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那聲響在寂靜的宮苑里拖得老長，像極了垂暮老人的嘆息。寒風裹挾著雪粒狠狠撲進來，卷起地上堆積的枯葉與灰塵，打在蘇清沅臉上，刺得她肌膚生疼。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將身上單薄的被褥裹得更緊些，可那被褥早已失去暖意，針腳處甚至綻了線，露出里面泛黃的棉絮，根本抵擋不住這臘月的嚴寒。

這冷宮原是前朝失寵妃子的居所，距今已有數十年，宮墻斑駁不堪，墻皮大塊大塊地剝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磚體。墻角結著厚厚的冰碴，棱角分明，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光，仿佛是這座牢籠最鋒利的獠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味，混雜著淡淡的藥氣，那藥氣并非名貴藥材的清香，而是廉價草藥與潮濕氣息混合的苦澀味道，聞著就讓人心里發堵。屋頂的瓦片早已破損，幾處漏雪的地方在地面積起小小的雪堆，融化的雪水順著房梁滴落，在地面形成一個個淺淺的水洼，滴滴答答的聲響，像是在為這冷清的宮殿敲打著喪鐘。

蘇清沅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指尖凍得發紫，她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眼神空洞。曾經，她是大啟王朝最尊貴的皇后，住的是雕梁畫棟、暖爐常燃的長樂宮，那里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精致無比，冬天里地龍燒得旺旺的，即使室外大雪紛飛，宮內也溫暖如春。可如今，她卻蜷縮在這破敗的冷宮里，連一件御寒的棉衣都沒有，這般境遇，恍若一場荒誕的噩夢。

就在這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伴隨著輕微的喘息。蘇清沅緩緩抬眼，只見晚翠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瘸一拐地走到床邊，她的裙擺沾了不少雪水與泥污，褲腳甚至被劃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凍得通紅的腳踝。晚翠手里緊緊捧著一個溫熱的食盒，臉上還帶著未消的紅腫，右臉頰高高腫起，嘴角滲著血絲，下巴上還有一道淺淺的劃痕，顯然是剛受了罰。“娘娘，奴婢……奴婢偷偷給您帶了些熱湯和饅頭，您快趁熱吃。”晚翠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許是凍的，又許是因為害怕，她小心翼翼地將食盒放在床邊的矮凳上，動作輕柔，生怕驚擾了蘇清沅。

蘇清沅看著她這副模樣，眼眶瞬間就熱了，她伸出手，輕輕握住晚翠的手，只覺得那雙手冰涼刺骨，掌心還有幾道新鮮的傷痕，想來是方才受罰時留下的。“傻丫頭，你怎么還敢來？”蘇清沅的聲音哽咽，“如今這冷宮四周都是柳貴妃的人，要是被她們發現了，你這條命就沒了啊！”晚翠用力搖搖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砸在蘇清沅的手背上，帶著一絲溫熱。“奴婢不怕，奴婢是娘娘的人，娘娘在哪，奴婢就在哪。”晚翠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回憶的暖意，“娘娘您忘了？當年您剛入宮，還是四妃之一的時候，奴婢正在浣衣局受苦。那時浣衣局的管事嬤嬤心狠手辣，奴婢不過是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瓷盆，就被她罰跪了整整一天一夜，還不給飯吃。是您路過浣衣局，看到奴婢快不行了，當即就把奴婢從浣衣局調到了身邊，還親自給奴婢上藥，教奴婢讀書寫字。要是沒有娘娘，奴婢早就死在那腌臜地方，哪還有今天啊！”

蘇清沅聽著晚翠的話，心中泛起一陣酸楚。她想起剛入宮時的情景，那時她還是吏部尚書的女兒，憑借著出眾的容貌與才情，一舉奪得皇帝顧云舟的青睞，被封為清妃，入住長樂宮偏殿。她性子溫和，不喜宮斗，卻也見不得旁人受欺負，看到晚翠在浣衣局受苦，便動了惻隱之心，將她調到身邊做了貼身宮女。晚翠聰明伶俐，又忠心耿耿，這些年來，一直陪在她身邊，無論是她榮登后位的風光時刻，還是如今身陷冷宮的落魄境地，從未有過一絲動搖。

蘇清沅嘆了口氣，松開晚翠的手，拿起食盒里的饅頭。饅頭已經有些涼了，表皮硬邦邦的，咬下去硌得牙生疼，咽下去的時候，更是噎得她喉嚨發疼。晚翠見狀，連忙從食盒里端出一碗熱湯，遞到蘇清沅面前：“娘娘，您先喝點湯順順，這湯是奴婢在小廚房偷偷燉的，放了點生姜，能暖暖身子。”

蘇清沅接過湯碗，碗沿還帶著溫熱，她小口小口地喝著湯，生姜的辛辣味在口中散開，順著喉嚨滑進胃里，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可這暖意，卻絲毫無法驅散她心中的寒冷。她看著碗中漂浮的姜片，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從前，飄回了那個顧云舟還對她百般寵愛的時光。

那時，她剛被封為皇后不久，顧云舟對她寵愛有加，不僅破例讓她住進了僅次于皇后寢宮（那時原皇后已薨）的長樂宮主殿，還常常在處理完朝政后，不顧深夜的嚴寒，冒著風雪來看她。記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比現在還大，宮道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連馬車都無法通行。她以為顧云舟不會來了，正坐在窗邊失落，卻聽到殿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跑出去一看，只見顧云舟身披一件黑色的狐裘大衣，頭發上、肩上都落滿了雪，臉上卻帶著溫柔的笑容，手里還提著一個食盒。

“沅沅，朕來陪你看星星了。”顧云舟走上前，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他的懷抱溫暖而有力，瞬間驅散了她身上的寒氣。他打開食盒，里面是她最愛的桂花糕和熱奶茶，“朕知道你喜歡看雪夜的星星，特意讓御膳房做了你愛吃的點心，咱們一起邊吃邊看。”

那天晚上，他們并肩坐在窗邊，顧云舟將她緊緊摟在懷里，用狐裘大衣裹住她，兩人一起望著窗外漫天飛雪與點點星光。顧云舟會輕聲給她講朝堂上的趣事，會跟她聊起兒時在御花園玩耍的經歷，還會在她耳邊說悄悄話說要與她一生一世，永不分離。那時的他，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笑容溫暖得像冬日里的陽光，會把剝好的橘子一瓣一瓣喂到她嘴里，會在她咳嗽時，親自為她煮姜湯，會在她生病時，放下所有朝政，親自守在床邊，寸步不離。

有一次，她得了風寒，高燒不退，昏睡了三天三夜。顧云舟就坐在床邊守了她三天三夜，親自為她換藥、喂藥，連衣服都沒換過。太后得知后，派人來勸顧云舟回去休息，說后宮女子眾多，不必為了一個妃子如此勞心。可顧云舟卻當著來人的面，堅定地說：“沅沅是朕的皇后，是朕此生唯一的摯愛，朕守著她，天經地義。”那句話，讓她感動了許久，也讓她以為，他們的愛情會像宮里的萬年青一樣，永遠長青，無論經歷多少風雨，都不會凋零。

可這美好的一切，都在去年柳貴妃入宮后，徹底改變了。柳貴妃是權臣柳丞相的女兒，生得傾國傾城，肌膚勝雪，眉目如畫，更重要的是，她善于逢迎，懂得如何討顧云舟的歡心。柳貴妃入宮的第一天，顧云舟就為她舉辦了盛大的冊封儀式，賞賜無數，甚至還破例讓她住進了原本為貴妃修建的瑤光宮，那宮殿的奢華程度，絲毫不遜色于長樂宮。

從那以后，顧云舟便漸漸冷落了她。他不再深夜冒著風雪來看她，不再陪她一起看星星、說悄悄話，甚至連朝政之余，也很少踏入長樂宮一步，常常流連于柳貴妃的瑤光宮。她也曾哭過、鬧過，有一次，她在瑤光宮門口等了顧云舟整整一個晚上，直到天亮，才看到顧云舟摟著柳貴妃從里面出來。她上前質問顧云舟，為何要如此待她，顧云舟卻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語氣冰冷地說：“你是皇后，要以大局為重，不可善妒。柳貴妃剛入宮，朕多陪陪她也是應該的。”

那一刻，蘇清沅的心像被針扎了一樣疼。她不明白，那個曾經對她許下一生一世承諾的男人，為何會變得如此陌生。可她還抱著一絲希望，她以為，顧云舟只是一時被柳貴妃迷惑，遲早會回心轉意。

直到后來，柳貴妃懷孕了。這個消息傳來，整個皇宮都沸騰了，顧云舟更是欣喜若狂，對柳貴妃呵護備至，不僅賞賜了大量的珍寶，還下令讓太醫院的太醫輪流守在瑤光宮，時刻關注柳貴妃的身體狀況。長樂宮則徹底被遺忘，連平日里的份例，都常常被克扣。蘇清沅看著這一切，心中的希望一點點破滅，可她還是不愿意相信，顧云舟會徹底拋棄她。

可命運，卻給了她最沉重的一擊。沒過多久，柳貴妃就意外流產了。而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她。有人在她的宮殿里搜出了據說能導致孕婦流產的麝香，還有宮女指證，說看到她在柳貴妃流產前，曾去過瑤光宮。她百口莫辯，跪在顧云舟面前，一遍遍地解釋，說自己沒有做過那樣的事，說這一切都是柳貴妃設下的圈套。可顧云舟卻根本不聽她的解釋，他看著她的眼神，充滿了失望與冰冷，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蘇清沅，你太讓朕失望了。”顧云舟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朕念在往日情分，本不想對你趕盡殺絕，可你卻如此狠毒，竟敢對朕的孩子下手。”說完，他便下令廢了她的后位，將她打入這冷宮之中，永世不得出。

“娘娘，您別難過了。”晚翠擦了擦眼淚，輕聲安慰道，“說不定陛下只是一時糊涂，被柳貴妃蒙蔽了雙眼，等他查明真相，就會接您出去的。到時候，您又能回到長樂宮，重新做回皇后了。”

蘇清沅聽到晚翠的話，忍不住苦笑一聲，緩緩搖了搖頭。她太了解顧云舟了，他是大啟王朝的皇帝，在他心里，江山社稷永遠比兒女情長重要。柳丞相手握重權，掌管著朝中大半的兵力，是顧云舟鞏固皇位不可或缺的助力。柳貴妃流產，柳丞相必定震怒，顧云舟需要給柳家一個交代，需要安撫柳丞相的情緒，而她，就是那個最好的犧牲品。即使顧云舟知道真相，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他也不會為她平反，因為在江山與她之間，他永遠會選擇前者。

窗外的雪還在下，越下越大，雪花像鵝毛一樣紛紛揚揚地飄落，將整個冷宮都籠罩在一片白色之中。蘇清沅望著那漫天飛雪，心中一片冰涼。她想起昔日與顧云舟在雪夜里依偎在一起的情景，想起他溫柔的眼神、溫暖的懷抱，想起他許下的那些海誓山盟。可如今，那些恩愛纏綿，都成了過眼云煙，像這窗外的雪花一樣，看似美好，卻轉瞬即逝，最終只剩下這冰冷的冷宮和無盡的絕望。

晚翠看著蘇清沅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也不好受，她想再說些什么安慰的話，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此刻無論說什么，都無法改變蘇清沅的處境，只能默默地陪在她身邊，為她遞上一杯熱湯，為她掖好被角，盡自己所能，給她一絲微不足道的溫暖。

蘇清沅將碗里的湯喝完，把碗遞還給晚翠，然后重新躺下，閉上眼睛。可她卻毫無睡意，腦海里不斷浮現出過去的畫面，那些甜蜜的、溫馨的、幸福的片段，與如今的落魄、寒冷、絕望交織在一起，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在她的心上反復切割，讓她痛不欲生。

不知過了多久，晚翠輕輕起身，小聲說道：“娘娘，奴婢該走了，要是回去晚了，怕被人發現。您好好休息，奴婢明天再來看您。”

蘇清沅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她聽到晚翠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到冷宮的門再次“吱呀”一聲關上，然后，整個宮殿又恢復了死寂，只剩下窗外雪花飄落的聲音和房梁滴水的聲音。

她緩緩睜開眼睛，望著屋頂破損的瓦片，心中一片茫然。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不知道自己最終會落得怎樣的下場。是在這冷宮里孤獨地死去，還是會有其他意想不到的變故？她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她只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這漫天飛雪一樣，看似自由，卻早已被命運的牢籠牢牢困住，再也無法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