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威爾第的歌劇作品中,當屬《唐·卡洛斯》時乖命蹇。創作過程歷經千辛萬苦(自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中期至八十年代中期),前后修改不下五稿之多。修修補補的作品,似乎總不如一氣呵成的創作那樣渾然一體。《唐·卡洛斯》的演出制作因而總顯得有些尷尬。風格語言上的不統一和不協調當在意料之中。《唐·卡洛斯》之后創作的《阿依達》《奧賽羅》和《法爾斯塔夫》達到威爾第藝術生命的巔峰,令人頭暈目眩,《唐·卡洛斯》的名聲在很長一段時間中被完全遮蔽。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之前,《唐·卡洛斯》在各大劇院的保留劇目中沒有穩定的地位。
只是到了最近幾十年,《唐·卡洛斯》才開始慢慢走回舞臺,但值得注意的是頻率越來越高。可能有兩個方面的原因,其一是此劇1884年的意大利語修定版中所體現的威爾第晚年更加靈活的筆法和更加深刻的心理洞察力;其二(也許更重要)是此劇在透視和剖析政治支配、宗教權威、個人幸福等一系列命題時所顯現的獨特眼光。
上海大劇院于2001年8月31日上演音樂會形式的《唐·卡洛斯》,觀眾雀躍、座無虛席,說明《唐·卡洛斯》的號召力。當然很多觀眾是沖著演員而來,尤其是目前當紅的國際級男低音田浩江。用音樂會形式“清唱”歌劇,當然是為了節省開支的無奈之舉。但聊勝于無,目前在世界樂壇上也算通行。此次上海大劇院的演出,選取《唐·卡洛斯》全劇的十個主要場景或唱段,體現了作品全貌的百分之七十左右。
有趣的是,歌唱演員的表現和威爾第筆下所塑造的人物一樣,藝術質量參差不齊。田浩江所飾演的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果然不負眾望,贏得觀眾最熱烈的叫好喝彩。而這之所以可能,是因為菲利普二世不愧為威爾第筆下最豐滿、最復雜和最有政治意味的形象刻畫,幾乎可與莎翁人物的藝術高度比肩,完全超越了席勒原劇中的同名人物,這為田浩江的出色表現鋪設了前提。田浩江用令人難忘的聲音造型能力(輔以簡略而有效的形體動作)捕捉到這個人物極端復雜的內心體驗。菲利普作為國王對政治有成熟的理解,他意識到自己的權威,但善于妥協,在關鍵時刻審時度勢,從不迷失方向。但是,菲利普作為普通人,作為丈夫,作為父親,卻又成為政治的犧牲品,內心充滿孤獨、不安、焦慮和內疚。很難說菲利普是個正角還是反角,更準確地說是個善惡相間的混合體。由于他是政治人物,他的所作所為并不服從一般的道德標準。毋庸置疑,菲利普國王贏得了威爾第的深切同情,激發了威爾第的創作靈性,因此這個人物才能調動歌唱表演家的創造激情,并最終深深地打動觀眾。
與菲利普相反,王子唐·卡洛斯是個政治頭腦簡單的人物,雖然性格高尚,忠于愛情,但未免顯得脆弱幼稚。盡管他是王后的戀人,是父親在情感上的死敵,但在政治權術上唐·卡洛斯根本不是菲利普的對手。很多行家曾指責威爾第的頭腦中沒能形成這個人物的明確意念,因而在音樂上這個人物顯得不穩定,無法最終令人心服口服。也許只有非常出色的男高音演員才能彌補劇作本身的問題。本次演出中,男高音凱思·伊卡亞·普第嗓音的質地一般,聲音太緊,加之身材過小,在舞臺上不夠光彩。
圍繞菲利普與唐·卡洛的情感對立和政治沖突,全劇一條處于支線地位的矛盾線索是宗教的神圣權威與菲利普代表的世俗王權之間的潛在對抗。這種對抗是歐洲政治歷史演化的重要動因,而威爾第以過人的眼力將這個沖突寫進《唐·卡洛斯》一劇中。菲利普與大祭司的二重唱是這種沖突的重要寫照,而開始與結束全劇的教堂場景的神秘氣氛和大祭司的渾厚低音禱詞,營造出彌漫全劇的厚重、莊嚴的政治性氣氛。大祭司這個角色主要是一種符號性的象征,對演員的心理刻畫能力要求并不高。美國男低音約翰·契克完全勝任其職,雖然聲音的厚度不夠,因而減弱了這個人物不食人間煙火的威嚴感和距離感。
從政治的角度說,唐·卡洛斯的好友羅德里戈侯爵是個熱血的理想主義者,他生命的意義來自對專制壓迫的反抗和對正義自由事業的追求,為此他可以兩肋插刀,不顧一切。顯然,羅德里戈是個單向度的政治型人物,個人情感主要局限于政治性的朋友情誼,因而在劇中絕對不卷入任何愛情的糾葛。但在殘酷的政治現實面前,這種理想主義者最后往往以犧牲告終。威爾第在這個人物的性格刻畫上曾遭到一些指責:音樂配置比較粗糙,有時聽上去像是他早中期風格的遺留。這樣的人物不會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正如美國男中音加里·辛普森的現場表演,只能算差強人意。
王后伊麗莎白,在責任和愛情之中掙扎,其痛苦和窘迫的生存狀態為威爾第的音樂想象再次提供了最好的創作跳板。但就現場表演的情況而言,倒是埃博利公主(善惡性格矛盾的又一個奇妙的結合體)的飾演者、女中音瑪麗亞娜·科內蒂更為出色。但在《唐·卡洛斯》這個以國家政治和權力爭奪為中心的世界中,女子的愛情生活只能屈居從屬地位,正如出于政治的婚姻交易造成了此劇的悲劇故事——十六世紀的法王亨利二世,為了與西班牙求和,決定將自己女兒伊麗莎白許配給菲利普國王,全然不顧女兒早與王子唐·卡洛斯心心相印的事實。
威爾第是歌劇史中最富政治性的作曲家。而《唐·卡洛斯》是他的創作中透析政治最深入、最全面、最冷靜、最客觀的劇作。所有的人物(特別是男性人物)都深深地卷入政治,他們的性格刻畫體現出政治對人性的典型影響,也表露出威爾第作為一個藝術家到晚年對政治的認識和理解。這種特殊的性質決定了《唐·卡洛斯》的獨特人文價值和藝術魅力之所在。上海大劇院的此次音樂會演出讓我們直接面對《唐·卡洛斯》的獨特世界,盡管有些缺憾,但仍令人回味無窮。行筆至此,余下的心愿當然是,企盼在不久的將來,到上海大劇院觀看《唐·卡洛斯》完整的歌劇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