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是一個弱女子(節選)(1)
書名: 過去集:郁達夫作品精選(中國文學大師經典必讀)作者名: 蕭楓主編本章字數: 5465字更新時間: 2015-04-07 13:49:36
謹以此書,獻給我最親愛,最尊敬的映霞。
1932年3月達夫上
一
她的名字叫鄭秀岳。上課之前點名的時候,一叫到這三個字,全班女同學的眼光,總要不約而同的會聚到她那張蛋圓粉膩的臉上去停留一刻;有幾個坐在她下面的同學,每會因這注視而忘記了回答一聲“到!”男教員中間的年輕的,每叫到這名字,也會不能自己地將眼睛從點名簿上偷偷舉起,向她那雙紅潤的嘴唇,黑漆的眼睛,和高整的鼻梁,試一個急速貪戀的鷹掠。雖然身上穿的,大家都是一樣的校服,但那套腰把緊緊的藍布衫兒,折皺一定的短黑裙子,和她的這張粉臉,這雙肉手,這兩條圓而且長的白襪腿腳,似乎特別的相稱,特別的合式。
全班同學的年齡,本來就上下不到幾歲的,可是操起體操來,她所站的地位總在一排之中的第五六個人的樣子。在她右手的幾個,也有瘦而且長,比她高半個頭的;也有腫胖魁偉,像大寺院門前的金剛下世的;站在她左手以下的人,形狀更是畸畸怪怪,變態百出了,有幾個又短又老的同學,看起來簡直是像歐洲神話里化身出來的妖怪婆婆。
暑假后第二學期開始的時候,鄭秀岳的坐位變過了。入學考試列在第七名的她,在暑假大考里居然考到了第一。
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的熱,到了開學后的陽歷九月,殘暑還在蒸人。開校后第二個禮拜六的下午,鄭秀岳換了衣服,夾了一包書籍之類的小包站立在校門口的樹蔭下探望,似乎想在許多來往喧嚷著的同學、車子、行人的雜亂堆里,找出她家里來接她回去的包車來。
許多同學都嘻嘻哈哈的回去了,門前擱在那里等候的車輛也少下去了,而她家里的那乘新漆的鋼弓包車依舊還沒有來。頭上面猛烈的陽光在穿過了樹蔭施威,周圍前后對幾個有些認得的同學少不得又要招呼談幾句話,家里的車子尋著等著可終于見不到蹤影,當鄭秀岳失望之后,臉上的汗珠自然地也增加了起來,紗衫的腋下竟淋淋地濕透了兩個圈兒。略把眉頭皺了一皺,她正想回身再走進校門去和門房談話的時候,從門里頭卻忽而叫出了一聲清脆的喚聲來:
“鄭秀岳,你何以還沒有走?”
舉起頭來,向門里的黑陰中一望,鄭秀岳馬上就看出了一張清麗長方,瘦削可愛的和她在講堂上是同座的馮世芬的臉。
“我們家里的車子還沒有來啦。”
“讓我送你回去,我們一道坐好啦。你們的家住在哪里的?”
“梅花碑后頭,你們的呢?”
“那頂好得咧,我們住在太平坊巷里頭。”
鄭秀岳躊躇遲疑了一會,可終被馮世芬的好意的勸招說服了。
本來她倆,就是在同班中最被注意的兩個。入學試驗是馮世芬考的第一,這次暑假考后,她卻落了一名,考到了第二。兩人的平均分數,相去只有一·三五的差異,所以由鄭秀岳猜來,想馮世芬心里總未免有點不平的意氣含蓄在那里。因此她倆在這學期之初,雖則課堂上的坐席,膳廳里的食桌,宿舍的床位,自修室的位置都在一道,但相處十余日間,鄭秀岳對她終不敢有十分過于親密的表示。而馮世芬哩,本來就是一個理性發達,天性良善的非交際家。對于鄭秀岳,她雖則并沒有什么敵意懷著,可也不想急急的和她締結深交。但這一次的同車回去,卻把她兩人中間的本來也就沒有什么的這一層隔膜穿破了。
當她們兩人正挽了手同坐上車去的中間,門房間里,卻還有一位二年級的金剛,長得又高又大的李文卿立在那里偷看她們。她的臉上,滿灑著一層紅黑色的雀斑,面部之大,可以比得過平常的長得很魁梧的中年男子。她做校服的時候,裁縫店總要她出加倍的錢,因為尺寸太大,材料手工,都要加得多。說起話來,她那副又洪又亮的沙喉嚨,就似乎是徐千歲在唱《二進宮》。但她家里卻很有錢,獅子鼻上架在那里的她那副金邊眼鏡,便是同班中有些破落小資產階級的女孩兒的艷羨的目標。初進學校的時候,她的兩手,各帶著三四個又粗又大的金戒指在那里的,后來被舍監說了,她才咕噥著“那有什么,不帶就不帶好啦。”的泄氣話從手上除了下來。
她很用功,但所看的書,都是些《二度梅》,《十美圖》之類的舊式小說。最新的也不過看到了鴛鴦蝴蝶式的什么什么姻緣。她有一件長處,就是在用錢的毫無吝惜,與對同學的廣泛的結交。
她立在門房間里,呆呆的看鄭秀岳和馮世芬坐上了車,看她們的車子在太陽光里離開了河沿,才同男子似的自言自語地咂了一咂舌說:
“啐,這一對小東西倒好玩么!”
她臉上同猛犬似地露出了一臉獰笑,老門房看了她這一副神氣,也覺得好笑了起來,就嘲弄似地對她說笑話說:
“李文卿,你為啥勿同她們來往來往?”
李文卿聽了,在雀斑中間居然也漲起了一陣紅潮,就同壯漢似地呵呵哈哈的放聲大笑了幾聲,隨后拔起腳跟,便雄赳赳地大踏步走回到校里面的宿舍中去了。
二
梅花碑西首的謝家巷里,建立有一排朝南三開間,前后都有一方園地的新式住屋。這中間的第四家黑墻門上,釘著一塊泉唐鄭的銅牌,便是鄭秀岳的老父鄭去非的隱居之處。
鄭去非的年紀已將近五十了,自前妻生了一個兒子,不久就因產后傷風死去之后,一直獨身不娶,過了將近十年。可是出世之后,輾轉變遷,他的差使卻不曾脫過,最初在福建做了兩任知縣,卸任回來,閑居不上半載,他的一位好友,忽在革命前兩年,就了江蘇的顯職,于是他也馬上被邀了入幕。在幕中住了一年,他又因老友的薦挽,居然得著了一個楊州知府的肥缺。本來是優柔不斷的好好先生的他,為幾個幕中同事所包圍,居然也破了十年來的獨身之戒,在接任之前,就娶了一位楊州的少女,為他的掌印夫人。結婚之后,不滿十個月,鄭秀岳就生下來了。當她還不滿周歲的時候,她的異母共父,在上海學校里念書的那位哥哥,忽在暑假考試之前染了霍亂,不到幾日竟病歿了在上海的一家病院之中。
鄭去非于痛子之余,中年心里也就起了一種消極的念頭。民國成立,楊州撤任之后,他不想再去折腰媚上了,所以便帶了他的嬌妻幼女,搬回到了杭州的舊籍泉唐。本來也是科舉出身的他,墨守著祖上的宗風,從不敢稍有點違異,因之罷仕歸來,一點俸余的積貯,也僅夠得他父女三人的平平的生活。
政潮起伏,軍閥橫行,中國在內亂外患不斷之中時間一年年的過去,鄭秀岳居然長成得秀媚可人,已經在杭州的這有名的女學校里,考列在一級之首了。
馮世芬的車子,送她到了門口,鄭秀岳拉住了馮世芬的手,一定要她走下車來,一同進去吃點點心。
鄭家的母親,見了自己的女兒和女兒的同學來家,自然是歡喜得非常,但開頭的第一句,鄭秀岳的母親,卻告訴她女兒說:“車夫今天染了痧氣,午飯后就回了家。最初我們打電話打不通,等到打通的時候,門房說你們已經坐了馮家的包車,一道出校了。”
馮世芬伶伶俐俐地和鄭家伯父伯母應對了一番,就被鄭秀岳邀請到了東廂房的她的臥室。兩人在臥房里說說笑笑,吃吃點心,不知不覺,竟夢也似地過了兩三個鐘頭。直到長長的午后,日腳也已經斜西的時候,馮世芬堅約了鄭秀岳于下禮拜六,也必須到她家里去玩一次,才匆匆地登車別去。
太平坊巷里的馮氏,原也是杭州的世家。但是幾代下來,又經了一次辛亥的革命,馮家在任現職的顯官,已經沒有了。尤其是馮世芬的那一房里,除了馮世芬當大,另外還有兩個弟弟之外,財產既是不多,而她的父親又當兩年前的壯歲,客死了在漢陽的任所。
所以馮世芬和母親的生活的清苦,也正和鄭秀岳她們差仿不多。
尤其是杭州人的那一種外強中干,虛張門面的封建遺澤,到處在鞭撻杭州固有的舊家,而使他們做了新興資產階級的被征服者被壓迫者還不敢反抗。
馮世芬到了家里,受了她母親的微微幾聲何以回來得這樣遲的責備之后,就告訴母親說:
“今天我到一位同學鄭秀岳家里去耍子了兩個鐘頭,所以回來遲了一點,我覺得她們家里,要比我們這里響亮得多。”
“芬呀,人總是不知足的。萬事都還該安分守己才好。假使你爸爸不死的話,那我們又何必搬回到這間老屋里來住哩?在漢陽江上那間洋房里住住,豈不比哪一家都要響亮?萬般皆由命,還有什么話語說哩!”
在這樣說話的中間,她的那雙淚盈盈的大眼,早就轉視到了起坐室正中懸掛在那里的那幅遺像的高頭。馮世芬聽了她母親的這一番沉痛之言,也早把今天午后從新交游處得來的一腔喜悅,壓抑了下去。兩人沉默了一會,她才開始說:
“娘娘,你不要誤會,我并不在羨慕人家,這一點骨氣,大約你總也曉得我的。不過你老這樣三不是地便要想起爸爸來這毛病,卻有點不大對,過去的事情還去說它作什么!難道我們姊弟三人,就一輩子不會長大成人了么?”
“唉,你們總要有點志氣,不墮家聲才好啊?”
這一段深沉的對話,忽被外間廳上的兩個小孩的腳步跑聲打斷了。他們還沒有走進廳旁側門之先,叫喚聲卻先傳進了屋里:
“娘娘,今天車子作啥不來接我們?”
跟著這喚聲跑進來的,卻是兩個看起來年紀也差仿不多,面貌也幾乎是一樣的十二三歲的頑皮孩子。他們的相貌都是清秀長方,像他們的姊姊。而鼻腰深處,張大著的那一雙大眼,一望就可以知道這三人,都便是那位深沉端麗的中年寡婦所生下來的姊弟行。
兩孩子把書包放上桌子之后,就同時跑上了他們姊姊的身邊,一個人拉著了一只手,昂起頭笑著對她說:
“大姊姊,今天有沒有東西買來?”
“前禮拜六那樣的奶油餅干有沒有帶來?”
被兩個什么也不曉得的天使似的幼兒這么一鬧,剛才罩在起坐室里的一片愁云,也漸漸地開散了。馮夫人帶著苦笑,伸手向袋里摸出了幾個銅元,就半嗔半喜地罵著兩個小孩說:
“你們不要鬧了,諾,拿了銅板去買點心去。”
三
秋漸漸的深了,鄭秀岳和馮世芬的交誼,也同園里的果實坂里的干草一樣,追隨著時季而到了成熟的黃金時代。上課,吃飯,自修的時候,兩人當然不必說是在一道的。就是睡眠散步的時候,她們也一刻兒都舍不得分開。宿舍里的床位,兩人本來是中間隔著一條走路,面對面對著的。可是她們還以為這一條走路,便是銀河,深怨著每夜舍監來查宿舍過后,不容易馬上就跨渡過來。所以鄭秀岳就想了一個法子,和一位睡在她床背后和她的床背貼背的同學,講通了關節,叫馮世芬和這位同學對換了床位。于是白天掛起帳子,儼然是兩張背貼背的床鋪,可是晚上帳門一塞緊,她們倆就把床背后的帳子撩起,很自由地可以爬來爬去。
每禮拜六的晚上,則不是鄭秀岳到馮家,便是馮世芬到鄭家去過夜。又因為鄭秀岳的一刻都拋離不得馮世芬之故,有幾次她們倆簡直到了禮拜六也不愿意回去。
人雖然是很溫柔,但情卻是很熱烈的鄭秀岳,只教有五分鐘不在馮世芬的邊上,就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全世界所遺棄的人,心里頭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空洞之感,簡直苦得要哭出來的樣子。但兩人在一道的時候,不問是在課堂上或在床上,不問有人看見沒有看見,她們也只不過是互相看看,互相捏捏手,或互相摸摸而已,別的行為,卻是想也不會想到的。
同學中間的一種秘密消息,雖則傳到她們耳朵里來的也很多很多,譬如李文卿的如何的最愛和人同鋪,如何的臨睡時一定要把上下衣褲脫得精光,更有一包如何如何的莫名其妙的東西帶在身邊之類的消息,她們聽到的原也很多,但是她們卻始終沒有懂得這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意義。
將近考年假考的有一天晴寒的早晨,鄭秀岳因為前幾天和馮世芬同用了幾天功,溫了些課,身體覺得疲倦得很。起床鐘打過之后,馮世芬屢次催她起來起來,她卻只睡著斜向著了馮世芬動也不動一動。忽兒一陣腰酸,一陣腹痛,她覺得要上廁所去了,就懇求馮世芬再在床上等她一歇,等她解了臭回來之后,再一同下去洗面上課。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卻臉色變得灰白,眼睛放著急迫的光,滿面驚惶地跑回到床上來了。到了去床還有十步距離的地方,她就尖了喉嚨急叫著說:
“馮世芬!馮世芬!不好了!不好了!”
跑到了床邊,她就又急急的說:
“馮世芬,我解了臭之后,用毛紙揩揩,竟揩出了滿紙的血,不少的血!”
馮世芬起初倒也被她駭了一跳,以為出了什么大事情了,但等聽到了最后的一句,就哈哈哈哈的笑了起來。因為馮世芬比鄭秀岳大兩歲,而鄭秀岳則這時候還剛滿十四,她來報名投考的時候,卻是瞞了年紀才及格的。
鄭秀岳成了一個完全的女子了,這一年年假考考畢之后,剛回到家里還沒有住上十日的樣子,她又有了第二次的經驗。
她的容貌也越長得豐滿起來了,本來就粉膩潔白的皮膚上,新發生了一種光澤,看起來就像是用絨布擦熟的白玉。從前做的幾件束胸小背心,一件都用不著了,胸部腰圍,竟大了將近一寸的尺寸。從來是不大用心在裝修服飾上的她,這一回年假回來,竟向她的老父敲做了不少的衣裳,買了不少的化妝雜品。
天氣晴暖的日子,和馮世芬上湖邊上閑步,或湖里去劃船的時候,現在她所注意的,只有些同時在游湖的富家子女的衣妝樣式和材料等事情。本來對家庭毫無不滿的她,現在卻在心里深深地感覺起清貧的難耐來了。
究竟是馮世芬比她大兩歲年紀,漸漸地看到了她的這一種變化,每遇著機會,便會給以很誠懇很徹底的教誡。譬如有一次她們倆正在三潭印月吃茶的時候,忽而從前面埠頭的一只大船上,走下來了一群大約是軍閥的家室之類的人。其中有一位類似蕩婦的年輕太太,穿的是一件仿佛由真金線織成的很鮮艷的袍子。袍子前后各繡著兩朵白色的大牡丹,日光底下遠看起來,簡直是一堆光耀眩人的花。緊跟在她后面的一位年紀也很輕的馬弁臂上,還搭著一件長毛烏絨面子烏云豹皮里子的斗篷在那里。鄭秀岳于目送了她們一程之后,就不能自己地微嘆著說:
“一樣的是做人,要做得她那樣才算是不枉過了一生。”
馮世芬接著就講了兩個鐘頭的話給她聽。說,做人要自己做的,濁富不如清貧,軍閥、資本家、土豪劣紳的錢都是背了天良剝削來的,衣飾服裝的美不算是偉大的美,我們必須要造成人格的美和品性的美來才算偉大,清貧不算倒霉,積著許多造孽錢來夸示人家的人,才是最無恥的東西,虛榮心是頂無聊的一種心理,女子的墮落階級的第一段便是這虛榮心,有了虛榮心就會生嫉妒心了。這兩種壞心思是由女子的看輕自己、不謀獨立、專想依賴他人而生的卑劣心理,有了這種心思,一個人就永沒有滿足快樂的日子了,錢財是人所造的,人而不駕馭錢財反被錢財所駕馭那還算得是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