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晚上睡覺,他都悶悶不樂,小郭子知道他不開心,小聲問道:“萬三哥你知道你為啥受擠兌嗎?”沈萬三魂不守舍地搖搖頭,小郭子接著道:“就是因為你太勤快了,你想想,這宏昌錢莊的人都懶散慣了,忽然來了一個這么愛干活的,總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是你,你心里能得勁嗎?我聽別處的伙計說,做伙計就是這樣,活兒是干給東家看的,咱們見不著東家,干了也是白干,還惹人嫉妒。”
對這番話沈萬三聞所未聞,不過想想確實有道理,就算自己把錢莊打掃收拾得像鏡子一樣干凈,高高在上的劉宅里的人不知道又有什么用?而且還得罪人,干脆,明兒自己什么也不干了,跟林茹星那個老怪物一樣,看閑書,或者睡覺也行。可是轉念又一想,難道自己就和這幾個不思進取的庸人一樣,渾渾噩噩度過大好光陰嗎?不能,絕不能,就算劉家人看不見也要干,胡混日子、消極怠工不是在害東家而是在害自己。最起碼自己還要想辦法通過劉家的關系把四弟從大堤上救出來,不做點事情,怎么能辦到?
>>> 要賬是一門學問
第二天天不亮,盧高就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叫醒沈萬三,說道:“萬三,別睡了,走,跟我招人煩去。你說咱們老爺也真是的,七八十歲的人了,又有花不完的銀子,就是被人偷個一兩千兩的能怎么樣?非要弄什么大考,害得我連覺都睡不成。”
沈萬三不知道他說的“招人煩”是干什么,但是聽他的話好像和不久前說的大考有關,也不多問,趕忙穿上衣服,跟他出了錢莊。
天還沒亮,街上除了拉泔水的車就是早起做小買賣的。走過幾條街,他們來到一座小院前,盧高指著院子道:“這是田四貴的家,這小子可不簡單,登峰樓的老板,京城數得著的大酒莊子,可是這小子該著倒霉,宮里的老喇嘛在他這兒喝酒,醉死了,這些佛爺連當官的都惹不起,更不要說咱們這些平頭百姓了,酒樓被人查封了不說,還關進了大牢,傾家蕩產才把自己贖出來。他想要回酒樓,喇嘛要訛兩萬兩銀子了事,你想想,他的家產就一座酒樓,存的積蓄贖自個兒的時候又花了,哪里弄那么多銀子去?這小子名聲不好,出了名的嗜賭如命,這事兒又跟喇嘛扯上邊了,沒有一家錢莊愿意借錢給他,我看哪,這小子這輩子是廢了。”
沈萬三不解道:“那掌柜的您,還找他要債?他這么落魄能拿得出嗎?”
盧高無所謂地笑了笑,道:“反正都出來了,要不要得回來,去了就知道了,說不定他還有存貨呢。欠咱們一千多兩千兩呢,總不能便宜了他。待會兒你去叫門,你的口生他聽不出來。”
沈萬三在鄉下跟父親向佃戶要租子,不知道多少回,死皮賴臉有錢不還的無賴、沒錢還不起的落魄戶、沒辦法舉家逃債的,什么樣的沒見過?可謂深諳討債要賬的滋味。盧高這種把人堵在被窩里要賬的辦法實在沒有新意,遇到經不起糾纏的還有點用,要是遇到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這辦法一點用也沒有。
心想這個田四貴窮成這樣,這筆銀子難要。盧高敲門后,屋里傳出一個尖銳的聲音,沈萬三趕緊回答道:“四貴,是我,快點把門打開,我東西落你這兒了。”
這是沈萬三要債積累的經驗,讓對方誤以為是熟人,不加防備就把門打開了。
過了一會兒聽到院子里傳來腳步聲,有一個人埋怨道:“我說你小子就是落蛋的雞,自個兒的東西就跟別人的似的,落到哪兒了!”話音剛落,門閂滑動,吱呀一聲開了。
盧高努力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趕緊擠進去。開門的人就是主人田四貴,這人長得矮小精悍,一雙小眼睛轉了一圈,看到是盧高,不陰不陽地說道:“我當是半夜里在我這兒賭錢的人呢,原來是盧掌柜。”也不招呼盧高進屋,轉身回房了。盧高緊隨其后,沈萬三關上門,也跟著進了屋。
剛進去就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場面,田四貴披著一件長衫,默然坐在廳堂里,抬頭望著屋頂,看也不看債主一眼,那副藐視一切的樣子,倒好像他是來討債的。
而身為債主的盧高則拘謹地坐在椅子上,勉強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好笑。沈萬三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討債的,從田四貴的表現不難看出,他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想要回銀子恐怕極難,盧高一進門就該理直氣壯要錢,說不定還有點用。怪不得盧高做不好生意,像他這種老好人根本不適合做生意。沈萬三心里著急,該強硬的時候不強硬是討債的大忌。
又過了一會兒,沈萬三看盧高東看西看的,看來是在想怎么說,實在忍不住開口道:“我們掌柜今天來是想把賬算算。”
盧高趕緊點點頭,說道:“老田,我把賬本帶來了,要是你沒什么事兒忙,咱就把賬算清了吧。”
田四貴無所謂道:“我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你們算就算吧。”
盧高大喜,沒想到他會這么爽快就同意了,趕緊把借據拿出來,微笑著道:“老田,我看你也不像借錢不還的人,想當初你酒樓缺銀子,還不是我幫的你?
現在哥哥我有了難處你能干看著?呵呵,你一共借銀子八百兩,按兩分息錢,到今兒正好是一千一百一十三兩銀子,看老弟你這么實在,我把零頭給你抹掉,你就給我一個整數,一千一百一十兩吧。”說完,美美看了看沈萬三一眼,一副很知足的模樣。
沈萬三卻想,對這種無賴一分錢也不能讓,不然他會得寸進尺,想減免的更多,就算零頭不要了,也要在給了銀子之后再說。田四貴看著盧高熱切的眼神,打個哈欠,慵懶地說:“謝盧掌柜了,好了,這賬你們也算完了,就回去吧,我還要再睡個回籠覺。”
盧高一愣,但他天生不會發怒,依然笑著說:“說好的算賬還錢,你不把銀子給我,我怎么走?”
“我說的是算賬,賬算了,盧掌柜還抹了三兩的零頭,等我攢夠銀子把酒樓贖回來,你這點小錢我從手指頭縫里扒拉一點兒就夠了,等等吧,今兒少陪了,昨兒賭了一夜,正困著呢。”
盧高這才知道,他說的只是算賬不是還錢,不由得有一種被耍弄了的感覺,冷下臉道:“老田,你是真的不想還錢了?告訴你,我們劉家商行的銀子不是誰都能白拿的。”說完這句頗具威脅意味的話,卻發現田四貴并不害怕,頓時軟下來,苦著臉道:“老田,看在咱倆認識這么久的分上,這銀子多少你給一點,過兩天我們老爺要查賬,我這么多窟窿怎么填啊!”
他已經有點是在哀求了,可是田四貴依舊滿不在乎地說道:“我說你也傻,我欠你們銀子,漲著利息呢,我都不怕你們怕什么?日子越久利息越多,你們錢莊不就賺得越多,這點道理還用我教你?再說了,我攤上的那樁倒霉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哪兒給你找銀子去?”
“話不能這么說吧,”沈萬三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你有你的難處,但是銀子是你借的,既然借了你就得還,我們家掌柜其實也是為田爺您著想,我們家劉員外的脾氣想必你也知道,這次總號查賬,明面上說是查賬,私底下卻是要收賬,凡是分號要不來的銀子,一律由總號代收,我家掌柜是不想讓田爺你犯到劉員外手里,到他老人家那里恐怕說話就沒有咱們掌柜這么客氣了,多年的朋友何必讓誰不自在呢?不過,我看田爺既然一時沒有銀子,那今兒就這樣吧,緩兩天,讓我們商行總號來找你吧。”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看也不看田四貴一眼,微微躬身對盧高道:“掌柜咱們先回去吧,今兒還有好多生意要照顧。”
田四貴聽了沈萬三的話,心里有點不安,劉員外的脾氣他知道,如果真的要總號來跟他要賬,能不能還錢還是小事,說不定他又要進大牢了,可是他現在確實沒銀子,就是想還也沒錢。
沈萬三這幾句話說得不急不緩,正合適,盧高是想說,可不知道怎么說。
沈萬三忽然使勁捏了捏他的胳膊,意思是讓他離開,他哼了一聲,說:“老田,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老哥我先告辭了!”說完就轉身離開了。田四貴后悔剛剛耍弄得太絕,想叫住他們說幾句緩和的話,但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從田家出來,盧高坐臥不寧,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沈萬三沉默不語地跟在后面,盧高等他走上來,吸口氣道:“你小子這句話還真把老田給鎮住了。”沈萬三心里感嘆,這種話除了掌柜您,一般要債的人都會講。
兩人很快來到一家綢緞莊前,盧高小聲道:“許記綢緞莊,欠咱們三千兩銀子,是咱錢莊放出去最大的一筆款子。”此時,天已大亮,街上行人多起來,許記綢緞莊剛剛開門不久,盧高依舊擺出一副冷面孔,邁步走了進去。
許掌柜正拿著算盤低頭算賬,不時對身邊的伙計吩咐道:“過會兒送貨的來了,你去北倉看著點,別讓這幫南方鬼給糊弄了。我出去躲躲,柜上沒錢了,先欠著他們。”發現伙計沒有回話,抬頭看到了盧高和沈萬三,冷下臉道:“表哥你是來要跟弟弟我要債的吧?那對不住您了,剛剛進的貨我都欠著人家,一百兩銀子都拿不出來。”
先被搶白了幾句,盧高臉上微微一紅,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還是道:“表弟,你說對了,我今天來就是來要債的,不瞞你說,你借款子的時候也知道,能借出來真的不容易,我費了很大的力氣。如果這銀子是我自己個兒的,你想什么時候還都成,可是這銀子它不是咱的呀,我后面還有一個東家呢,人家如今要查賬,你說你這么久都不還錢,我拿什么跟東主交代?弄不好,我這飯碗就丟了,要不是有這么多難處,你想想,我能厚著老臉來跟親戚討債嗎?”他越說越激動,到后來簡直是在訴苦了。沈萬三這才明白,原來他們是表親,怪不得能從錢莊里借出這么多銀子。
許掌柜一言不發,撩開布簾進了里間,再出來時手里居然拿著一把菜刀,走到盧高身前,好像一個視死如歸的壯士,道:“表哥,銀子我置辦錢莊都花了,現在還沒有掙回來,為了不讓你為難,我只有走割肉抵債這條路了,這刀給你,你砍死我,我沒有一句怨言!”
盧高看著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在面前晃來晃去,開始心里發怵,怎么也沒有想到親表弟會給自己來這無賴招數,哪里敢接刀,聲音有點發顫道:“表弟你……
你這是干啥?”邊說邊向后退,他退一步,許掌柜就緊跟著進一步。
沈萬三的雙眼在他和許掌柜身上來回掃視,心里猜度著許掌柜接下來的花樣和盧高的應對策略,還有自己應該干什么好。正在這時,隨著一聲尖厲的哭叫聲,一個體型肥碩的婦人從里面跳將出來,兩三步就跨到了盧高面前,一把奪過許掌柜手里的菜刀,惡狠狠地對盧高說道:“表哥,我還叫你一聲表哥,為了那么點銀子你是不是要把我們一家子都逼死?好,我成全你,刀拿著,砍死我們多省事兒。”
這個婦人是許掌柜的內人,也就是盧高的弟妹,為人彪悍,一般男人都沒她厲害,盧高本一下子亂了陣腳,看到大街上已經有人駐足觀看,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一個婦人吵鬧,而且還是自己的弟妹,想想羞都羞死了,哪里還有要賬的心思,就剩下怎么擺脫窘境了。沈萬三手疾眼快,回頭對街上人說:“我們掌柜的今兒多喝了兩杯,大家借過……借過……”說著拉著盧高擠出人群,狼狽不堪地逃走了。
沈萬三心里感嘆,千萬不能因為人情而做生意。
雖然一連兩度出師不利,但是盧高仍不死心,又帶著沈萬三去了四五家,結果都差不多,不是沒錢就是找不到人,走了一上午一兩銀子也沒要到,反而受了不少閑氣。
在回去的路上,沈萬三忽然對垂頭喪氣的盧高道:“掌柜的,您想不想在這回的大考中露露臉?”
盧高頭也不回,沒好氣地道:“凈說廢話,露臉誰不想?不過我也不想露什么臉了,要是能不墊底兒就知足了。”
“掌柜的,我有一個主意,只要您聽我的,我不僅讓你不墊底兒,還能好好地在劉員外跟前露回臉,欠咱莊上的銀子也能慢慢地都要回來。”沈萬三底氣十足地道。
盧高看到他不像是在說笑,認真地問:“你要是騙我,我可揍你。”
沈萬三堅定道:“我要是騙掌柜您,我在錢莊里白干兩年,一文工錢都不要。
再說了,我騙你對我有啥好處?不過掌柜的您一切都得聽我安排。”
“要是你真有這么靈驗的法子,別說啥都聽你的了,就是讓我吃屎我都吃。”
盧高兩眼放光。沈萬三笑著說:“那就看我的吧。”
>>> 初識劉定一的馭下之道
三天后,劉府門口和轎廳里停滿了轎子,一群短衣打扮的轎夫蹲在轎子前,用手當扇子在臉前搖著,不咸不淡地跟同伴閑聊,時不時抱怨一句:“這天真他媽熱,跟下火似的!”府里仆役、丫鬟們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端著涼茶一趟趟往返于前院和中廳。廚房里正在為幾十個管事、掌柜準備午膳,劉員外雖然吝嗇,但是在招待自己屬下的用餐上卻顯得出奇大方,不僅每次都讓包木賜專門請來大廚,還訂購奇珍的食料,這么做或許是想讓精神高度緊張的管事們放松一下吧。
劉府寬敞的中廳里坐滿了人,劉定一冷峻地微閉著眼,坐在一把精致的太師椅上,一個丫鬟畢恭畢敬地給他搖著扇子。他并沒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陰沉著臉是為了給各個分號管事們一定的心理壓力。他一向認為,世人盡皆貪財嗜祿,為了銀錢什么卑鄙無恥的事情都干得出,所以他對待下屬極其嚴苛,很少施恩降惠,甚至對自己的兒子也少有信任。“嚴規厲法”這是他治理這個龐大的商業組織的不二法寶,也是他的馭下之道。
中廳里擺滿了一排排的椅子,就近趕來的各個分號掌柜坐在上面,足足有四五十人之多,這當然不是劉家所有的生意,只是大都和中書省的一些分號的。
劉定一的兩個兒子——老大劉鐘博和老二劉軾安靜地坐在前排,今天這里很多人是他們掌管的商號里的掌柜,可以說多是兩人的心腹。
一名富態老者正在不無驕傲地向劉定一陳述自己的業績:“我掌柜的霞豐綢緞莊,上個月剛剛收并了就近的幾家綢緞莊,還從倭國購得澀布兩千匹,雖說兩千匹少了點,可是現如今的市面上倭國布匹幾乎已經絕跡,豈止是供不應求?
我這兩千匹澀布,用了不到兩天就賣完了,不說別的進項,僅這一筆,小店的收盈就比去年同期高了六成……”
倭國即日本,澀布是日本特有的一種布匹,不僅美觀而且堅韌。老者的這一番話立即引起一番小聲議論,誰都知道,因為蒙元曾經兩次出征日本,日本一直對元朝存有戒心,雖然不敢拒絕來往,但總是能避則避,通商也盡量遏制。
而且日本國政局不穩,流竄出來的日本浪人在海上成群搶掠過往商船,商隊往返一次要冒很大的風險,很少有商隊愿意前往,所以近年來日本的商品幾乎絕跡,更不要說本就搶手的倭布了。不知道這老者是從哪里買來的這些布匹,肯定沒少花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