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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齊學(2)

鄒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這是他著書的動機。他要使有國的人知所警戒,先《大雅》“整之于身”,然后可以恩及百姓。所以《史記》下文又說,“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他要達到這個目的,故利用當時民間的種種知識,種種信仰,用他的想象力,組成一個偉大的系統:“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這是他的方法,其實只是一種“類推”法,從小物推到無垠,從今世推到古代:

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大似是張大之意)并世盛衰,因載其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竊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

這就是“類推”的方法。從“并世”推到天地未生時,是類推的歷史;從中國推到海外,是類推的地理。

鄒衍的地理頗有驚人的見解。他說: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小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以字衍)如一區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無地之際焉。

(參看桓寬《鹽鐵論?論鄒篇》,及王充《論衡?談天篇》)這種偉大的想象,只有齊東海上的人能做。我們看這種議論,不能不敬嘆齊學的偉大。

他的歷史學其實是一種很“怪迂”的歷史哲學。如上文所引,他先張大“并世盛衰,因載其祥(祥即是吉兇、禍福)度制”。這里雖不曾明說盛衰和祥度制有聯帶關系,但我們可以揣想鄒衍本意大概是這樣的。因為《史記》下文又說他:

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以上均見《史記》七四)這便是他的“五德終始論”,又叫做“大圣終始之運”(見《鹽鐵論》五三)。他的十余萬言,現在都不傳了。但劉歆《七略》說:

鄒子有“終始五德”,從所不勝:土德后,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引見《文選?魏都賦》注)《呂氏春秋?應同篇》也有這種學說:

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蚯蚓)大螻(螻蛄)。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于水。湯曰,“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代火者,必將水。天且先見水氣勝,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水氣至而不知,數備將徙于土。這個“土—木—金—火—水”的系統便是鄒衍的五德終始論。后來秦始皇統一天下,便采用這種思想。《史記》說:

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數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黃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

《史記》又說:

(《史記》六)自齊威、宣之時,鄒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

(《史記》二八)其實齊學的五德終始論在秦未稱帝之前,早已傳到西方,早已被呂不韋的賓客收在《呂氏春秋》里了(《呂氏春秋》成于前239年)。到秦始皇稱帝(前221年)以后,也許又有齊人重提此議,得始皇的采用,于是鄒衍的怪迂之論遂成為中國國教的一部分了。

五德終始之運,只是把五德相勝(水勝火,火勝金,金勝木,木勝土,土勝水)的觀念適用到歷史里去,造成一種歷史變遷的公式,故是一種歷史哲學。

又因為五德的終始都先見于祥符應,故這種歷史哲學其實又是一種宗教迷信。五德終始與陰陽消息兩個觀念又可以適用到宇宙間的一切現象,可以支配人生的一切行為,可以解釋政治的得失和國家的盛衰,故這種思想竟成了一個無所不包的萬寶全書。但我們推想,鄒衍立說之初,大概如《史記》所記,注意之點在于政治;他的用意在于教人隨著世變做改制的事業。故漢朝嚴安引鄒衍曰:“政教文質,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也。”(《漢書》六四下)這可見此種歷史哲學在政治上的用意,在于改革度制,在于從種種方面證明“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史記》所說的“祥度制”,現在雖不傳了,但我們可以揣想《呂氏春秋》所收的五德終始論代表鄒衍的學說,而《呂氏春秋》所采取的“十二月令”也就代表鄒衍的“祥度制”的綱領。

五德終始論是用五行轉移的次第來解釋古往今來的歷史大變遷。《月令》是用五行的原則來安排一年之中的“四時之大順”,來規定“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用司馬談語)。這種分月的教令便是“祥度制”了。

現存的《月令》出于《呂氏春秋》,其中似以十月為歲首(季秋月令,“為來歲受朔日”。),又有秦官名,大概其中已有呂不韋的賓客改作的部分了。

但其中全用五行來分配四時,十二月,五帝,五蟲,五音,五味,五臭,五祀,五臟;每月各有祥度制,錯行了這種教令,便有種種災害,如孟春《月令》說:

孟春行夏令,則風雨不時,草木早槁,國乃有恐(高注:春,木也,夏,火也。木德用事,法當寬仁,而行夏令,火性炎上,故使草木槁落,不待秋冬,故曰天氣不和,國人惶恐也)。

行秋令,則民大疫疾,風暴雨數至,藜莠蓬蒿并興(高注:木仁,金殺,而行其令,氣不和,故民疫病也。金生水,與水相干,故風雨數至,荒穢滋生。)行冬令,則水潦為敗,霜雪大摯,首種不入(高注:春陽,冬陰也,而行其令,陰乘陽,故水潦為敗,雪霜大摯,傷害五谷。鄭注:舊說,首種謂稷)。這正是一年之中的“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故我們用《月令》來代表鄒衍的祥度制,大概是不錯的。《呂氏春秋》采鄒衍的五德終始論,不提他的姓名;采《月令》全部,也不提及來源,這大概是因為呂氏的賓客曾做過一番刪繁摘要的工作。

從鄒子的十余萬言里擷取出一點精華來,也許還稍稍改造過,故不須提出原來的作者了。而鄒衍的十余萬言的著作,當日曾經震驚一世,使“王公大人初見其術,瞿然顧化”,自從被《呂氏春秋》擷取精要之后,那“閎大不經”的原書也漸漸成了可有可無之物,終于失傳了。

更到后來,這分月的祥度制竟成了中國思想界的公共產業,《淮南王書》收作《時則訓》,《禮記》收入《明堂陰陽記》一類,即名為《月令》,而偽造的《逸周書》又收作《時訓解》,于是蔡邕、王肅諸人竟認此書是周公所作了(看孔穎達《禮記疏》卷十四《月令》題下疏,其中列舉四證,證明此書不合周制)。

從此以后,《月令》便成了中國正統思想的一部分,很少人承認它是秦時作品,更無人敢說它出于“齊學”了。

齊學的成立,必不單靠鄒衍一人。《漢書·藝文志》,“陰陽家”有:

《鄒子》四十九篇(原注,名衍,齊人)

《鄒子終始》五十六篇(師古日,亦鄒衍所說)

《鄒奭子》十二篇(原注,齊人,號雕龍奭)

《公梼生終始》十四篇(原注,傳鄒奭《終始書》)依《漢書》原注看來,鄒奭的書也叫做《終始》,正是鄒衍的嫡派。

《史記》曾說:“鄒者,齊諸鄒子,亦頗采鄒衍之術以紀文。”是鄒奭在鄒衍之后,繼續發揮五德終始之說,而公梼生又在鄒爽之后,又傳鄒奭的《終始書》。這都是齊學的開山三祖。《藝文志》又有:

《公孫發》二十二篇(原注,六國時)

《乘丘子》五篇(原注,六國時)

《杜文公》五篇(原注,六國時)

《黃帝泰素》二十篇(劉向《別錄》云,或言韓諸公孫之所作也,言陰陽五行,以為黃帝之道也。故曰《泰素》)《南公》三十一篇(原注,六國時)

《容成子》十四篇

《閭丘子》十三篇(原注,名快,魏人,在南公前)

《馮促》十三篇(原注,鄭人)

《將鉅子》五篇(原注,六國時,見南公,南公稱之)

《周伯》十一篇(原注,齊人,六國時)這些人大概是齊學的傳人,其人其書皆未必全出于六國時代,其中也許有秦漢人假托的。如《宋司星子韋》三篇,假托于春秋時宋景公的司星子韋,列在《藝文志》陰陽家的第一名,但《論衡?變虛篇》引有《子韋書錄序奏》,大概即是劉向所假造奏上的。

如果《藝文志》所錄諸書真是六國時作品,那么,在鄒衍、鄒奭之后,這個學派已傳播很遠,怪不得呂不韋的賓客著書之時已大受齊學的影響了。

以上所列,限于“九流”之中的“陰陽家”,即是司馬談所論“六家”中的“陰陽家”。司馬談說:

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大祥是說此一派注重祥之應。《漢書》六十二引此文,誤作大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曰“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藝文志》也說:

(《史記》百三十)

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此語是劉歆瞎說)。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其所長也。及拘者為之,則牽于禁忌。泥于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這里所說的陰陽家,是齊學的正統,還是以政治為主體,用陰陽消息與五德轉移為根據,教人依著“四時之大順”設施政教。他們主張“治各有宜”,本是一種變法哲學,不幸他們入了迷,發了狂,把四時十二月的政制教令都規定作刻板文章,又造出種種禁忌,便成了“使人拘而多所畏”“舍人事而任鬼神”的中古宗教了。

齊學本從民間宗教出來,想在祥禍福的迷信之上建立一種因時改制的政治思想。結果是災祥迷信的黑霧終于埋滅了政制變法的本意,只剩下一大堆禁忌,流毒于無窮。這是齊學的命運。

陰陽家的支流

鄒衍諸人的政治的陰陽家,已是一個很大的思想迷信大組合了。然而這還只是狹義的陰陽家。廣義的陰陽家所包更多,更雜。依《藝文志》所記,有兵家陰陽十六家,書二百四十九篇,圖十卷,序曰:

陰陽者,順時而發,推刑德,隨斗擊,因五勝,假鬼神而為助者也。“順時而發”,是順著時日干支;“推刑德”,是推陰陽,陰是刑,陽是德;“隨斗擊”,是占星斗(《淮南?天文訓》:“北斗之神有雌雄,雄左行,雌右行,五月合午,謀刑,十一月合子,謀德”);“因五勝”,是依著五德相勝之理。這是兵家的陰陽,是陰陽家的一派。

《藝文志》又有術數之五行三十一家,書六百五十二卷,中有《泰一陰陽》《黃帝陰陽》《黃帝諸子論陰陽》……等等書。序曰:

五行者,五常之行氣也。(以木金火土水配仁義禮智信)《書》(《洪范》)云:“初一曰五行,次二曰羞用五事。言進用五事,以順五行也,貌,言,視,聽,思(是為五事),心失而五行之序亂,五行之變作,皆出于律歷之數而分為一者也。其法亦起五德終始,推其極則無不至。而小數家因此以為吉兇,而行于世,浸以相亂。”

這里明說五行術數出于五德終始之學。這也是陰陽家的一派。此外,如天文,歷譜,雜占,形法,醫經,房中,各家都和陰陽五行有很密切的關系。其中一部分是陰陽家的支流,一部分也許是陰陽家的祖宗。

陰陽五行之說都來自民間,陰陽出于民間迷信,五行出于民間常識。那些半迷信半常識的占星、看相、卜筮、醫藥等等,自然是陰陽五行說最初征服的區域。從這些區域里流傳出來,陰陽五行說漸漸影響到上層社會的思想學術。

這種思想到了學者的手里,經過他們的思索修改,裝點起來,貫串起來,遂成了一種時髦的學說了。這種下層思想受了學者尊信和君主歡迎以后,醫卜星相等等更要依托于陰陽五行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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