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云河拐過山腳，褲腳還掛著露水，肩上的死狼沉得壓人。竹簍里的小風蔫著腦袋，爪子扒著草葉，鼻子一抽一抽，像是聞到了什么不對勁的東西。山風從背后推著走，濕漉漉的草尖刮過小腿，留下幾道涼印。他沒停步，眼角卻掃見村口那棵老槐樹下人影亂動，心口猛地一墜。

村口炸了。

一群人從張大山家沖出來，喊著“阿寶不行了”。一個老嬸子哭得嗓子劈了：“娃嘴里冒綠沫，眼珠子都翻上去了！”話音沒落，又有個女人撲在門檻上干嚎：“前天還好好的，昨兒夜里就開始抽……這可是我們張家唯一的根啊！”

他腳下一頓，沒往前擠，也沒后退，只把狼尸輕輕擱在田埂邊，順手把簍往身后拽了半寸。他知道這時候，多走一步是救人，錯半步就是背鍋。村里人信命也信嘴，一個五歲娃倒下，總得有人墊底。而他，進山采藥，獨來獨往，從來不是他們那一圈的。

張大山抱著孩子蹲在門口，臉白得像紙，手抖得連碗都端不住。那孩子嘴唇發(fā)青，呼吸淺得幾乎看不出胸口起伏，舌苔上一層灰綠，指尖一刮，一股腐杏味直沖鼻腔——那味兒鉆進腦仁，像有蟲子在爬。

蕭云河蹲下來，不碰孩子，也不說話，先低頭聞了三秒。

閉了閉眼。

鼎里那本《百毒圖譜》翻到了第十三頁——斷腸菇。陰地生，喜腐骨，七日發(fā)毒，三刻奪命。這味兒，錯不了。不是誤食野菜，也不是撞了邪祟，是有人拿死人做餌，活人吃了果。

“誰給他吃的？”他問。

沒人答。

王叔從人群里擠出來，手指頭幾乎戳到他鼻尖：“你還裝？阿寶前天跟你進山采藥，回來就嚷著要找‘小傘花’！你帶的路，你脫得了干系？”嗓門一提，像是要把積年的怨氣全噴出來，“你整天神神叨叨翻那些破書，誰知道是不是練毒練瘋了！”

幾個漢子立刻圍上來，眼神像釘子，要把他釘在地上。有人伸手推他肩膀，有人低聲罵“外姓人別想在這村扎根”。

蕭云河不動，也不辯，慢悠悠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打開，露出一本破得邊角卷起的冊子，封皮寫著《山野毒植錄》。書頁泛黃，邊緣被蟲蛀過，可字跡清楚，圖樣精細，連菌絲的走向都描得一絲不茍。

“我問你們，”他把書翻到一頁，指著上面畫的蘑菇，“這玩意兒，長在哪兒？”

眾人伸頭看，圖上蘑菇底下畫著一堆白骨，背景是荒墳野地，烏鴉盤旋。

“墳地。”他聲音不高，但字字砸地，“斷腸菇，非陰腐不生。你們村哪個五歲娃，敢往亂葬崗跑？他連雞圈都不敢靠近，還能自己摸到東頭荒崗去摘毒蘑菇？”

“放屁！”王叔吼得臉紅脖子粗，“娃說你在林子邊教他認草，他自己去摘的！你教的‘小傘花’，不就是這個？”

“哦。”蕭云河合上書，抬眼，目光平靜得像口深井，“那我問你，林子邊有墳嗎？有白骨嗎？有三年沒翻過的土包嗎？”

沒人吭聲。

這村方圓十里，墳地就一處——東頭荒崗，三年前埋了個過路貨郎，之后沒人再去。那地方連狗都不愿靠近，說是夜里常有哭聲，風吹石頭滾，誰家孩子哭鬧，大人就嚇唬：“再鬧，貨郎鬼來抓你！”

蕭云河看都不看王叔，轉(zhuǎn)頭對張大山說：“你兒子是中毒，不是吃錯野菜。這毒，得見尸才能解。”

“你……你要挖墳？”張大山哆嗦，抱著孩子像抱著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挖。”蕭云河搖頭，“我只找毒源。要是墳里長著這玩意兒，說明娃根本沒見過那地方，自然不是我教的。你們?nèi)舨恍牛梢愿！?

人群騷動。

“你瘋了？驚了鬼怎么辦！”“就是！誰知道你是不是想借機毀證！”“把他的劍下了！別讓他跑了！”

兩個壯漢伸手就來奪他腰間鐵劍。那劍舊得發(fā)黑，鞘上纏著麻繩，可誰都知道，去年冬獵，一頭瘋熊撲向村童，是他一劍穿喉，血濺三尺。

蕭云河沒反抗，只把手一縮，反問：“你們說我害人，那我問一句——我若真想毒他，何必等到現(xiàn)在？前幾日我救你家獵戶兒子，用的是什么？靈藥。我有那本事，干嘛不用快的，偏要用慢毒？毒一個孩子，圖什么？圖你們一碗冷飯，還是幾聲咒罵？”

這話一出，有人遲疑了。獵戶老李站在人群后頭，默默低頭——他兒子當時高燒不退，蕭云河連夜上山采藥，熬出一碗黑湯，喝下不到半個時辰就退了燒。

他趁勢撕下油紙一角，夾起圖譜上畫的斷腸菇葉片，塞進嘴里，嚼了兩下，咽了。

全場死寂。

三息后，他張嘴，吐出一口淡綠色汁液，滴在地上，滋啦一聲冒起白煙，草皮焦卷，騰起一股刺鼻腥氣。

“我天天試毒。”他擦了擦嘴，嘴角甚至帶點笑，“要毒死人，我還能活著站這兒？”

沒人再動。

他起身，拍了拍褲子：“東墳地，我去。誰想跟著，別帶鋤頭，帶火把。真有鬼，燒了它。”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步子穩(wěn)得像壓著尺子。

沒人跟。

他也不在乎，獨自穿過田埂，往東崗去。太陽已爬上樹梢，可那片荒崗仍籠在霧里，像被什么罩著。簍里的小風忽然抬頭，鼻尖抽動，耳朵豎起，喉嚨里滾出低低的嗚聲，像是聞到了什么讓它不安的東西。它不是普通的狼崽，是他在雪窩里撿的，通體灰白，眼瞳泛金，從不吃生肉，只喝藥湯，有時半夜會對著月亮低鳴，像在念誰的名字。

墳地早荒了。

雜草齊腰，幾塊歪碑東倒西歪，字跡被風雨啃得只剩殘痕。他沒亂走，閉眼靜了兩秒，丹田里那鼎微微發(fā)燙，像在指引方向——那是他幼時被師父種下的“靈鼎”，能辨毒、識氣、感生死。他順著那股熱流走，停在一處土包前。

這里地氣陰寒，草色發(fā)黑，連螞蟻都不爬。

他蹲下，用手扒開腐葉，往下挖。

三尺深，土色變灰。

再挖，一股腥臭撲鼻，像是爛肉混著陳年血塊。

一叢蘑菇露出來，莖粗如指，傘蓋暗綠，根須纏著白骨——半截手臂，指骨上套著個鐵戒，戒面刻著“劉”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貨郎行路，平安為福”。

蕭云河停手，沒動尸，只小心挖出一株完整的斷腸菇，用油紙包好，揣進懷里。他盯著那截白骨看了許久，忽然伸手，輕輕拂去骨頭上粘著的泥土。那手腕斷裂處不齊，像是被利器硬生生砍斷，而非自然腐化。

他瞇了眼。

這不是意外。

是謀財害命。

回村時，天已過午。

他一露面，人群立刻圍上來。

“找到了？”張大山問，聲音發(fā)顫。

他沒答，只把油紙包打開，舉高。

“斷腸菇，根連尸骨，至少長了三個月。”他掃視一圈，“阿寶幾歲？五歲。他認識這人嗎？知道這墳在哪嗎？我?guī)伤帲蝗ツ掀拢x這兒三里地。你們說，這毒，跟我有關(guān)？”

沒人說話。

王叔還想張嘴，卻被旁邊人拉住。那眼神里，已不是憤怒，而是懼。

張大山看著那蘑菇，忽然渾身一抖，撲過去抓起那鐵戒，翻來一看，眼淚“唰”地下來：“是劉貨郎！三個月前說去鎮(zhèn)上，再沒回來……我老婆還留了兩塊餅給他帶路上吃……他說年底回來娶她妹妹……”

他嚎了一聲，跪在地上，拳頭砸地：“這是被人害的啊！他從不走東崗！那是條死路！誰把他騙去的？誰把他殺了？！”

人群炸了。

“謀殺！”“報官！”“挖出來！查是誰干的！”

蕭云河沒摻和，默默把毒菇交給張大山：“燒了，別再有人誤食。這東西沾土就能活，一株能生百株。”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

手剛摸進袖口，那塊銹鐵片突然發(fā)燙，像被火燎了一下。他一愣，掏出來看，邊緣紋路正微微發(fā)亮，像是活了一樣。那鐵片是他從師父墳前挖出的，沒人知道它是什么，只知每遇死氣、邪物，便會發(fā)熱。

簍里的小風也安靜了，耳朵貼著腦袋，鼻尖沖著東邊，喉嚨里發(fā)出極低的嗚咽，像在怕什么。

他低頭看了看鐵片，又看了看墳地方向。

還沒走幾步，張大山忽然追上來，塞給他一包肉干，聲音啞：“云河，謝你……是我錯怪你了。”

他接過，笑了笑：“肉干我收，道歉免了。下次管好娃，別讓他亂啃野東西。”

轉(zhuǎn)身要走，張大山又喊：“那……那貨郎的事，你看出什么沒有？”

蕭云河腳步一頓。

“有。”他回頭，“死人不會自己爬進墳里。那地方，土是新翻的。而且——”他頓了頓，聲音壓低，“斷腸菇三年才長成，可那尸骨上的肉，最多腐了半年。有人移尸，栽毒，想讓人以為貨郎是病死的，結(jié)果露了馬腳。”

張大山臉色煞白。

“還有，”蕭云河望向村尾王叔家的方向，“鐵戒上‘劉’字被磨過，又重新刻的。原字是‘趙’。”

說完，他不再停留，扛起狼尸，拎著竹簍，大步往自家柴房去。

進屋第一件事，他把鐵片放在桌上，盯著那紋路看了半晌。陽光從窗縫斜切進來，照在鐵片上，紋路竟緩緩流動，像一條沉睡的蛇醒了。

小風從簍里鉆出來，跳上桌，鼻子湊近鐵片，忽然張嘴，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鳴叫——

不是狼叫。

像某種古老的話音，帶著喉音與顫音，像是在念一個名字。

桌上的鐵片猛地一震，紋路亮得刺眼，一道微光順著紋路爬向蕭云河的手指，輕輕一燙。

他沒縮手。

他知道，有些事，已經(jīng)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