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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漢文(22)

  • 1984:漢英對照
  • 喬治·奧威爾
  • 5446字
  • 2015-03-21 15:35:48

他們跳著分開了。溫斯頓覺得自己的內臟都結成了冰。他能看到朱莉亞的眼珠四周已泛起了白色,她的臉變得蠟黃,襯得臉上的腮紅更加顯眼,就好像浮出了皮膚表面。

“你們是死人。”又是那個冷酷的聲音。

“在畫后面。”朱莉亞悄悄地說。

“在畫后面。”那聲音說,“站那兒別動,別動,直到命令你們動。”

開始了,終于開始了!他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快逃命吧,快逃出房子,不然就太晚了——他們從未萌生這樣的念頭,他們不敢違背墻里發出的冷酷聲音,想都不敢想。只聽“啪”的一聲,好像有什么東西翻了過來,緊接著,又聽到玻璃被打碎的聲音,那幅畫落到了地板上,露出了后面的電屏。

“現在他們能看見我們了。”朱莉亞說。

“現在我們可以看見你們。”那聲音說,“站到屋子中間,背靠背,手放頭上,不許接觸對方。”

他們沒有互相接觸,但他好像可以感覺到朱莉亞的顫抖,也許是他自己在顫抖。他控制住牙齒,以免它們上下打戰,但他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膝蓋。樓下傳來皮靴聲,屋里屋外都聽得見。院子里也似乎站滿了人。有東西拖過石板地,女人的歌聲戛然而止。又有什么東西滾了過去,發出長長的聲音,好像是洗衣盆翻過了院子,接著是混亂而憤怒的叫喊,最后是一陣痛苦的尖叫。

“房子被包圍了。”溫斯頓說。

“房子被包圍了。”那聲音說。

他聽見朱莉亞咬緊牙齒。“我猜,我們還是說再見吧。”她說。

“你們還是說再見吧。”那聲音說。之后,又傳來一個截然不同的、細聲細氣的、文雅的聲音,這聲音溫斯頓曾經聽過。

“順便說一句,在我們談論這個話題的同時,這兒有一根蠟燭照你上床,這兒還有一把斧頭砍你腦袋!”

有東西摔到了溫斯頓身后的那張床上,一張梯子伸進窗戶,壓壞了窗框,有人順著梯子爬進窗戶。樓梯上再度響起皮靴的聲音,滿屋子都是穿著黑色制服的彪形大漢,他們登著釘有鐵掌的皮靴,手里抓著警棍。

溫斯頓不再發抖了,眼珠也一動不動。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待著別動,待著別動,不要給他們毆打你的理由!一個男人站在他前面,那人的下巴像拳擊手一樣平坦,嘴巴細成一條縫,他用食指和大拇指夾著警棍,好像在思考著什么。他看著溫斯頓,讓溫斯頓有一種赤身裸體的感覺,由于手放在腦后,溫斯頓的臉和身體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這簡直讓人難以忍受。那人伸出白色的舌尖,舔了舔嘴唇,走開了。這時又有東西被打破,有人拿起桌子上的玻璃鎮紙,將它摔在壁爐的石頭上,摔碎了。

珊瑚的碎片從毯子上滾了過去,它就像蛋糕上糖玫瑰花的花蕾,是一小片粉紅色的皺巴巴的東西,它是如此地渺小,溫斯頓想,它一直都是這樣渺小。溫斯頓的身后傳來吸氣的聲音,接著砰的一聲,他的腳踝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腳,幾乎讓他失去平衡。其中一個男人一拳打到朱莉亞的腹部,打得她像折尺那樣彎下了身子,在地板上扭動,喘不上氣。溫斯頓連微微轉下腦袋的膽子都沒有,但偶爾他還是能從眼角看到她面色慘白、呼吸困難的樣子。即便身處恐懼,他的身體也仿佛能體會到她的疼痛,但就算最致命的疼痛也比不上讓她恢復呼吸這般緊要。他清楚這種感覺,這可怕的、令人提心吊膽的疼痛一直在那兒卻又沒法克服,因為呼吸才是最為重要的事。兩個男人將朱莉亞抬了起來,他們拉著她的肩膀和膝蓋,像抬麻袋似的將她抬出了屋。溫斯頓瞥到她的臉,她的臉向上仰起,臉色發黃,她的五官扭曲著,雙目緊閉,她的面頰上仍能看出腮紅的痕跡。這就是他看到她的最后一眼。

他像死人般站在那里,還沒有遭到毆打,他的腦海中自動浮現出好幾種想法,但都毫無意義。他想知道他們是否抓住了查林頓先生,想知道他們會怎樣處理院子里的那個女人。他有點吃驚,自己竟很想撒尿,而就在兩三個小時前,他才剛剛尿過。他注意到壁爐上的座鐘指到了9點,即21點。可光線好像太強了些,難道8月的晚上,到了21點,天還不會黑嗎?他懷疑他和朱莉亞把時間搞錯了——他們睡了十二個小時,他們以為是20點30分,實際卻是第二天早上8點30分。他沒有再想下去,這沒意義。

一陣較輕的腳步聲從走廊里傳來,查林頓先生走進屋子。穿黑制服的人突然變得恭順起來。查林頓先生的樣子發生了一些改變。他看了看玻璃鎮紙的碎片。

“把碎片撿起來。”他厲聲說。

一個男人按照他的命令彎下腰。查林頓先生的方言腔消失了,溫斯頓突然意識到幾分鐘前他聽到的電屏上的聲音來自于誰。查林頓先生仍舊穿著那件舊天鵝絨夾克,但他近乎全白的頭發現在卻變成了黑色。他不再戴著眼鏡,他目光凌厲地看了溫斯頓一眼,似乎在確認他的身份,然后便不再注意他。溫斯頓仍然認得他的樣子,但他已是另一個人。他的身體伸直了,看起來變大了,臉的變化很微小,卻令他完全改頭換面,他的眉毛變少了,皺紋沒了,整個臉的輪廓都不一樣了,甚至鼻子也好像變短了。這是一張大約三十五歲的男人的臉,機警,冷酷。它讓溫斯頓意識到,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已知的情況下,看到一個思想警察。

漢文十九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也許在仁愛部,但他沒法確定。他待在有著高高天花板卻沒有窗戶的牢房里,牢房的墻壁貼滿了白色的瓷磚,隱蔽式電燈發出的冷光充滿了整個房間。屋子里有一種微小的、沒完沒了的嗡嗡聲,他猜可能和空氣供給裝置有關。沿墻安有板凳,或者說是木架,其寬度只夠人將將坐下,板凳很長,只有門那里沒有。而門的對面有一個沒有坐圈的馬桶。牢房有四個電屏,分別安裝在四面墻上。

他的腹部隱隱作痛。自從他們將他扔進一輛封閉的貨車帶走以后,它就一直在疼。但同時他也很餓,是那種痛苦的、不健康的饑餓。他大概有24小時沒吃東西了,也可能是36小時。他還是搞不清,他們究竟是在早上抓住的他,還是晚上,或許他永遠無法弄清了。被捕后他就沒吃過東西。他盡可能地靜靜地坐在長凳上,雙手交叉放在膝上,他已學會一動不動地坐著。若他亂動,他們就會從電屏里向他大吼。但對食物的渴望愈發強烈,他很想吃上一片面包。他依稀記得在他制服的口袋里還有一點兒面包屑,可能還是很大的一塊。有個東西不時就會碰到他的腿,讓他覺得,口袋里也許還裝著一塊相當大的面包。最后,想一探究竟的心情戰勝了恐懼,他悄悄地將手伸向口袋。

“史密斯!”電屏里的聲音喊道,“6079號史密斯!在牢房里把手放在口袋外!”

他又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交叉放在膝上。在被帶到這里之前,他曾被送去另一個地方,那里要么是普通監獄,要么是巡邏隊的臨時拘留所。他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長時間,怎么也有幾個小時。那里沒有鐘沒有陽光,要確定時間十分困難。那是個吵鬧的,氣味惡心的地方。他們將他關進和現在這牢房差不多的牢房里,但那里臟得要命,總是關著十或十五個人。那些人大部分都是普通罪犯,其中只有少數幾個政治犯。他沉默地靠墻而坐,被臟兮兮的人夾著。盡管他的心被恐懼和腹部的疼痛占據,以至于他并不關心周圍的環境。但他仍然吃驚地發現黨員囚犯和其他囚犯在舉止上區別明顯。黨員囚犯總是一聲不響,戰戰兢兢,普通囚犯好像對什么都無所謂。他們吼叫著辱罵看守,在財物被沒收時拼命反抗。他們在地板上寫下下流的單詞,把食物藏在衣服里偷運進牢房吃掉,甚至在電屏試圖維持秩序時,依然大聲喧嘩。另一方面,他們中的一些又似乎和看守關系很好,他們叫看守的綽號,從門上的監視孔往外塞香煙。相比之下,看守對普通囚犯也更加寬容,即使他們不得不粗暴地管理他們。由于大部分囚犯都要被送往勞改營,牢房里有很多這方面的討論。按照溫斯頓的推斷,只要你知道規矩,搞好關系,勞改營也還不錯。行賄、走后門、敲詐、同性戀、賣淫以及用土豆釀制非法的酒精飲品,那里都有。而在勞改營,只有普通罪犯能夠得到信任,尤其是幫派分子和殺人犯,他們是監獄里的特權階層。所有臟活兒都由政治犯包攬。

各種各樣的犯人在監獄里來來往往:毒販、小偷、強盜、黑市商販、酒鬼、妓女。有些酒鬼是如此兇猛,其他犯人要聯合起來才能將其制服。一個身材龐大的六十歲左右的女人被四個看守抓著四肢抬了進來。她碩大的乳房在胸前晃蕩,她盤起的濃密的白發因為掙扎而散落下來,她一邊亂踢亂踹,一邊大聲喊叫。他們脫下她的靴子,將她扔到溫斯頓的身上,幾乎將后者的大腿骨壓壞。女人坐起身,沖著看守的背影叫罵:“操,雜種!”之后,她注意到自己坐得不平,便從溫斯頓的膝蓋上滑下來,坐到長凳上。

“很抱歉,親愛的,”她說。“若不是這些下賤東西推我,我是不會坐在你身上的。他們不懂要如何對待女士。”她停下來,拍了拍胸口,打了個嗝。“抱歉,我不大舒服。”

她的身子向前傾去,她吐了,在地板上吐了好大一攤。

“好多了,”她邊說邊向后靠去,閉上了眼睛。“我的意思是,別忍著,趁你的胃還沒開始消化,吐出來。”

她恢復過來,轉過頭看了看溫斯頓,似乎立刻喜歡上了他,她用粗壯的手臂摟住溫斯頓的肩膀,將他拉向自己,一股啤酒味和嘔吐的氣味撲到了溫斯頓的臉上。

“你叫什么? 親愛的。”她問。

“史密斯。”溫斯頓說。

“史密斯?”女人說,“這真有趣,我也叫史密斯。為什么會這樣?”她的聲音里多了幾分感情,“也許,我是你的母親!”

他想,她真有可能是他的母親。她的年齡和體型都與他的母親相符,人在勞動營里呆上二十年,外表很可能會發生變化。

再沒有囚犯和他講話。令人奇怪的是,普通囚犯對黨員囚犯視若無睹。前者稱呼后者為“黨奴”,多少帶著輕蔑。黨員囚犯好像很怕和別人說話,特別害怕和人交流。只有一次,兩個坐在長凳上的女黨員被擠到了一起,他在一片嘈雜聲中聽到她們匆匆的交談。她們的聲音很輕,她們特別提到了“101號房”,溫斯頓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大約兩三個鐘頭前,他們將他帶到這里。腹部的隱痛從未消退,時輕時重,他的思緒也隨著這痛楚時而輕松,時而緊張。疼痛嚴重時,他只想著疼痛本身,只為饑餓難過。疼痛減輕時,恐懼便充斥他的內心。每當他想到將要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就仿佛身臨其境,心跳厲害,呼吸困難。他感覺警棍打到他的手肘,釘著鐵掌的皮靴踢到他的小腿。他看到自己在地板上爬行,牙齒被打掉,尖叫著求饒。他幾乎沒想到朱莉亞。他不能將思緒集中在她身上。他愛她,不會背叛她,但這僅僅是一個事實,一件和他所知的數學規律一樣的事實。他感覺不到對她的愛,也沒想過她究竟會怎樣。但他倒常常抱著一線希望想起奧布蘭。奧布蘭可能已經知道他被捕了。他說過兄弟會從來不會營救它的成員。但是他們有刮胡刀片,如果他們能將刀片送進來的話。在看守沖進牢房前,只要五秒就夠了。刀片將帶著灼熱的冰冷感切入他的身體,拿著它的手指也會被割出骨頭。所有感覺都重新回到他這病懨懨的身體上,哪怕是最輕微的疼痛也會讓他蜷縮著身體抖個不停。即便有機會,他也不能確定他真的會用那個刀片。比這更理所當然的是活一天算一天,多活十分鐘也好,哪怕最終將遭到毒打。

有時他試著去數墻上的瓷磚。這應該不難,但他總是忘記自己數了多少。而他更常思考的是他究竟身在何處,此時是什么時間。有次,他可以肯定外面是白天,但很快,他又覺得外面一定漆黑一片。在這里,直覺讓他知道燈光永不熄滅。這個地方沒有黑暗,現在他才明白為什么奧布蘭看起來對這一隱喻心領神會。仁愛部沒有窗戶。他的牢房可能在大樓的中心,也可能對著外墻,可能在地下十層,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層。他任思緒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并嘗試著根據身體的感覺確定自己是身處高空還是身處地下。

牢房外響起一陣皮靴走動的聲音。鐵制的大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官員敏捷地走了進來,他身著黑色的制服,整個人像擦亮的皮革一般光彩照人,他那蒼白又線條分明的臉孔宛若蠟制的面具。他示意門外的看守將犯人帶進來。詩人安普福斯跌跌撞撞地走進牢房。之后,門又哐啷一聲關上了。

安普福斯有些遲疑地挪動了一下,似乎覺得還有道門要進,然后他開始在牢房里踱起步來。他還沒發現溫斯頓的存在。他目光憂郁地盯著溫斯頓頭上一米處的墻。他沒穿鞋,骯臟的腳趾從襪子的破洞處露出來。由于好幾天都沒刮胡子,胡楂兒布滿他的臉頰,一直延伸到顴骨,賦予他一種兇狠的面貌。這面貌搭配上他那高大瘦弱的身體以及緊張兮兮的舉止,讓他看起來非常奇怪。

溫斯頓很累,但還是稍稍振作下精神。他必須和安普福斯說上幾句,哪怕冒著被電屏呵斥的危險,可以想象安普福斯就是送刀片的人。

“安普福斯。”他說。

電屏沒有發出呵斥聲。安普福斯停下腳步,有點吃驚。他慢慢地將目光聚焦到溫斯頓身上。“啊,史密斯!”他說,“你也在這兒!”

“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實話和你說——”他笨拙地在溫斯頓對面的長凳上坐下來。“這兒只有一種罪名,不是嗎?”

“你犯了這罪嗎?”

“顯然,我犯了。”

他將一只手放在額頭,壓了會兒太陽穴,好像在努力嘗試記起什么。

“這事的確會發生,”他含糊地說。“我想起一個例子——一個可能發生的例子。不用懷疑,那就是粗心大意。我們正在出版吉卜林詩集的最終版本。我保留了其中一句詩的最后一個單詞‘上帝’(god),我也沒辦法!”他抬起臉看著溫斯頓,憤怒地補充道。“這行詩不可能改。它的韻腳是‘棍子’(rod),你知道所有詞匯里只有十二個詞符合這個韻腳。我絞盡腦汁想了好幾天,想不出其他的詞。”

他的表情發生了變化,惱怒的神情消失了,有那么一會兒他幾乎是愉快的。他短而臟的毛發上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閃爍著書呆子發現沒用的事實后的喜悅。

“你想過嗎,”他說,“整個英國詩歌史都是由英語韻腳的稀少決定的?”

不,溫斯頓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他不覺得這個問題有多重要多有趣。

“你知道現在是什么時間嗎?”他問。

安普福斯又吃了一驚。“這我倒沒怎么想過,他們大約在兩天前,也可能是三天前逮捕了我。”他的眼睛在墻上掃來掃去,似乎想在上面找到窗戶。“這里的白天與黑夜沒什么區別。我不認為有人能算出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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