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的快樂有時在房子外面
- 我的人生筆記:你是窮人還是富人
- 蔣子龍
- 2600字
- 2015-04-13 17:02:40
鬧非典如被軟禁,外界的所有活動都取消了,對作家來說這未嘗不是好事,悶頭寫吧,可游泳館一關閉,我就蔫兒了。游泳十幾年,如同有煙癃、毒癮一般,每天早晨不在水里折騰一通,渾身不自在,干什么都沒有精神。
天天關在家里,只剩下老兩口子相依為命,大眼瞪小眼,幾天下來倒是老伴先受不了啦:你天天悶在屋里老跟睡不醒似的,非典是染不上了,可時間一長這不被關傻了嗎?
鬧非典鬧的脾氣有點邪,老伴的話是關心,我卻沒有好氣地回敬道:傻了省心,難得糊涂嘛!別抬杠,明天早晨跟游泳的時候一樣鬧鈴響了就起床,跟我去水上。我先打拳,你散步也行跑步也行,實在不想動就站在樹林里聽鳥叫,或沖著湖面愣神,也比賴在家里不出屋強。等我打完拳咱倆打半小時的羽毛球,我想運動置也夠了……哦,這是怕我傻了給她找罪,想來已經為我的狀態動了不少心思。她本來每天早晨在住宅小區的空場上跟一群女人先打太極拳后耍劍,有音樂,有頭領,耍把完了還可以嘰嘰嘎嘎,東家長西家短,不亦樂乎。為了陪我不惜放棄自己的習慣和快樂,這就叫老來伴。這個情我得領。
所謂水上,即水上公園。是天津市最大的公園,有東西兩片大湖,分南北兩部分,北部精致,供游人娛樂的設施也更多些。南部浩大,還保留著諸多野趣,是動物園。我之所以從市內所謂的歐洲風情街一一五大道搬到了市外的水上花園小區,就是沖著這兩湖水和碩果僅存的一片林木。誰叫我名字里有個龍字呢,喜逐水而居。北方太干了,連續多年的干旱,地干透了,人也干透了。
第二天早晨,老伴提上一個兜子,里面裝上羽毛球和球拍,用礦泉水的瓶子灌滿涼白開,還放進兩個香蕉,說運動后的二十分鐘之內要補充糖分……挺正規,一副教練口吻。到公園門口她先花一百元買了兩張年卡,我不覺一驚:呀,你怎么就斷定非典能鬧一年?
她說:買門票一個人每次是十五元,買月卡二十五元,你說哪個劃算,好好好,年卡就年卡,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邊,游泳館一開我就不來了。
你愛來不來,好像誰還非求著你不行。
別看拌兩句嘴,一進公園心情立刻就變了。嗨,水闊樹茂,微風揚花,春來陽氣動,萬物生光輝。空氣帶著花草的清芬,吸一口清涼清新,清澈透肺。我心胸大暢,真想敞幵嗓子喊上幾聲……其實公園里已經有人在喊,此起彼伏,相互應和,有的高亢,有的尖利,有的粗嘎,有的古怪,有的唱歌,有的學戲,有長調,有短吼,有男聲,有女腔,有的在林子里喊叫,有的則揚著脖子邊走邊喊,旁若無人,隨心所欲,只管自己痛快,不管別人的耳朵是否能接受。我還不敢那樣,只有走到清靜的地方,看看四周沒有人了就猛地喊上兩嗓子,老伴撇著嘴偷笑。但喊著喊著膽兒就大了,聲音也放開了,學虎吼,學鳥叫,只是怎么學都不大像。倒是老伴學布谷鳥叫幾可亂真,有時還能跟樹上的真布谷鳥呼應上幾句……老伴像野營拉練一樣在前面走得飛快,一邊走一邊指導我:不能松松垮垮,慢慢吞吞,走要有個走的樣子,才會有效果。我不知她要達到什么效果?來到西湖南岸的一排大柳樹下,她選中了一塊幽靜請潔的地方準備施展拳腳,我則沒有目的地開始慢跑,哪兒熱鬧就在哪兒湊,有時還會停下來看上一會兒……公園里不同的景區集結著不同的人群,玩著不同的花樣,我跑跑停停,停停看看,等我兜了一大圈再回到柳樹下,老伴的太極拳已經打完,正拿著根枯樹枝當劍在瞎比畫。看我回來就收起式子:你一直在跑?還是又碰上熟人聊大天了?
我說:行啦,這又不是在家里,你就別操那么多心了,我跑也跑了一會兒,聊也聊了一會兒,現在就要跟你大戰一會兒。
在公園里想找個可打羽毛球的地方太多了,我們選了一棵大梧桐樹下的陰涼地拉開了陣勢,一交手,我的興致立刻高漲起來。原以為打球不過是哄著老伴玩,誰料她竟能跟我真的打個不分上下。表面上我打的是攻勢球,她處于守勢,有時我傾全力狠命地連續攻上六七拍,竟不能把球扣死,反而被她回擊過來打了我的空當。看來小區的這群老娘兒們不光是打拳練劍,還經常摸球。打球有對抗性、游戲性,因此就有樂趣,我們打了半小時,大汗淋漓,甚是過癮。然后喝光帶來的水,吃了香蕉,回家沖個涼,好不痛快!從此,每個早展又成了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每個人的家都是設在房子里面,但家庭的快樂有時是在房子外面。
人們還喜歡說人的本性難移,人是不可改變的。漸漸地我卻覺得自己的性情變了很多。我生來脾氣暴躁,小的時候曾騎著牲口打架打到鄰村,眼眶被打破,差一點就成了獨眼龍。當然也打破過別人的腦袋。后來以寫作為生便成了文學的工具,性子不由自己控制,就更沒準頭了。不是有哲人說:自殺有一百種,其中就有嫁給作家這一條嗎?以前我不發火的最高記錄大概只有兩個月左右,自打去公園跟老伴一塊晨練,有一年多沒有認真發過火了。
后來非典瞥報解除,游泳館開放,我也先到公園跟老伴打上半小時的球,然后再去游泳,她則留在公園里打拳。有時感到光是展練還不滿足,吃過晚飯后也一塊到公園里轉一圈。說來真是奇怪,一到公園情緒就不一樣,兩口子便有話可說……在這之前,老夫老妻的哪有多少話好說?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能面對面,還要看電視里的新聞。吃過飯我躲在自己的書房里,她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我最煩她到我的屋里來,我寫字臺后面的電線如一堆亂麻,她打掃衛生時不知碰上哪一根就會造成死機,很容易會成為鬧一場別扭的導火索……所以說,越是離得最近的人越難于交流。好像用不著多說什么,什么都是應該應分,理所當然。別看羽毛球不起眼,可它像個靈物,在兩人中間飛來飛去,快慢難測,球路不定,這就有了懸念,有了戲劇性。因此在打球的這半小時里,兩人說話最多,笑的最多,喊叫的最多。夏天我光著膀子,下面只穿一件運動短褲,汗珠子跟著球一塊飛我自己痛快,老伴看著也痛快。
生命需要共鳴,有共鳴才有激情。我們是在文革初期結婚的,那時候沒有蜜月,也不知蜜月是什么滋味,臨到老了,因鬧非典似乎鬧出了一個蜜月。中秋節的晚上,我倆躲開熱鬧又走進水上公園,靜色當天,清光悠悠,林排疏影,湖生滿月,四周一片柔和,滿園的清輝也將心神透析得清清爽爽。我們慢慢地走著,還象征性地分食了一個小月餅中秋節嘛,不吃個月餅虧得慌。
當我們兜了一圈走到竹林前的廣場時,空中有了露氣,天上香滿一輪,地上流光一片,我們舍不得離開,總覺得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環境中,老兩口子還應該干點什么……可惜我當兵當得不會跳舞,但哼哼曲調還可以,反正四周沒有人,我就嘴里哼哼著和老伴跳起了貼面舞。這似乎正應了一句流行歌詞: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