,可沒帶繩子,用自行車馱不走。我只好將桌子搬到大街上,等著看見個熟人就有辦法了,那個時候城市小而我們工廠大,再加上物質匱乏,大家有空就上大街踅摸點吃的或便宜的東西,在市中心會經常碰上同事或熟人。果不其然,不大一會兒工夫就看到梁總順著街邊的大字報溜達過來了,我突然大叫一聲,嚇得他一激靈,我趕緊湊過去小聲說:我得給您找點麻煩,是您回家給我拿條繩子來,還是在這兒替我看著桌子,我去找繩子。他選擇了后者,等我找來繩子還幫著我把一頭沉的小寫字臺捆到自行車的后架上……想起這些往事,我忍不住想笑,便直起身子學著梁總的口吻說好,水邊寫水字,字水靈,人滋潤。梁總身邊的老太太掃了我一眼,到底是留蘇的,氣勢還像蘇聯老大哥那么沖:什么叫水字?這是地書,慊嗎?我們有個正經八百的地書協會,會員比在紙上寫字的書法家協會的人還多!我趕緊改口:失敬失敬,地面練地書,越練越地道。
老先生也借機站直了身子,看我半天才笑著慢悠悠地說:你是大筆桿子?(這是我在工廠時的外號)我笑了:您果然是梁老總,幾十年沒見卻在這兒碰上了。
你一定是幾十年沒到公園來了?人們不是經常感嘆世界真小嗎?何況一個城市!不錯,一個留美的煉鋼老博士,一個學機械的留蘇專家,如今都成了地書協會的會員,好風雅,好情趣,越老越精神!梁總擺擺手:行啦,別咬文嚼字,我知道你的本意是想說,水邊寫水字,越寫越水,字水人也水不敢,不敢!我也學著他的樣子趕忙擺手。
老工程師依然像過去那么風趣,年近八旬還有這般風采,我想跟他天天在水邊練地書有關。于是我向他請教了制作地書筆的方法,打算回家也做它一管,以后也常來湖邊湊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