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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時令無情,轉眼到了十月上旬。

張學良的官邸和私宅,依然是張作霖時代的產物,主體建筑是一座三層樓房。樓前一帶是人工敷設的石山,石山往北是門樓,門樓前后各懸匾一塊,上有張作霖的題字。前門樓匾題的是“天理人心”,后門樓匾上題的是“慎行”。從門樓直入樓房的是一樓。一樓門前左右各擺一個模擬的老虎,外面覆蓋著真老虎皮,因而一樓又稱“老虎廳”。在這兒,演出過許多震驚中外的大事件。過去,張學良和于鳳至的私室為東華園外的兩層小樓。張作霖出殯之后,他們夫妻遂移居官邸大樓的二層樓上。他身處逆境,在這兒不得不扮演各種力不從心的角色!

自打林權助特使回到東京復命以后,日本朝野人士紛至沓來,用親信副官譚海的話說:“大帥府的門坎都讓日本人踏爛了!”張學良有時笑臉相迎,有時動輒發火,搞得這些日本人無所適從,始終摸不到這位少帥準確的政治脈搏;同時,代表日本利益的某些顧命老臣也時相往訪,大談易幟是認賊作父;而那些年少氣盛的親信軍官們,也經常跑到他的寢室、書房大罵日本人;令他擔心的是白崇禧的代表何千里,近來和自命不凡的老將過從甚密,不知在一塊搞些什么名堂;更使他捉摸不定的是蔣介石新近派來的全權代表何成浚,“每天專以煙、牌與張周旋”,他每日里花天酒地,揮金如土,很快和帥府的親信人員結成了酒肉朋友。為此,張學良陷入了虛以委蛇的痛苦中,經常在夜靜更深之際喟嘆唏噓,念念自語:“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張學良雖是軍閥之子,但在他成長的過程之中,傳統文化和西方思想的影響是很大的。因此,和他老子那套馬上英雄的本色大相徑庭,更不贊成其父一人治天下的作風。皇姑屯的爆炸之聲,把他送上了東北王的寶座,這對他而言——雖說早有繼承父位的理想,但畢竟來得是太突然了!他如何在這錯綜復雜、瞬息萬變的局面中保持清醒,治理自如,同時又不被變幻莫測的風雲所迷惑,的確身旁需要有一位雄才大略的明師相輔佐。他不止一次地檢驗過父親所用的各國的顧問:町野武馬棄職歸國,表示了他不合作的態度;土肥原賢二是有能力的,但來自日本的準確情報所披露,是他幫助何本大作制造了皇姑屯事件,絕不能信任殺父的仇人;意大利人阿梅萊托·韋斯帕顧問,是一位熟悉西方情況的人,因不堪于土肥原賢二等日本顧問的排擠,不久前辭職北上,在哈爾濱開起了電影院。加之他有親蘇俄之嫌,無意再請他回來做顧問;最后,他想到了端納,無論他和父輩的交情,還是對日本侵華的態度,尤其是和英國、和美國的歷史淵源,認為他是最合適的人選。為此,他迭電南京,懇請端納北來沈陽,出任自己的顧問和嚴師。但遺憾的是未接到回音。他常納悶地自語:

“他不應辭謝我的懇請啊!……”

張學良是一位有思想的政治家,遠在所謂三公子促成反直大三角聯盟的時代,他就認真地拜讀了孫中山先生的有關著述,認定三民主義可以統一中國。對父親入主北京,和北伐軍抗衡不以為然。而今他承繼了父位,遂暗下決心改變父親一統天下的做法,試圖把自己的行為納入三民主義的軌道。雙十節就要到了,為了顯示自己的政治傾向,自然也是為了給殺父的仇敵——日本人一點顏色看看,他毅然決定舉行隆重的慶祝活動,并在北大營搞閱兵式。事前,他派和他的身材相似的親信朱海北三進北平,在増茂洋行定做了一套雙十節閱兵用的禮服。頗有開頂風船的意昧。

入夜,秋風徐來,華燈初上,大帥府顯得空曠寂寥。昔日那彈冠相慶的歡聲笑語,似也泯滅在歷史的長河中了。張學良用過晚飯,獨自一人步入書房,再次捧起那本新近購得的《東洋史認真地翻閱著。不知何時,于鳳至悄然走進,把一件親手縫制的貂皮小襖披在了他的身上。于鳳至并順勢俯視了一眼書本,疑惑地問你怎么又看這本《東洋史》啊?”

張學良側首看了看于鳳至的表情,一種難言的情感撲入心頭。他輕輕地抓住于鳳至的手,十分感情地問:

“大姐是奉天女子師范的高材生,一定讀過這本《東洋史》吧?”

于鳳至有些羞澀地點了點頭。

“那,你一定知道德川家康的發家史了,是嗎?”

于鳳至似乎感到了什么,她面有難色地點了點頭。

“大姐!說老實話,我有可能變成當代東北的豐臣秀吉的兒子嗎?”

于鳳至聽后大驚失色!至此,她完全明白了張學良用心閱讀這部《東洋史》的目的。女人的心大多是善良的,于鳳至亦然。她不愿相信自己的丈夫是慘遭殺害的秀吉之子,更不敢猜想那位顧命重臣是當今東北的德川家康。她鎮定了一下情緒,愛責地說:“快別胡思亂想了,這樣下去,會辦出許多蠢事來的。”

“你說錯了,不這樣想,倒會引出許多蠢事來。”張學良取出一張日本的報紙,指著紅筆杠過的標題之上譯出的中文,有些憤慨地說,“看吧,林權助男爵公然把我當成了當今東北的秀吉之子。”

張學良自幼學英文,拒絕學習日文。這條日文消息是親信秘書翻譯成中文交給他看的。從此,他對日本這一段歷史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每當他對號入座的時候,內心就感到極大的不安。今天,他趁家室沒有外人,想以此為題和于鳳至交談,希望從夫人的身上獲得某種精神撫慰。

然而,善良的于鳳至夫人怎么也不愿往壞處去想,為了說服丈夫取消對楊宇霆和常蔭槐等人的猜忌,竟然苦口婆心地述說這些親日的元老派的歷史功績。最后,她又動情地說:

“俗話說得好!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先父在世的時候,對他們不薄。就說你和葛鄰有些芥蒂,也不可與德川家康相比。等你忙過雙十節以后,我主動地登門和楊的妻妾結好,拜干姐妹。通過我們之間的來往你們結成的疙瘩也就冰釋如初了。”

張學良望著夫人那極端恐懼的表情,遂有些慘然地笑了。于鳳至離去之后,他再也無心看書了。隨著寂靜的夜時的消逝,一種令人窒息的失落感籠罩著張學良的心頭,他合上書本,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那漆黑的夜幕,再次感傷地誦嘆起孟浩然的詩句:“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張總司令!端納先生到。”

張學良聞聲猶如突然觸電,騰地一下轉過身來,推開面前的副官譚海,近似一溜小跑地向門口沖去。他穿過廊道,一邊喊著“端納先生!”一邊又跑進了會客室。他望著年過半百、體魄高大的端納從沙發上站起,微笑著伸開了寬闊的臂膀,不慌不忙地把趕到近前的張學良擁進自己懷中……

張學良和端納猶如久別重逢的朋友,使用英語親切地交談著。隨著談話的深入,端納漸漸地變成了談話的主角;待到端納精辟地分析日本和奉系、和中國整體的利害沖突的時候,張學良儼然變成了一位好學生,全神貫注、畢恭畢敬地聽老師講授最為急需的課程了……

首先,端納講述了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的建國理想:“以現代武器裝備和以冷靜的政治家頭腦部署的生氣勃勃的戰士組成的大軍,”“日本最自然的發展結果將是向東南亞擴充的一個海上強國。”欲達此目的,日本心須解決物產匱乏的物質條件,這就決定了它必須征服地大物博的中國的野心;欲征服中國,心先征服所謂的滿蒙;欲征服滿蒙,必先變朝鮮為日本的殖民地。半個多世紀以來,日本即按此既定方針行事的。因此,世界諸國都懂得這樣一個道理:日本對中國而言沒有友誼,只有強權凌辱的戰爭。

其次,日本基于既定的國策,他極需要一位臣服于他的奴才執掌滿洲的政權,絕不允許悖逆日本利益的政權領導滿洲。當年,張作霖反對川島浪速在東北培植巴布扎布傀儡政權,演出了一場震驚中外的刺殺張作霖未遂事件;今天,張作霖在退守關外,在割讓滿蒙修筑鐵路等方面,未能滿足日方的要求,遂導至了皇姑屯殺身之禍。

再其次,裕仁天皇野心勃勃,在他的身邊逐漸形成了一個效忠天皇的親信集團,而該集團的核心成員均為好戰的少壯派軍官。其中炸死張作霖的兇手河本大作,張作霖的軍事顧問土肥原賢二均屬該集團的佼佼者。他們不僅要以軍事實力擊敗國內軍界保守的長州藩勢力,而且還要把日本政客手中的政府變為軍人政府,成為侵略中國、入主南洋諸島國的領導核心。這不僅是張學良最大的潛在危險,也是整個中國,乃至整個亞洲最大的潛在危險。因此,這也是張學良如何調整和日本的關系,處理和南京國民政府主從位置的前提。

張學良聽后大有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之感。他明白了父親之死絕非偶然事件,恰好是關東軍為其長遠利益有意而為;同時,他看清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要么易幟,要么降日,中間道路是走不通的。但是,決然易幟將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呢?他茫然無知。

端納呷了一口濃濃的咖啡,掃了一眼張學良的表情,似乎又猜到了這位少帥的心思。他操著藐視的口吻說:

“強盜的胃口是永遠也填不飽的,似乎整個地球也撐不破他們的肚皮。但是,他們忘了這樣一個事實,強盜總是少數,而遭受劫難的人卻多得很!況且世上還有專和強盜相匹敵的俠義之士呢!”

“端納先生,”張學良終于找到了問話的題目,“如今的世上,誰是在華敢于匹敵日本強盜的俠義之士呢?”

“英國和美國。”端納十分干脆地答說,“無論是國力還是軍事,日本都遠在英美之下。”

“英國和美國這兩位俠義之士,會支持我反抗日本這個強盜嗎?”張學良直言不諱道出了內心的擔憂。

“這就看你舉什么旗了。”端納突然一改侃侃而談的神氣,喟嘆不已地搖了搖頭,“象你父親那樣處處受制于日本,英國和美國也只能做個愛莫能助的旁觀者了。如果你旗幟鮮明地和日本人分道揚鑣,我相信不僅英美諸國支持你,而且四萬萬中國人也會為你拍手叫好。”

張學良知道一些端納的背景,因此覺得自己有了抗衡日本人的底氣。他沉吟了片刻,依然是試探地問:“雙十節就要到了,我想在沈陽隆重地慶祝這一節日,您是否贊成?”

“我舉雙手贊成!”接著,端納自豪地講了和孫中山先生的私誼,以及他自己在中國為推翻帝制,反對日本侵略中國做出的所謂貢獻以后,又慨然而道孫先生在天之靈會贊揚你的,南京的蔣總司令也會高興的。當然嘍,日本人會不高興的,不過,他也只能哀嘆認輸。”

“他們會出兵干涉嗎?”

“不會的!如今的日本,只能偷偷摸摸地干些鼠偸狗盜,類似炸死大帥的事情。他們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張學良折服地點了點頭,更堅定了慶祝雙十節的決心。他鄭重地說:“端納先生,我希望您能充任我的私人顧問和老師,請不要謙辭。”

對此,端納是求之不得的。他不僅可以成為左右張學良的要人,而且還能從英國高級情報部門提到一筆可觀的薪水或獎金。他稍微自謙了幾句,就欣然接受了這一聘請。

就在這時,副官譚海引滿面堆笑的何成浚走了進來,沒有顧上和端納寒暄,就樂呵呵地說:“漢卿!大喜啊大喜……”

張學良被這位只談煙、牌,不談政治的何成浚的反常舉動弄懵了,真不知他令天的葫蘆里到底裝的什么藥。他鎮定了一下情緒,自我解嘲地說:“快別開我的玩笑了!唱敗走麥城的時候,是不會是過五關的喜訊的。”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何成浚高興地大聲笑了起來。

端納自然知道這其中的玄機,但他不能搶先泄露,故打圓場地笑著說:“何代表!快把你帶來的喜訊說出來吧,讓我也跟著高興高興。”

何成浚一收笑容,嚴肅地報告說南京成功地召開了國民政府會議,全體代表一致推舉蔣介石為國民政府主席。他看了看反應平淡的張學良,遂又神秘地說:“經蔣主席親自提議,全體一致通過,委任張學良將軍為國民政府委員。”

這消息來得實在是太突然了,令張學良為難不已。接受這項任命,就等于加入了南京的國民政府,實同易幟;不接受這項成命,又等于向全國人民宣布:張學良和殺父仇敵日本人修好。怎么辦?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端納是了解張學良這矛盾的心理的,他巧妙地配合了何成浚的行動,向張學良道謝之后,非常鄭重地說“漢卿!慶祝雙十節是亮明旗幟的時機,接受南京國民政府的委任,是向日本人宣布走統一之路的決心。請接受成命吧,我給你打保票,天是塌不下來的。”

張學良為了驗試日本人的態度,公然宣布接受南京國民政府的委任,并在雙十節那天親赴北大營,舉行了隆重的閱兵式。當事人曾作了如下的追記:

閱兵時,他身穿新式陸軍大禮服,頭戴法國平頂式軍帽,腰系金絲織的刀帶并佩掛著禮刀——刀柄和刀鞘鑲嵌金花,下垂金絲絳穗,分外神采奕奕。

往日他絕少騎馬,我在他身邊五、六年,只見他騎過一次馬,就是這次“雙十”閱兵的時候,因之,他更為顯得雄姿英發,由此也可想見他當時的宏圖壯志和深苦的用心。

張學良如此“膽大包天的舉動”,終于打破了東北的格局。首先,日本朝野惶恐不安,惟怕在滿蒙的既得利益易手,但礙于國際的慣例,不能因其內政問題而貿然出兵,大加討伐;關東軍中的侵華狂人,一個個氣得象是脹鼓的青蛙,但因為平衡欲要倒臺的田中內閣的關系,擔心受到追究戰爭責任的處分,也只好象是吃了黃蓮的啞巴,把苦和怨全都憋在肚子里。然而日本駐奉天的特務機關卻分外忙碌起來,在土肥原賢二等人的策劃下,發動了一場旨在倒少帥的輿論攻勢。正如當事人記述的那樣:

這時日本人在奉天所辦的《滿洲報》,突然想出一個舉辦一次東北民意測驗的花樣,將張學良、楊宇霆、張作相、萬福麟、常蔭槐等數十人列為一表,下面印有選票,要讀者每日填寫東三省軍政長官一人及遼、吉、黑三省主席一人,剪下寄該報館。楊宇霆利用這一機會,派人大量購買該報,將選票填上楊的名字,陸續寄給報館,每日幾達數千份之多。楊所以這樣做,是為了要借此表示他是民意所歸的人。事后,由楊府賣出的廢報紙達數千斤之多,這一秘密始為外間所知曉。張學良知道這件事后,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見的。

其次,阻礙同南京政府合作,反對懸掛青天白日旗的楊宇霆等元老派們,人為地加劇了和張學良的矛盾,使得局面愈加緊張。楊宇霆“儼然以父執自居,同常蔭槐勾結一起,拉攏文武官吏,多方阻撓張的政治主張,企圖操縱整個東北政治。張學良先后要他接替吳俊升遺下的黑龍江軍務督辦,征求他擔任吉林方面重任,他都表示不從,只是整日在小河沿楊公館接納各方面官僚政客,指手劃腳,氣焰逼人,大有‘今日天下舍我其誰’之概。一時奔走鉆營的人士從之如云,小河沿楊府無形之中成了東北的政治中心。而且楊是日本士官出身,同日人一向有接觸,此時更是信使往還不斷,因而引起外間種種揣測,張學良自然也完全明白。”“楊宇霆此時,除軍隊未能如愿掌握外,在政治、交通各方面已獲得頗大的伸展。他為了實現奪取東北政權的野心,處心積慮要將遼寧全省警察權掌握在手。”同時,妄圖把張學良的親信調離左右,逐步掌握東北的人事大權。“凡是當時新發表的縣局長以上的官員,他都一律召見,優禮有加,進行拉攏,言語之間且流露出東北軍政大計今后要靠他來決定的意思。這樣,自然使張學良察覺到楊宇霆內心深處究竟是要做什么打算了。”

由于“張學良這時已染有嗜好,每次參議會議開會,他都不能經常坐在會議席上,離開時均由楊宇霆擔任主席。每當張學良隨時下樓詢問情況或有所主張之際,楊動輒加以制止,說:‘你不知道,你不要管。’此外,楊經常在背后對人說:‘他每天注射毒針甚多,將來必會自斃。’張對此豈能容忍!”

夫人于鳳至也越來越焦慮不安了。每當張學良私議楊宇霆的時候,她依然是從好的方面予以解勸。正如她自己述說的那樣:“他(張學良)從前方回來以后,我們兩人幾乎每天晚間都到楊督辦公館去,這不很明顯嘛,同人家去聯絡感情唄!以后他又讓我和楊的三姨太太拜干姐妹,他親自給我寫的蘭譜,又備了一份厚禮,派人送去,這位楊三太太倒還愿意,可是她同楊督辦一商量,卻說不行,行輩不對(楊自居前輩,實際上是對張蔑視)。結果,只收一部分禮物,將蘭譜和大部分禮物退回。你看,楊公館的門檻有多高啊!”那天,她屈辱得暗自哭了一場。張學良獲悉此事以后,生氣地說:“你呀,燒香也得找對了廟門和菩薩,楊宇霆視我為掌上玩偶,他的妻妾會把你放在眼里?”

是夜,張學良再次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由楊宇霆的舉止,想到了自己境遇的危厄;由楊宇霆和日本人的關系,再次想到了東北向何處去的問題,東北易幟后的政局將會發生何等的變化呢?當他估計日本是否會出兵干涉的時候,他又想起了端納的話語:“如今的日本……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雙十節的慶典和閱兵,就是這一見解最好的注腳。他望著愁眉難舒的夫人于鳳至,一時想不出能說服她的理由。這時,他突然又想起了東北軍撤離北京的前夕,吳俊升之子吳泰勛扶乩“大帥歸矣”的往事,他靈機一動,商量地說:“大姐!我記得家鄉有這樣一句俗話,叫‘人的命由天定,胡思亂想不頂用。’在對待楊宇霆的事上,我們是否可以問天、聽天的旨意,由天來安排呢?”

于鳳至的思想中,存有很多的迷信色彩,十分相信“卜以決疑”的。加上今日她在楊府受辱,遂默然地贊許了。但是,當她想到自己和張學良均不長于扶乩一道,又為難地說:“不行!這樣的機密大事,絕不能隨便請人占卜決疑的,搞不好……”

“沒關系,我們自己來扶乩問天。”張學良邊說邊取出一枚袁大頭銀元,“我想這塊銀元向高處擲三次,落地時,假如三次銀元的袁大頭都在上面,我們就決定把他們殺掉;否則,我們就不殺。我來擲,你來看,怎么樣?”

于鳳至稍許沉思了一會兒,有些慌亂地點了點頭。

張學良當即將銀元拋入空中,頗為迷信地微閉上了雙眼,待到銀元觸地的清脆悅耳聲消逝以后,他才小聲地問:“大姐!結果怎樣?”

“袁頭在上面。”

張學良急忙睜開雙眼,望著于鳳至那蒼白的面色,伸手接過銀元,再次向空中拋去,一俟銀元平穩落地以后,于鳳至慌忙俯身拿起了這塊銀元,注目一看,愕然大驚。張學良雖說全然明白了,他依然在問:“又是袁頭在上面,對嗎?”

“對……”于鳳至哆嗦地說完,顫抖地伸出了握著銀元的右手。

張學良一把奪過了銀元,驀地擲向了空中。這時,于鳳至的眼神似出現了幻影,她覺得這枚銀元飄然而下的速度是那樣的緩慢;可是落地后的響聲的又是那樣的悅耳受聽。她望著平穩地落在自己面前的銀元,怎么也沒有勇氣去撿、去看……

“大姐!快拿起來看看吧。”張學良有些焦急地催促著。

“我,我……”于鳳至的嘴巴有點不聽使喚了,她依然是站在那里不動。

“怕什么,又不是讓你動手殺他們。”張學良真的生氣了,如不礙于所謂卜的靈驗,他早就跨前一步,哈腰拿起了那枚袁大頭銀元。

于鳳至終于顫顫巍巍地俯下了身軀,那只哆嗦的右手尚未觸到銀元,她那昏花的雙眼看見了鼓起的袁大頭像,驚得“啊”了一聲,遂又抽回了這只手。

“還是袁大頭在上面吧?”

“嗯哪……”

“哈哈……”張學良猝然大聲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時間又是那樣的長,笑得神態又是那樣的得意,充滿著一種恐怖感。

于鳳至突然想起了張學良不止一次說過的話語:“我在要殺人時,總是笑著的。”她倏地拾起袁大頭銀元,特別嚴肅地說:“這不可信,因為銀元兩面有輕有重,袁大頭面輕,可能在上面。”

張學良終止了笑聲,接過銀元仔細地看了看,似覺得于鳳至說得在理。他思索了一會兒,鄭重其事地說:“既然你以為不可信,那么我現在重擲。要三次有字的面在上,我們就可以作最后的決定。仍然由我來擲,你來看。”

于鳳至暗自想:“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情呢?果如斯,真可謂是天意難違了。”遂表示同意。

結果,張學良連續擲了三次銀元,奇巧的是有字的又都在上面。他望著慌然無措的于鳳至,淡然地笑著說:“大姐!我們可以下最后決心了吧?”

于鳳至久久未語。但是她想到殺多年的袍澤,又掀起了情感波濤,故而婉轉地說:“先不忙于動手吧!如果你決心易幟的時候他再反對,我們再議好嗎?”

張學良此刻的心情,也是非常不平靜的。對于這種喋血親友鞏固政權之舉,他也十分的矛盾和苦惱。他們夫妻之間默然相對了好一陣子,他突然把頭一昂,說:“我同意先不動手!但這種不死不活的政局心須打破。我決定年底前易幟,你不反對吧?”

于鳳至深沉地點了點頭。

事情就象是預先安排好了似的,室內的電話鈴響了,張學良拿起了話機:“喂!你是誰啊?”

“我是端納!今晚何成浚、何千里二位先生很有興致,想在邊業銀行大樓打幾圏麻將,現在是三缺一,你能來湊熱鬧嗎?”

不同派系的政治家在一起玩牌,或者舉行舞會,都是為著一定政治目的。張學良面對內外重壓的局勢,很想聽聽這些人的意見。時下,他既然決心易幟,也希望和蔣介石的特使何成浚通通氣,故非常高興地說:“請準備好牌具吧!我即刻就到。”

牌局設在邊業銀行的禮賓室里。一張鋪有絲絨臺布的八仙桌,一邊放著一把紫檀木雕花太師椅。張學良坐在首席座位上,他對面的墻上掛著一面北洋政府的五色共和旗。今天打牌十分有趣,端納和何成浚、何千里三家輸,惟張學良一家嬴。輸家不僅不蹙眉運籌,反而談興愈濃。他們時而稱道張學良的膽識,時而說幾句欺軟怕硬的日本人,但談話的中心卻是孫中山先生。張學良是個有心計的人,只附和牌友稱頌孫中山先生的為人,以及三民主義的偉大。他連玩三把以后,又和了一副大滿貫。對面的何成浚有意地說:“今晚漢卿的牌運極佳,我看是應了總理的一句名言。”

“請問是應了孫先生的哪句名言?”端納操著生硬的華語笑著問。

“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何成浚莊重地背誦。

“我看啊,”何千里又有意補充說,“這句名言,形容漢卿一生的政治抱負也不為之過。”

“我受之有愧!”張學良感慨系之地作了一番自我解剖,尤其說到外侮內逼,父仇未報,祖國南北尚未真正統一的時候聲淚倶下。他驀地推倒面前的麻將,起身肅立,宣誓般地說:“中山先生在天之靈,請相信我張學良吧,我決心做您的信徒,照您的教導行事!”

此刻,何成浚沖著身旁的隨侍使了個眼色,只見這位張學良的親信大步走到對面的墻下,縱身跳到椅子上,摘下那面五色共和旗,轉眼又從懷中取出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掛上去。當他跳下地以后,何成浚、何千里、端納不約而同地鼓掌,向張學良表示祝賀。

張學良如夢方醒,明白了今晚打麻將的真實用意。同時,他也覺得此舉恰到好處,是亮明易幟觀點的最好的時機,遂以微笑鼓掌代答。

何成浚喜不自禁,先入為主地大聲說:

“南北如今統一,漢卿功勛蓋世。今晚,我就發電南京,向蔣主席報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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