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周谷城)
我與賀麟同志的接觸,自解放后,特別多起來。他是專攻哲學的,對黑格爾哲學有深刻的研究,尤其介紹黑格爾邏輯很有功勞。我是研究歷史的,也很重視哲學。解放后,我到北京的機會多了;每次到京,幾乎都要找他談哲學,打聽學術界對黑格爾哲學翻譯介紹情況怎樣。我在五四運動時期,對各種思想,如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民主主義等,都想研究,對各家哲學,如柏格森、羅素、詹姆斯、杜威等的著作,都想鉆研。當時年輕,有些自命不凡,甚至有些狂妄,總以為多讀些書,由博返約,總有一天可以自樹體系,成一家之言。事情真有些湊巧的地方,我這樣作,居然組成了一個體系,后來商務印書館于1924年把我的書印出來,書名就叫《生活系統》。
不過歷史發展很快,革命形勢逼人,不能讓我關起門來講系統。于是下定決心鉆研馬克思的《資本論》。1921年春到湖南第一師范教書時,便以郵購的方法,向日本東京丸善株式會社買《資本論》兩套,一為英文本的,一為德文本的。當時毛澤東同志在一師附小任主事,看我讀這類的書,半莊半諧地對我說:“你看這些,不怕惹麻煩嗎?”我說:“該不會惹什么麻煩吧!”其實我錯了,他的話是對的。后來,1924—1927年的大革命我參加了,曾任省農民協會顧問,農民運動講習所講師。賀麟同志說我參加革命較早,大概是指此。當時我在長沙曾發表兩篇“論租谷”的文章,其中引了馬克思的剩余價值學說,頗引起教育界同人的譏諷。1927年春到武漢,毛澤東同志找我到他自己所領導的全國農民協會任干事,做一點宣傳工作。承他鼓勵,又發表了一篇“農村社會之新觀察”的文章,其中也引了馬克思的剩余價值學說,反響極好。但麻煩就發生在這里。寧漢分裂以后,湖南反動勢力抬頭,就有人利用我寫的幾篇文章,要給我以麻煩。幸喜我已由武漢到了上海。1927年秋到1930年春,我在上海以賣文及譯書為生,并在中國公學兼了幾點鐘課。因受到朋友的鼓勵,對中國社會歷史及革命理論的研究,又迫使我不得不從《資本論》的學習,上溯到黑格爾邏輯問題。
1930年春,到中山大學教書,并兼社會學系主任;有了職業,生活較穩定了,有暇就到圖書館找黑格爾的書;書很少,大概是哲學系的先生借去了。我僅找到一本文德爾班的《哲學史》,其中述黑格爾哲學頗詳;找到一本《黑格爾論文選集》,其中有哈里士(Wm.T.Harris)英譯“黑格爾邏輯大綱”一篇;找到一本瓦拉士(William Wallace)英譯《黑格爾邏輯》,也就是所謂《小邏輯》。此外找到一本麥塔加(J.E.McTaggart)的《黑格爾的辯證法研究》,及另一本《黑格爾邏輯述評》。麥塔加的兩本書,文字簡明流暢,我曾想擇一譯成中文。后想譯他人的研究之作,遠不如譯黑格爾本人之作的重要;于是先取哈里士的英譯“黑格爾邏輯大綱”譯成了中文。然后又把瓦拉士的英譯《黑格爾邏輯》進行翻譯。只譯了一半,因與幾位進步教授講了馬列主義,遭學校里反動當局的疑忌,于1933年被迫離開了中山大學,到上海國立暨南大學任教授,并兼史社系主任。這時也已有了職業,生活安定,一方面努力編寫《中國通史》,另一方面則想進一步鉆研黑格爾哲學,尤其是黑格爾邏輯。當時曾在上海一家外文書店,名叫壁恒公司,買了黑格爾的《邏輯科學》兩卷,《藝術哲學》四卷,德文本《小邏輯》一卷,列寧的《黑格爾筆記》英文、德文對照本一卷,自己又從朋友處借到了《邏輯科學》的德文本,更承朋友送我一本德文的《歷史哲學》。原來在中山大學翻譯的“黑格爾邏輯大綱”也用中英對照印出;《小邏輯》譯稿一半約十二萬字,也曾托《思維月刊》代為分期發表,只是因為《思維月刊》被反動派壓迫停刊,譯稿隨著遺失。《邏輯大綱》曾于1952年由商務印書館重印,我在重印的序言里曾說:“黑格爾著作中,關于邏輯的,可尋出三套:一曰《大綱》二曰《小邏輯》三曰《邏輯科學》。這三者體系都完整,只內容有略與詳之不同,讀起來,自然以由略而詳為方便。”
我以為研究歷史,學習革命理論,不能不上溯到黑格爾的邏輯問題。賀麟同志研究哲學,對黑格爾哲學有深刻研究,尤其解放以后,因所譯《小邏輯》獲得讀者好評,對革命理論的研究極為誠摯。他在《小邏輯》譯者引言中曾說:“解放后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并參加北京哲學界人士的哲學交流會和批判舊哲學的座談會(經常每兩星期舉行一次),得到不少新的啟示和鼓舞。”我與賀麟同志研究理論的重點固不相同,進行的程序也不相同;然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指導下學理論,則完全一樣。不獨止此,在學習方面,我們兩人曾共同親自受到毛主席的鼓舞。記得大約是1957年4月11日上午,我因參加全國人代會在北京,有一天毛主席召我到中南海;這次與平常不同,汽車從新華門進,進門后守衛的同志還舉槍致敬。車行至露天游泳池旁邊,同毛主席略談了一會,兩人又同車回到豐澤園,開始長談。毛主席問我:“北京教育、學術界有些什么朋友同你談得來?”我答曰:“有賀麟、鄭昕、馮友蘭、金岳霖等教授。”主席隨即命工作同志把這幾位召來,然后又把胡繩同志和人民大學兩位搞形式邏輯的青年同志也召來了。我自己早九時就到了中南海;其余各位在十時左右到齊了,每人剛進門,毛主席即起而與他握手,相與歡談。開始進午餐時,毛主席笑著說:“今天我請老朋友周谷城吃飯,請大家作陪。”其實主席重視知識分子,早想同大家聚談;這樣一說,使大家更加輕松愉快,能暢所欲言了。飯后談到三點多鐘時,大家還興致勃勃,似有許多未說完的話。毛主席也毫無倦容。當時,我才插話說:“我們今天不要使毛主席太勞累了。”毛主席接著說:“好!今天就談到這里了。”于是大家陸續起而告辭;毛主席還送我們出大門,憑對中南海水波,一一握別。胡繩同志囑我乘他的車子回賓館,其余各位則由中南海告別毛主席,乘車回家。這一次的座談小宴,使大家高興極了;所受的鼓舞也是很不易忘記的。
大家受到領導的鼓舞,學習理論的熱情都是很高的;而賀麟同志則更積極,大有盡棄所學,專讀馬列、毛書之概。記得,大約在1965年11月左右,他有一次參加政協組織的參觀學習團,路過上海,順便到我家談天。看到我書架上亂七八糟的書,幾乎全是老古董,抽一本看,是柏格森的《物質與記憶》;再抽一本是柏格森的《時間與自由意志》;再抽一本則是詹姆斯的《極端的經驗主義》。他不抽了,笑著對我說:“盡看這些!”這不是他對我的譏諷,也不是他對我的恭維;而是當時他和我的遭遇大體相同,所引出的同感!這同感的里面有一個深刻的意思,即大家要努力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這一點,賀麟同志做到了,現在他已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最近所編《現代西方哲學講演集》,特別是下篇,可以說是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而編成的。這本書的優點很多,我所特別重視的有三點:第一,每一章自為起迄,首尾連貫自然,任取一章閱讀,都可以很暢快地讀下去,沒有顧此失彼的麻煩,方便極了。第二,各章的排比,彼此之間,仍具有系統性,而且系統性很強;例如詹姆斯與杜威連述,柏雷、摩爾、羅素、亞歷山大、懷特海等連述,都是明證。作者自己本來就是很重視哲學史的,這本講演集大可以作為現代西方哲學史的入門書,也可以作為現代西方哲學史的補充讀本。第三,凡有可以引起誤解,甚至導入歧途之處,則不厭麻煩,詳加分析批判,使人毫無誤解之余地;例如:對新黑格爾派的分析批判,以及對實用主義的分析批判,就是明證。尤其對實用主義的批判,作得特別好。首先把實用主義分為古典的現代的兩種,實事求是地予以批判。對古典實用主義的錯誤理論,一一指明,對其稍有可取之處,也不抹煞;對現代實用主義容易引起誤解之處,如思想方法之被人誤解為有唯物辯證法的因素等,則嚴格指出,毋使以訛傳訛。然后將兩者相關之處,說得清清楚楚;尤其對兩者各自的優缺點的評價,措詞極為謹慎,極有分寸。是批評中所少見的好文章。實用主義哲學家中,杜威好講思想的五步;他在《實驗邏輯論叢》中講五步,在《民主與教育》中講五步,在《思維術》中講五步。所謂五步,大意不過是思想起于疑難,然后確定疑難的性質,然后提出解決疑難的方案,再把方案付諸實踐,最后疑難得到解決。這樣的五步,嚴格說來,只是主觀行為完成的過程,不是客觀存在發展的法則。而且五步云云,并不是固定不可移易的;擴大到七步未嘗不可,縮小到三步更是完全可能的。席勒(F.C.S.Schiller)論真理,其實就是論假設,便提出三事,曰真理的要求,真理的證明,真理的可靠(Claim of truth,Verification of truth,Validity of truth)。提出一個假設,總希望它或要求它能變為現實,這就是真理的要求;假設付諸實踐,能牽引著行為向前邁進,就叫真理的證明;行為前進到了盡頭,假設變成了現實,就叫真理的可靠。真理可靠之日就是假設實現之時;假設實現之時就是行為完成之日;行為完成之日就是真理消滅之時。在行為過程之中,有假設的吸引,在行為過程之外,沒有真理的存在。我的看法如此,不知賀麟同志以為如何。全書拜讀一遍,所得啟發很多;略抒己見如上,即以為序。
1983年5月1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