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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原獄
  • 周梅森
  • 3204字
  • 2015-03-30 18:23:00

章三爺在當(dāng)年混沌初開的橋頭鎮(zhèn)算得赫赫有名了。不說那時的肖太平,就是已混出了名堂的花船船主十八姐和鎮(zhèn)上那幫大人先生們也對章三爺高看三分。

白日里,章三爺經(jīng)常到“居仁堂”坐坐,和著大人先生的話把兒,談講些仁義待人的大道理,讓那些大人先生們把章三爺當(dāng)成了同道。黑了天,章三爺便在花船上泡,和老相好十八姐并樓船上的俏姑娘們打得一團(tuán)火熱,把大把的銀子往姑娘們的腿襠里塞,又被十八姐和姑娘們當(dāng)成慷慨的體己。于是,在小小的橋頭鎮(zhèn)上,白日黑里都有人說章三爺?shù)暮迷挘骷野锥壬桶准业股儆腥颂崞鹆恕>褪翘崞饋恚彩菗u頭的多。鎮(zhèn)上唯一的秀才爺田宗祥便四下里說過,這白家實在是黑家,開窯開黑了心,不知行仁履義,只一個章三爺算是好的。

秀才爺夸章三爺好,除了章三爺對人一團(tuán)和氣外,還因為章三爺常用白家窯上的銀子替秀才爺付夜間的花賬。

肖太平根本不了解章三爺,總以為章三爺既是白家窯的窯掌柜,就必然會對白二先生很貼心,卻不知道章三爺表面上對白二先生服服帖帖,內(nèi)心里卻是恨死了白二先生的。也正是因著章三爺對白二先生的恨,肖太平才跟著倒了霉。

章三爺對白二先生的恨毫無來由。若是當(dāng)著眾人的面叫章三爺自己說,章三爺不但說不出白二先生一個不字,還得老老實實承認(rèn)白二先生對自己的厚待。不論是漠河縣城還是橋頭鎮(zhèn),幾乎沒人不知道,章三爺這個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的風(fēng)水先生就是靠著白二先生起的家,沒有白二先生就沒有章三爺。白二先生對章三爺真叫好,往日章三爺?shù)侥映抢锖褪私銖P混的花銷都是明里報賬的。十八姐的花船泊到三孔橋下后,章三爺又從十八姐手里抽頭,把花船收下的“當(dāng)五升”的工票都按四升五折銀給十八姐,白二先生連眉頭都不曾皺過一下。

然而,章三爺就是恨白二先生,恨得心里發(fā)癢,開始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這是為了啥?為啥自己吃在白家鍋里,還總想往白家鍋里拉屎?后來才明白了,原來是一種深至骨髓的妒嫉。每每看到白二先生坐著小轎,帶著賬房先生來鎮(zhèn)上拉炭收銀子,章三爺?shù)男木驮诤薜闹瓜驴裉灰选@显诎档乩飭栕约海簯{啥?憑啥他白老二賺這么多錢,老子就只能吃點殘羹剩湯?臉面上卻不敢露出來,還得賠上謙恭的笑,把一筆筆賬老老實實報給白家的賬房。

在小賬目上,章三爺從來不做手腳,有時白二先生忘了的小錢,章三爺都主動交出來,讓白家人上賬。白二先生因此便認(rèn)為章三爺不錯,為人老實本份,對章三爺便越發(fā)放心了。

章三爺不在小處做手腳,卻專在大處做文章。知道白二先生想借助肖太平攏住侉子們?yōu)榘准腋G出力,章三爺就盯著肖太平找碴,想把肖太平擠走,也把那幫侉子擠走。可肖太平偏就硬生得很,一連下了五個月的窯,竟一聲不吭,不但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還夢想著包窯。白二先生把早先定下的同業(yè)同價的規(guī)矩給壞了,把已到李家窯、王家窯下窯的侉子們挖走了,王家李家竟然也不來鬧事。

這都讓章三爺生氣。

在章三爺看來,既然肖太平和那幫侉子賴著不走,讓白老二賺了這么多的銀子,王家、李家就得時常找點理由來鬧一鬧才對,他們不聯(lián)手來鬧,就是對不起他。所以白家窯一下子砸死三個人,肖太平認(rèn)為是機(jī)會,章三爺也認(rèn)為是機(jī)會。

章三爺故意從每個死者頭上扣下了一兩撫恤銀,想激起侉子們對白家窯的不滿,讓王家、李家來做一番好文章——自然,章三爺不好把這意思和王大爺、李五爺直說,便想起了一個能傳話的中間人秀才爺田宗祥。

這日,章三爺找了秀才爺,要請秀才爺?shù)绞私愕幕ù虾然ň疲荒樋鞓返臉幼印P悴艩斪匀灰埠芸鞓贰悴艩斕柗Q知書達(dá)禮,卻放蕩無羈,平生就喜好個酒色。章三爺相邀,既有酒喝,又有姑娘相陪,秀才爺哪有不應(yīng)之理?于是上燈時分,當(dāng)著自家老太爺?shù)拿妫悴艩斞b做掩門讀書的樣子,門一掩上,就從后窗跳出來,到了三孔橋下和章三爺合做了一處。

十八姐的樓船在橋下最招眼的地方泊著,紅紅綠綠的燈籠掛了一串,連河水都映得波光粼粼。章三爺一路和橋上橋下的姑娘們打著招呼,讓著秀才爺上了十八姐的樓船。

十八姐見章三爺和秀才爺上來,忙從船艙里鉆出來,笑盈盈地迎上去和章三爺打招呼。幾個相熟的姑娘也迎了上來,章三爺和姑娘們笑鬧一通,點了琴彈得最好的王小月。又要秀才爺點。秀才爺點了個從沒點過的嬌小玲瓏的白姑娘,二人方下得樓來,到底艙吃酒。

王小月和白姑娘要下樓相陪,章三爺卻扭過頭對她們說:“我和秀才爺先喝會兒酒,你們過會兒再來。”

秀才爺不解:“三爺,美人伴酒,正是一樂,何故……”

章三爺這才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對秀才爺說:“我有幾句話要和老弟說哩!”

秀才爺明白了,章三爺有心事。

到了底艙,酒過三巡之后,秀才爺小心地問:“三爺,又碰著嘛事了?”

章三爺嘆了口氣說:“還能有嘛好事?白老二這黑心的東西只知道大賺昧心錢,不顧窯工的死活,這不,窯上一下子死了仨,白老二看都不來看一下,讓我一人給二兩銀子就把人家打發(fā)了。活生生的三條性命呀,就值六兩銀子么?!你老弟說說看,他老白家像話不像話?我替白老二這么干,心里能安么?”

秀才爺嘖嘖贊嘆說:“三爺,你這人有良心,講道義,難得哩。”

章三爺說:“但凡做了對不起人的事,我心里就愧……”

秀才爺搖了搖手:“你愧啥?這又不是你的事!”

章三爺說:“秀才爺,你有所不知,這一來窯上人心能安么?窯工們不寒心呀?還不都跑到李家窯、王家窯去了?!你說到時候我咋辦呢?歇了窯,白老二不依我;不歇呢,誰來替你老白家賣命啊?”

秀才爺想了想說:“要我看,也不一定就歇窯。白家窯死人,王家窯、李家窯不也死人么?”

章三爺見秀才爺還是不開竅,心下耐不住了,“呼”的立起身說:“我看讓侉子們都跑到李家窯、王家窯才好哩!別看我是白家的窯掌柜,可我這人正派,講個公道。我還就盼著王大爺、李五爺?shù)劫ㄗ悠伦咭蛔撸奄ㄗ觽兦俗吣亍?dāng)初白老二撬他們二位爺,今兒個二位爺咋就不能撬白老二一把?!”

秀才爺心里想著自己點的姑娘,對章三爺?shù)恼刹⒉荒敲纯粗兀膊辉负驼氯隣敔庌q,便說:“那,哪日見了王大爺、李五爺,我就和他們說說,看看他們是啥意思。”

章三爺點點頭:“這就對了。王大爺、李五爺該咋著就咋著,這樣,我的心也就安了。我這人做啥事就圖個心安理得,寧愿天下人負(fù)我,我不負(fù)天下人……”

章三爺還想標(biāo)榜下去的,秀才爺耐不住了,說:“三爺,酒也喝得差不離了,咱點的活物該上了吧?”

這讓章三爺多少有點掃興,可章三爺臉面上卻沒露出來。

二位姑娘進(jìn)來了,先陪著章三爺和秀才爺喝酒,后就彈起了琴——章三爺點了一曲很激越的《十面埋伏》。聽著《十面埋伏》,呷著酒,章三爺一身正氣地想象著王家、李家二位爺把白家窯搞歇的情形。又想著可能還會打上一場,眼前便棍棒亂飛……

想象中的愉快情形浮云般飄過之后,章三爺看到,秀才爺一只手摟著那嬌小的白姑娘,另一只手已插到了白姑娘的懷里。這就讓章三爺認(rèn)清了現(xiàn)實:不論他心里如何壯懷激烈,到現(xiàn)刻兒為止,他仍是白家的窯掌柜,他和秀才爺還是花著白家的銀子在為白家設(shè)埋伏。

這就少許有了點不安。章三爺知道,自從五個月前白家窯將工價提到五升高粱以后,李家窯、王家窯也都把工價提到了五升高粱。李五爺、王大爺雖說心里氣恨白二先生,卻是輕易不愿和白二先生打架的。白老二不是一般的人物,二位爺招惹不起。李五爺是外來戶,王大爺又是個肉頭小窯主,誰敢和老白家公然作對?硬讓秀才爺去捎話,萬一再傳到白家人耳朵里去,豈不是沒事找事做么?!

這么一想,章三爺清醒了不少,便對秀才爺說:“老弟,我……我剛才說的都是些氣話,你可別真的說給李五爺、王大爺聽,更……更不能透給白家哦!”

秀才爺擁著白姑娘,已是魂不附體,哪還記得章三爺都說過什么?只軟軟道:

“那是,那是……”

這一夜,章三爺郁郁不樂——不能時常給白家添點亂,讓白二先生經(jīng)常倒點霉,章三爺?shù)男那榫秃貌涣恕P那椴缓茫氯隣敱銇y來,和秀才爺一道扯著四五個姑娘瘋成一團(tuán),鬧騰得樓船上烏煙瘴氣。不是秀才爺?shù)牡锢咸珷斢H自找到船上,扯著辮子拖回了秀才爺,只怕秀才爺和章三爺一夜都不會上岸的。

章三爺再也想不到,這日肖太平在岸上的三孔橋頭等了他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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