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是一個弱女子(節(jié)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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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楓主編
- 5550字
- 2015-04-07 13:49:36
馮世芬說到了后來,幾乎興奮得要出眼淚,因為她自己心里也十分明白,她實在也是受著資本家土豪的深刻壓迫的一個窮苦女孩兒。
四
鄭秀岳馮世芬升入了兩年級之后,坐位仍沒有分開,這一回卻是馮世芬的第一,鄭秀岳的第二。
春期開課后還不滿一個月的時候,杭州的女子中等學校要聯(lián)合起來開一個演說競賽會。在聯(lián)合大會末開之前,各學校都在預選代表,練習演說。鄭秀岳她們學校里的代表舉出了兩個來,一個是三年級的李文卿,一個是二年級的馮世芬。但是聯(lián)合大會里出席的代表是只限定一校一個的。所以在聯(lián)合大會未開以前的一天禮拜六的晚上,她們代表倆先在本校里試了一次演說的比賽。題目是《富與美》,評判員是校里的兩位國文教員。這中間的一位,姓李名得中,是前清的秀才,湖北人,但任的是講解古文詩詞之類的功課,年紀已有四十多了。李先生雖則年紀很大,但頭腦卻很會變通,可以說是舊時代中的新人物。所以他的講古文并不拘泥于一格,像放大的纏足姑娘走路般的白話文,他是也去選讀,而他自己也會寫寫的。其他的一位,姓張名康,是專教白話文新文學的先生,年紀還不十分大,他自己每在對學生說只有二十幾歲,可是客觀地觀察他起來,大約比二十幾歲總還要老練一點。張先生是北方人,天才煥發(fā),以才子自居。在北京混了幾年,并不曾經(jīng)過學堂,而寫起文章來,卻總娓娓動人。他的一位在北京大學畢業(yè)而在當教員的宗兄有一年在北京死了,于是他就頂替了他的宗兄,開始教起書來。
那一晚的演說《富與美》,系由李文卿作正而馮世芬作反的講法的。李文卿用了她那一副沙喉嚨和與男子一樣的姿勢動作在講臺上講了一個鐘頭。內(nèi)容的大意,不過是說:“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是富,富的反對面窮,便是最大的罪惡。人富了,就可以買到許多東西,吃也吃得好,穿也穿得好,還可以以金錢去買許多許多別的不能以金錢換算的事物。那些什么名譽,人格,自尊,清節(jié)等等,都是空的,不過是窮人用來聊以自娛的名目。還有天才,學問等等也是空的,不過是窮措大在那里嚇人的傲語。會括地皮積巨富的人,才是實際的天才,會亂鉆亂剝,從無論什么里頭都去弄出錢來等事情,才是實際的學問。什么叫李悌忠信禮義廉恥,要顧到這些的時候,那你早就餓殺了。有了錢就可以美,無論怎么樣的美人都買得到。只教有錢,那身上家里,就都可以裝飾得很美麗。所以無錢就是不能夠有美,就是不美。”
這是李文卿的演說的內(nèi)容大意,馮世芬的反對演說,大抵是她時常對鄭秀岳說的那些主義,她說要免除貧,必先打倒富。財產(chǎn)是強盜的劫物,資本要為公才有意義。對于美,她主張人格美勞動美自然美悲壯美等,無論如何總要比肉體美裝飾美技巧美更加偉大。
演說的內(nèi)容,雖是馮世芬的來得合理,但是李文卿的沙喉嚨和男子似的姿勢動作,卻博得了大眾的歡迎。尤其是她從許多舊小說里讀來的一串一串的成語,如“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之類的口吻,插滿在她的那篇演說詞里,所以更博得了一般修辭狂的同學和李得中先生的贊賞。但等兩人的演說完后,由評判員來取決判斷的當兒,那兩位評判員中間,卻惹起了一場極大的爭論。
李得中先生先站起來說李文卿的姿勢喉音極好,到聯(lián)合大會里去出席,一定能夠奪得錦標,所以本校的代表應決定是李文卿。
他對錦標兩個字,說得尤其起勁,翻翻復復地竟說了三次。而張康先生的意見卻正和李先生的相反,他說馮世芬的思想不錯。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許多時候,形勢倒成了他們兩人的辯論大會了。
到了最后,張先生甚至說李先生姓李,李文卿也姓李,所以你在幫她。。對此李先生也不示弱,就說張先生是亂黨,所以才贊成馮世芬那些犯上作亂的意見。張先生氣起來了,就索性說,昨天李文卿送你的那十聽使館牌,大約就是你贊成她的意見的主要原因吧。李先生聽了也漲紅了臉回答他說,你每日每日寫給馮世芬的信,是不是就是你贊成馮世芬的由來。
兩人先本是和平地說的,后來喉音各放大了,最后并且敲臺拍桌,幾乎要在講臺上打起來的樣子。
臺下在聽講的全校學生,都看得怕起來了,緊張得連咳嗽都不敢咳一聲。后來當他們兩位先生的熱烈的爭論偶爾停止片時的中間,大家都只聽見了那張懸掛在講堂廳上的汽油燈的此此的響聲。
這一種暴風雨前的片時沉默,更在臺下的二百來人中間造成了一種恐怖心理。正當大家的恐怖,達到極點的時候,馮世芬卻不忙不迫的從座位里站立了起來說:
“李先生,張先生,我因為自己的身體不好,不能做長時間的辯論,所以去出席大會當代表的光榮,我自己情愿放棄。我并且也贊成李先生的意見,要李文卿同學一定去奪得錦標,來增我們母校之光。同學們?nèi)糍澇晌业奶嶙h的,請一致起立,先向李代表,李先生,張先生表示敬意。”
馮世芬的聲量雖則不洪,但清脆透徹的這短短的幾句發(fā)言,竟引起了全體同學的無限的同情。平時和李文卿要好,或曾經(jīng)受過李文卿的金錢及贈物的大部分的同學,當然是可以不必說,即毫無成見的不數(shù)中立的同學也立時應聲站立了起來。其中只兩三個和李文卿同班的同學,卻是滿面呈現(xiàn)著怒容,仍兀然的留在原位里不肯起立。這可并不是因為她們不贊成馮世芬之提議,而在表示反對。她們不過在怨李文卿的棄舊戀新,最近終把她們一個個都丟開了而在另尋新戀,因此所以想借這機會來報報她們的私仇。
五
到底是年長者的李得中先生的眼光不錯,李文卿在女子中等學校聯(lián)合演說競賽會里,果然得了最優(yōu)勝的金質(zhì)獎章。于是李文卿就一躍而成了全校的英雄。從前大家只以滑稽的態(tài)度或防衛(wèi)的態(tài)度對她的,現(xiàn)在有幾個頑固的同學,也將這種輕視她的心情減少了。而尤其使大家覺得她這個人的可愛的,是她對于這次勝利之后的那種小孩兒似的得意快活的神情。
一塊雙角子那么大的金獎章,她又花了許多錢拿到金子店里去鑲了一個邊,裝了些東西上去,于是從早晨到晚上她便把它掛在校服的胸前,遠看起來,仿佛是露出在外面的一只奶奶頭。頭幾天把這塊金牌掛上的時候,她連在上課的時候,也盡在伏倒了頭看她自己的胸部。同學中間的狡猾一點的人,識破了她的這脾氣,老在利用著她,因為你若想她花幾個錢來請請客,那你只教跑上她身邊去,拉住著她,要她把這塊金牌給你看個仔細,她就會笑開了那張鰲魚大嘴,挺直身子,張大胸部,很得意地讓你去看。你假裝仔細看后,再加上以幾句贊美的話,那你要她請吃什么她就把什么都買給你了。后來有一個人,每天要這樣的去看她的金牌好幾次,她也覺得有點奇怪了,就很認真地說。
“怎么啦,你會這樣看不厭的?”
這看的人見了她那一種又得意又認真的態(tài)度表情,便不覺哈哈哈哈的大笑了起來。捧腹大笑了一陣之后,才把這要看的原因說出來給她聽。她聽了也有點發(fā)氣了,從這事情以后她請客就少請了許多。
與這請客是出于同樣的動機的,就是她對于馮世芬的特別的好意。她想她自己的這一次的成功,雖完全系出于李得中先生的幫忙,但馮世芬的放棄代表資格,也是她這次勝利的直接原因。所以她于演說競賽完后的當日,就去亨得利買了一只金殼鑲鉆石的瑞士手表,于晚飯之后,在操場上尋著了馮世芬和鄭秀岳,誠誠懇懇地拿了出來,一定要給馮世芬留著做個紀念。馮世芬先驚奇了一下,盡立住了腳張大了眼,莫名其妙地對她看了半晌。靠在馮世芬的左手,同小鳥似地躲縮在馮世芬的腋上的鄭秀岳也駭?shù)沽耍睦镌谔樕蠞q出了兩圈紅靨。因為雖在同一學校住了一年多,但因不同班之故,她們和李文卿還絕對不曾開過口交過談。況且關于李文卿又有那一種風說,凡是和她同睡過幾天的人,總沒有一個人不為同學所輕視的。而李文卿又是個沒有常性的人,恃了她的金錢的富裕和身體的強大,今天到東,明天到西,盡在校內(nèi)校外,結交男女好友。所以她們這一回受了她突如其來的這種襲擊,就是半晌不能夠開口說話,鄭秀岳并且還全身發(fā)起抖來了。
馮世芬于驚定之后,才急促的對李文卿說:
“李文卿,我和你本來就沒有交情。并且那代表資格,是我自己情愿放棄的,與你無關,這種無為的贈答我斷不能收受。”
斬釘截鐵的說出了這幾句話,馮世芬便拖了鄭秀岳又向前走了,李文卿也追了上去,一邊跟,一邊她仍在懊惱似地大聲說:
“馮世芬,我是一點惡意也沒有的,請你收著吧,我是一點惡意也沒有的。”
這樣的被跟了半天,馮世芬卻頭也不回一回,話也不答一句。
并且那時候太陽早已下山,薄暮的天色,也沉沉晚了。馮世芬在操場里走了半圈,就和鄭秀岳一道走回到了自修室里,而跟在后面的李文卿,也不知于什么時候走掉了。
鄭秀岳她們在電燈底下剛把明天的功課預備了一半的時候,一個西齋的老齋夫,忽而走進了她們的自修室里,手里捏了一封信和一只黑皮小方盒,說是三年級的李文卿叫送來的。
馮世芬因為幾刻鐘前在操場上所感到的余憤未除,所以一刻也不遲疑地對老齋夫說:
“你全部帶回去好了,只說我不在自修室里,尋我不著就對。”
老齋夫驚異地對馮世芬的嚴不可犯的臉色看了一下,然后又遲疑膽怯地說:
“李文卿說:一定要我放在這里的。”
這時候鄭秀岳心里,早在覺得馮世芬的行為太過分了,所以就溫和地在旁勸馮世芬說:
“馮世芬,且讓他放在這里,看她一看如何?若要還她,明天叫女傭人送回去,也還不遲呀。”
馮世芬卻不以為然,一定要齋夫馬上帶了回去,但鄭秀岳好奇心重,從齋夫手里早把那黑皮小方盒接了過來,在光著眼打開來細看。老齋夫把信向桌上一擱,馬上就想走了,馮世芬又叫他回來說:
“等一等,你把它帶了回去!”
鄭秀岳看了那只精致的手表,卻愛惜得不忍釋手,所以眼看著盒子里的手表,一邊又對馮世芬說:
“索性把她那封信,也打開來看它一看,明天寫封回信叫傭人和手表一道送回,豈不好嗎?”
老齋夫在旁邊聽了,點了點頭,笑著說:
“這才不錯,這才可以叫我去回報李文卿。”
鄭秀岳把表盒擱下,伸手就去拿那封信看,馮世芬到此,也沒有什么主意了,就只能叫老齋夫先去,并且說,明朝當差這兒的傭人,再把信和表一道送上。
六
世芬同學大姊妝次桃紅柳綠,鳥語花香,芳草繽紛,落英滿地,一日不見,如三秋矣,一秋不見,如三百年也,際此春光明媚之時,恭維吾姊起居迪吉,為欣為頌。敬啟者,茲因吾在演說大會中奪得錦標,殊為僥幸,然飲水思源,不可謂非吾姊之所賜。是以買得銅壺,為姊計漏,萬望勿卻笑納,留做紀念。吾之此出,誠無惡意,不過欲與吾姊結不解之緣,訂百年之好,并非即欲雙宿雙飛,效魚水之歡也。肅此問候,聊表寸衷。
妹李文卿鞠躬鄭秀岳讀了這一封信后,雖則還不十分懂得什么叫做魚水之歡,但心里卻佩服得了不得,從頭到尾,竟細讀了兩遍,因為她平日接到的信,都是幾句白話,讀起來總覺得不大順口。就是有幾次有幾位先生私塞在她手里的信條,也沒有像這一封信樣的富于辭藻。
她自己雖則還沒有寫過一封信給任何人,但她們的學校里的同學和先生們,在杭州是以擅于寫信出名的。同學好友中的私信往來,當然是可以不必說,就是年紀已經(jīng)過了四十,光禿著頭,帶著黑邊大眼鏡,肥胖矮小的李得中先生,時常也還在那里私私寫信給他所愛的學生們。還有瘦弱長身,臉色很黃,頭發(fā)極長,在課堂上,居然嚴冷可畏,下了課堂,在房間里接待學生的時候,又每長吁短嘆,老在訴說身世的悲涼,家庭的不幸的張康先生,當然也是常在寫信的。可是他們的信,和這封李文卿的信拿來一比,覺得這文言的信讀起來要有趣得多。
她讀完信后,心里盡這樣在想著。所以居然伏倒了頭,一動也不動的靜默了許多時。在旁邊坐著的馮世芬,靜候了她一歇,看她連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了,就用手向她肩頭上拍了一下,問她說:
“你在這里呆想什么?”
鄭秀岳倒臉上紅了一紅,一邊將寫得流利豁達大約是換過好幾張信紙才寫成的那張粉紅布紋箋遞給了馮世芬,一邊卻笑著說:
“馮世芬,你看,她這封信寫得真好!”
馮世芬舉起手來,把她的捏著信箋的手一推,又朝轉了頭,看向書本上去,說:
“這些東西,去看它做什么!”
“但是你看一看,寫得真好哩。我信雖則接到得很多,可是同這封信那么寫得好的,卻還從沒有看見過。”
馮世芬聽了她這句話之后,倒也像驚了一頭似的把頭朝了轉來問她說:
“喔,你接到的信,都在拆看的么?”
她又紅了一紅臉,輕輕回答說:
“不看它們又有什么辦法呢?”
馮世芬朝她看了一眼,微微地笑著,回身就把書桌下面的小抽斗一抽,雜亂地抓出了一大堆信來丟向了她的桌上。
“你要看,我這里還有許多在這兒。”
這一回倒是鄭秀岳吃起驚來了。她平時總以為只有她,全校中只有她一個人,是在接著這些奇怪的信的,所以有幾次很想對馮世芬說出來,但終于沒有勇氣。而馮世芬哩,平常同她談的,都是些課本的事情,和社會上的情勢,關于這些私行污事,卻半點也不曾提及過,故而她和馮世芬雖則情逾骨肉地要好了半年多,但曉得馮世芬的也在接收這些秘密信件,這倒是第一次。驚定之后,她伸手向桌上亂堆在那里的紅綠小信件撥了幾撥,才發(fā)見了這些信件,都還是原封不動地封固在那里,發(fā)信者有些是教員,有些是同學,還有些是她所不知道的人,不過其中的一大部分,卻是曾經(jīng)也寫信給她自己過的。
“馮世芬,這些信你既不拆看,為什么不去燒掉?”
“燒掉它們做什么,重要的信,我才去燒哩。”
“重要的信,你倒反去燒?什么是重要的信?是不是文章寫得很好的信?”
“倒也不一定,我對于文章是一向不大注意的。你說李文卿的這封信寫得很好,讓我看,她究竟做了一篇怎么的大文章。”
鄭秀岳這一回就又把剛才的那張粉紅箋重新遞給了她,一邊卻靜靜地在注意著她的讀信時候的臉色。馮世芬讀了一行,就笑起來了,讀完了信,更樂得什么似的笑說:
“啊啊,她這文章,實在是寫得太好了。”
“馮世芬,這文章難道還不好么?那么要怎么樣的文章才算好?”
馮世芬舉目向電燈凝視了一下,明明似在思索什么的樣子,她的臉上的表情,從嚴肅的而改到了決意的。把頭一搖,她就伸手到了她的夾襖里的內(nèi)衣袋里摸索了一會,取出了一個對折好的狹長白信封后,她就遞給鄭秀岳說:
“這才是我所說的重要的信!”
鄭秀岳接來打開一看,信封上寫的是幾行外國字。兩個郵票,也是一紅一綠的外國郵票。信封下面角上頭才有用鋼筆寫的幾個中國字,“中國杭州太平坊巷馮宅馮世芬收。”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