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化了,雪還沒有完全融盡的時候,滿山的柞樹和松柏已泛出了新綠。山風一吹,只幾天時間,山上的殘雪只剩下星星點點積存在山凹中。山野上的草地似一夜之間便都綠了起來,遠山近嶺到處都是一片新綠。
賓嘉的肚子也日漸豐隆了。三甫望著賓嘉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心便似一只鼓滿風的帆。賓嘉的身子再也沒有以前靈便了。賓嘉每次做燒烤的時候,三甫總是過來幫忙,時間長了,三甫也學會了燒烤。三甫忙碌的時候,賓嘉會拿來一些針線活,靜靜地陪伴著三甫,一針一線地為尚未出世的嬰兒縫制衣服。山里沒有更多的布料做衣服,賓嘉是用獸皮的邊角為孩子縫制小衣服,鄂倫春人一代代就是這么生活下來的,一生下來便穿著帶有山野氣味的獸皮衣服,孩子一天天長大,便適應了山里的一切。
這時三甫會入神寧靜地看著賓嘉,想著即將出生的嬰兒,一股溫馨在他的胸膛里涌動著。不知什么時候,三甫把目光移到了窗外,窗外的天空藍瑩瑩的一片。三甫望到藍天的時候,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日本家鄉(xiāng),日本的家鄉(xiāng)也同樣有著這一方藍瑩瑩的天空。他想到家鄉(xiāng),就想到了干糧和草草,淚水不知不覺便流出了眼眶,模糊了眼前那方天空。
格楞在每個春天來臨的時候,心情總是顯得無比歡愉,這里山風和大自然的氣息一下子讓他年輕了幾歲。他望著女兒一天天豐隆起來的腰身,想像著又一個鄂倫春人即將悄悄在山野里崛起……
格楞在每年春天到來的時候,總要下山一次,用一冬狩到的獵物,換回山里一年的必需品。格楞在這春天到來的季節(jié)里準備下山了。
川雄得知這一切以后,一夜也沒睡好。他在山里呆了整整一個冬天,外面的一切變得遙遠而又陌生。三甫也不知道外面該是怎樣一番模樣子。他迫切地想到外面看一看,也許這個世界會和以前一樣,變得太平了。川雄記掛著和子,他希冀著和平之后的生活。那時,他便會平安地回日本了,去尋找他的和子。
幾個人終于在一天清晨出發(fā)了,他們挑著肩上的擔子,走在暖洋洋的春日里,心里涌動著一種嶄新的情感。
山凹里,只剩下了賓嘉和嫂子,兩個女人望著遠去的男人們,心里隨著男人肩上的擔子顫悠著。三甫回了一次頭,他看見了賓嘉那雙戀戀不舍的目光,頓覺肩上的擔子很重,心里也多了些復雜的東西。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以后不管自己走到哪里,都會有一顆心和自己相伴著了。
幾個人風餐露宿,一連走了三天,眼前的山嶺終于小了下來。在第四天傍晚的時候,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村莊,那村莊到處都是被燒過的痕跡,此時已沒有了炊煙和狗叫,靜悄悄的,似死去一般。他們大著膽子趕到小村村頭的空地上,只有幾個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呆呆地望著他們,神情木然,一點也沒有驚喜和熱鬧。格楞以前來這里的時候,身邊圍滿了換取獵物的人們,那是怎樣一番景象呀。格楞不知道眼前這一切是怎么了,他用手勢向這些女人和孩子打問著,孩子和女人木然地望著他。格楞長嘆口氣,告別小村,帶著幾個人投宿在村后的一座山神廟里。每年格楞都要在這里歇腳,那時的山神廟香火很旺,山神廟里擺滿了供品,此時的山神廟蒙滿了灰塵,可以看出好久都沒人光顧了。他們情緒低落地坐在山神廟里,誰也沒有心思說話。三甫和川雄一看到這里的一切,便知道這里曾經發(fā)生過的一切,兩人木然地對望一眼,很快又各自避開了對方的視線,一直到后半夜,格楞和格木睡去了,三甫和川雄仍睡不著。兩人突然聽到山下有了些許動靜,兩人有些緊張,他們爬起身,順著山神廟門望去,他們看見一隊黑影悄悄地走進小村,他們不知道那隊黑影是干什么的。兩人大氣不出靜靜地望著。沒多一會兒,又有幾隊黑影很快包圍了小村。突然,沉寂中響起了槍聲,火光中他們看見揮舞著膏藥旗的日本士兵圍困住小村的身影,里面的人往外沖殺著,外面的人向村里射擊著,一時間槍聲大作。
格楞和格木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格楞驚呼一聲“胡子”,便招呼幾個人肩起擔子,向山后撤去。川雄和三甫沒想到一出山就碰到了戰(zhàn)爭,眼見著日本人和中國人拼殺在一起,他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肩起擔子,機械地隨著格楞和格木向山里跑去。幾個人在回去的路上,都沒有說話,他們各自想著心事。意外的事件,打擾了幾個人平靜的心情。
賓嘉在一個夏天的夜晚生了,是個男孩,格楞一家低落的情緒被眼前的喜悅沖淡了。三甫第一次聽到孩子的啼聲,心都要碎了。他大喊一聲便在山野里奔跑起來,一直跑得他精疲力竭,他仰身躺在山嶺上,望著遠方寧靜的天空。三甫不知道川雄躲在屋里正暗自哭泣。
山嶺間擁有了一個嬰兒,使得寂寞的生活多了些生氣,嬰兒的啼哭聲,讓山野多了份內容。
三甫自從有了眼前這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久已懸浮的心一下子便落下了。他聽著孩子的哭,望著孩子的笑,心里便很充實,他再望眼前的山,眼前的樹,這一切又變得親近了許多。白天沒事的時候,他就抱著兒子走出小木屋,站在陽光下,兒子在他懷里咿呀著,他嗅著兒子身上散發(fā)出的嬰兒那股溫馨的氣香,讓他幸福又滿足,他微醉似的目光,穿過樹林的空隙,望著頭頂懸浮著白云的藍天,恍惚間,他覺得自己似在做一場夢,一場溫馨又甜美的夢。
格楞有時也走過來,抱一抱外孫,和三甫交流幾句。三甫已經會說一些簡單的鄂倫春語言了,格楞以前曾無數(shù)次地問過三甫他們從哪里來,三甫每次總是說,從很遠的地方。三甫每次這么說時,目光就望著很遠很遠的天空。在格楞的印象里,很遠的地方就是山外,那無垠的大平原上有成群的人,有成群的羊……三甫后來又告訴格楞自己是日本人,家在海的那一邊。格楞不知道日本該是怎樣一個地方,在他的眼里,世界只有兩個,那就是大山和平原。賓嘉也時常想著日本的模樣,她想到的卻是大平原的集鎮(zhèn)。她去過那樣的集鎮(zhèn),是自己小的時候,她在大平原的集鎮(zhèn)上看過許多人和好玩的東西。山外的一切讓她看了既新鮮又陌生,她喜歡山外面的一切,又害怕外面的一切。她和三甫結婚時,那時她就想,也許有一天三甫會走掉的,回到山外面的大平原上去。那時她就想,三甫要她走,她會義無反顧地跟著走。后來,她從三甫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令她欣慰的東西,那就是三甫已經喜歡上了這里的一切,包括自己和兒子。有時,她又覺得三甫也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母性的博大和愛,一點點在她的心里滋生著。
川雄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廣島,他想起廣島的時候,更多的是想念和子,他無數(shù)次重溫著那間紗廠后面紗頭堆里和和子約會的場面。和子顫抖的身子偎在他懷里的那份感覺,還有和子涼涼甜甜的嘴唇……這一切都令他終身難忘。
最后一次,他們是在逃出紗廠的一天夜里,兩個人依偎在山洞里,聽著山洞叮叮咚咚的滴水聲,他和和子緊緊擁抱在一聲,有月光透過洞口灑進來,大地升騰起一片模糊的霧氣。他們透過洞口,望著眼前的世界,一時竟陶醉了……最后和子狠狠地在他的胸前咬了一口,他的胸前永遠地印上了和子的齒印,那齒印永遠地刻在了他的胸前。每天晚上他思念和子時,他都要一遍遍撫摸那至今仍清晰可辨的齒印,就像一次次在撫摸和子俊秀的臉龐。他想起和子,心里就有酸甜苦辣的東西在翻騰,他不知道和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是不是也在思念他了。
川雄來到中國,每到一個村莊,看到被士兵一個個瘋狗一樣地追逐的女人,那一聲聲痛苦的呼喊,覺得那一聲聲都是和子在喊叫。
在山嶺夜深人靜的夜晚,川雄一遍遍哼唱那首流傳在廣島的民歌:
廣島是個好地方
有魚有羊又有糧
漂亮的姑娘櫻花里走
海里走來的是太陽
他唱著歌的時候,覺得和子就站在他眼前,一點點地向自己走來。川雄的心就碎了。他在心里發(fā)誓般地說:“我一定要回廣島。”
和格楞一家出山那一次,他就抱定著再也不走回來了,就那么走下去,一直走到大海邊,然后回廣島。可那一晚上發(fā)生在他們眼前的戰(zhàn)爭,使他回廣島的想法又一次絕望了。他知道戰(zhàn)爭還沒有結束,他不知道這場戰(zhàn)爭將什么時候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