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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漢文(17)

“你們明白,”他說,“你們將在黑暗中戰斗。你們將永遠身處黑暗。你們會收到命令、會服從命令,但你們不知道為什么。過些時候,我會給你們一本書,你們可以從中得知我們所生活的社會的真相,你們還能學到將之摧毀的策略。讀完這本書,你們就是兄弟會的正式成員,但除了我們所奮斗的總目標和眼下的具體任務,你們不會知道任何東西。我只能告訴你們兄弟會真的存在,至于它到底有多少成員,是一百個還是一千萬個,我都不能對你們說。從你們個人的經驗來看,你們永遠不會認識十個以上的會員。你們會有三四個聯系人,每隔一段時間更新一次,原有的人就消失不見了。而這是你們的首次聯系,會保持下去。你們接到的命令都將由我發出。若有需要,我們會通過馬丁來聯絡你們。最后被抓到,你們會招供,這無可避免。但你們沒什么能招的,只有你們自己做的那些事是例外。你們不可能出賣重要人物,也許你們連我也出賣不了。那時我可能已經死了,或者換上了不同的面孔。”

他繼續在柔軟的地毯上走來走去,雖然他身材魁梧,可他的舉止卻非常優雅。即使是將手放進口袋或撥弄香煙這樣的小動作,也能反映出來。相比強硬有力,他給人留下的更深的印象是自信、體貼,且這體貼中有那么一絲嘲諷的意蘊。盡管他可能是認真的,但他身上并沒有狂熱分子專有的執拗。當他說謀殺、自殺、性病、斷肢、換臉時,隱約帶著嘲弄的神情。

“這無可避免,”聽他的語氣,好像在說,“這正是我們要做的,沒有妥協的余地。但如果生命值得再來一次,我們就不會做它了。”對奧布蘭,溫斯頓有一種崇敬,甚至是崇拜的感情。一時間,他忘記了高德斯坦因那蒙眬的形象。看看奧布蘭那強壯有力的肩膀,那堅毅的面孔,如此丑陋又如此文雅,你不可能覺得他可以被擊敗的。沒有什么戰術他不能勝任,沒有什么危險他不能預見。就連朱莉亞也像感動了,她專注地聽著,香煙熄了都不知道。奧布蘭繼續說:

“你們會聽到關于兄弟會的傳聞,不要懷疑,對它,你們已經形成了自己的想法。你們可能把它想成一個巨大的密謀者的地下組織,在地下室召開秘密會議,在墻上張貼信息,用暗號或特殊的手勢確認彼此的身份。這樣的事情是不存在的。兄弟會的成員不能相互辨認,任何一個成員都只能接觸到極少數的其他成員。就連高德斯坦因自己,若是落到了思想警察的手上,也不能向他們提供所有成員的名單或任何和這名單有關的信息。沒有這種名單,兄弟會之所以不會被除掉就是因為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組織,是堅不可摧的信念將它凝聚起來,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同樣的,你們只能仰仗信念,別的什么都依靠不了。沒有同志間的友情作支撐,也得不到鼓舞激勵。最后,你們被抓住,也不會有人來救你們。我們從來不會救助我們的成員。最多,在必須將某人滅口的情況下,我們有時會將刀片偷運進牢房。你們不得不適應這種沒有結果,沒有希望的境遇。你們會工作一段時間,會被逮捕,會招供,會死去。這是你們能看到的僅有的結果。我們活著的時候不會遇見任何明顯的變化。我們是死人。我們唯一真正的生活在未來。我們將以幾捧塵土,幾副枯骨的姿態進入未來。沒有哪個人知道未來還有多遠,它也許是一千年。目前,我們能做的只能是一點點地擴大頭腦清醒的人的范圍。由于無法進行集體行動,我們能做的只能是傳播我們的想法,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從這一代到下一代。面對思想警察,你別無他法。”

他停下來,第三次看他的表。

“已經到了你回去的時間了。”他對朱莉亞說,“等等,還有半瓶酒。”

他將大家的杯子倒滿并舉起自己的那杯。

“這次是為什么而干杯呢?”他說,語調中仍有一絲嘲諷,“為了讓思想警察慌亂?為了讓老大哥死?為了人性?為了未來?”

“為過去。”溫斯頓說。

“過去更加重要。”奧布蘭莊重地表示同意。他們喝光了杯子中的酒,又待了一會兒,朱莉亞起身要走。奧布蘭從柜子頂上取下一個小盒子,并從盒子里拿出一個白色的藥片讓她放在舌頭上。這很重要,他說,出去后不要讓別人聞到酒味,電梯員非常敏感。而她一關上門,他就像忘記她的存在一樣,又在屋子里走了兩步,然后停下來。

“還有些細節要解決,”他說,“我猜你應該有什么藏身的地方。”

溫斯頓向他描述了查林頓先生商店上的那間屋子。

“現在還能用。過后我們會另外給你安排個地方。經常更換藏身之所是重要的。同時,我還要將那本書帶給你——”溫斯頓注意到奧布蘭在提到“高德斯坦因的書”時加重了語氣。“你清楚的,我會盡快給你,可能過幾天才能拿到。書的數量很少,你能想象。思想警察發現它們、銷毀它們的速度就像它們出版的速度一樣快。但這不要緊。它是不會被摧毀的。哪怕最后一本也被帶走,我們依然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再印出來。你上班時帶公文包嗎?”他補充道。

“會帶的。”

“什么樣子的?”

“黑色的,非常舊,有兩條帶子。”

“黑色的,兩條帶子,非常舊——好的。最近幾天——我給不了具體的日期——早上,你工作的時候會收到一個通知,里面有個字印錯了,你務必要求重發。第二天上班時就不要帶公文包了。路上會有人拍你的手臂,對你說‘我想你把公文包弄丟了’。他給你的公文包里就有高德斯坦因的書。你要在十四天內還回來。”

他們沉默了一會。

“再過幾分鐘你就得走了,”奧布蘭說,“我們會再見面的——如果還有見面的機會——”

溫斯頓看著他,有些猶豫地說:“在沒有黑暗的地方?”

奧布蘭點了點頭,一點都不吃驚。“在沒有黑暗的地方。”他說,就好像他明白它暗示的是什么。“在離開前,還有什么想說的嗎?有口信嗎?有問題嗎?”

溫斯頓想了想,似乎沒有想問的問題,也不覺得有必要講一些高調的話。出現在他腦海中的并不是奧布蘭或兄弟會,而是一幅意象復雜的畫面,他母親最后呆的那間黑暗的屋子,查林頓先生商店上的小房間、玻璃鎮紙、帶著玫瑰木框架的鋼板畫……他差不多是脫口而出:

“你聽沒聽到過這樣一首老歌,開頭是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教堂的大鐘說。”

奧布蘭點了點頭,優雅而鄭重地唱完了這段:

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教堂的大鐘說。

你欠我3個法尋。圣馬丁教堂的大鐘說。

你什么時候還?老百利教堂的大鐘說。

等我發了財,肖爾迪奇的大鐘說。

“你知道最后一句!”溫斯頓說。

“沒錯,我知道最后一句。我恐怕你現在必須回去了。但等等,最好也給你一片藥。”

當溫斯頓起身的時候,奧布蘭伸出了手。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幾乎將溫斯頓的手掌都給捏碎了。走到門口時,溫斯頓回頭看了一眼,奧布蘭似乎正要將他忘掉。他把手放在電屏的開關上,正等他離開。而在他的身后,溫斯頓看到桌子上那罩著綠燈罩的臺燈、語音記錄器以及裝滿文件的鐵籃子。他想,三十秒鐘內,奧布蘭就會重新開始剛剛中斷的黨的重要工作。

漢文十七

溫斯頓累得像一攤糨糊。糨糊,是個非常貼切的詞,它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的身體不僅像糨糊般癱軟,還像糨糊般透明,他覺得若他將手舉起,甚至能看到光從手中透出來。高強度的工作幾乎將他的血液和淋巴液都榨干了,只剩下由神經、骨骼、皮膚構成的脆弱的架子。所有的感覺都好像變得敏感起來,制服摩擦著肩膀,人行道讓腳底發癢,就連手掌的張合都額外費力,關節也發出咔嚓的聲響。

五天里,他已經工作了九十多個小時,部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現在,工作都結束了,到明天上午之前,他無事可做,黨什么工作都沒給他安排。他可以在那秘密的藏身之處待上六個小時,再回自家的床上躺上9個小時。他漫步在午后的陽光下,沿著一條臟兮兮的巷子前往查林頓先生的商店,一路上他一直提防巡邏隊。但同時,他又很不現實地認為在這樣一個下午不會有被人打擾的危險。他的公文包很重,每走一步都會撞到他的膝蓋,讓他整條腿都覺得麻麻的。那本書就放在公文包里,已經6天了,他還沒有將它打開,甚至沒有看它一眼。

仇恨周已進行了六天,這六天里每天都充斥著游行、演講、吶喊、歌唱、旗幟、宣傳畫、電影、蠟像,每天都有軍鼓的轟響、小號的尖嘯、正步前進的隆隆聲,以及坦克的碾磨聲、飛機的轟鳴聲、槍炮的鳴響聲。人們極度興奮,顫抖著達到了高潮,對歐亞國恨得發狂,如果仇恨周最后一天公開絞死的兩千名歐亞國戰俘落到他們手上,毫無疑問會被撕成碎片。但就在這個時候,大洋國突然宣布,大洋國并沒有和歐亞國打仗,大洋國在和東亞國交火,歐亞國是大洋國的盟友。

當然,沒有哪個人承認有變化發生。突然之間,無論在什么地方,所有人都知道敵人是東亞國不是歐亞國。這一切發生時溫斯頓正在倫敦的中心廣場參加示威游行。當時正值夜晚,白生生的人臉和緋紅的旗幟都映著斑斕的燈。廣場上擠了好幾千人,包括一千多名身著少年偵察隊制服的學生。在用紅布裝飾的舞臺上一名內黨黨員正對著群眾高談闊論,那是一個身材瘦小的男人,胳膊長得不合比例,碩大的腦袋上只有幾縷頭發,活似神話中的侏儒怪。憤怒讓他身體扭曲,他的一只手抓著話筒,另一只手——他的手臂很細,手掌卻十分寬大——瘋狂地在頭頂上揮舞。他滔滔不絕地控訴著敵人的暴行,比如屠殺、流放、搶劫、強奸、虐待俘虜、轟炸平民,還有充斥著謊言的宣傳、非正義的進攻和對條約的背叛。他的聲音經過擴音器沾染上金屬的味道,幾乎沒有人不相信他的話,也沒有人不為他的話感到憤怒。每隔幾分鐘就眾怒騰騰,他的聲音即被淹沒在數千人如野獸般不受控制的咆哮里,而最為粗野的咆哮來自學童。講話大約進行到二十分鐘,一名通訊員匆匆走上講臺,將一張紙條塞進他手里。他打開紙條,沒有停止講話,無論是聲音還是講話的樣子都沒有發生改變。但,突然名稱變了。無須解釋,就像一波海浪掃過人群,人們心領神會。大洋國是在和東亞國打仗!接著便是一陣可怕的混亂。廣場上,那些旗幟、宣傳畫統統搞錯了!它們中至少有一半畫錯了人物的臉。這是破壞!是高德斯坦因的人干的!人群中出現騷亂,人們撕下墻上的宣傳畫,將旗幟扯得粉碎,踩在腳下。少年偵察隊表現非凡,他們爬上屋頂,剪斷了掛在煙囪上的橫幅。不過,在兩三分鐘內,這些都結束了。演講者肩膀前聳,一手抓著話筒,一手在頭上揮舞,演講仍在繼續。一分鐘后,人群中又會爆發憤怒的咆哮。除了仇恨對象的改變,仇恨周將一如既往地進行。

回想起來,最讓溫斯頓印象深刻的是演講者竟然在講到一半時變換了演講的對象,可他不僅沒有片刻停頓,還沒有打亂句子的結構。但在當時,他正全神貫注地想著其他的事。就在人們撕毀宣傳畫的時候,一個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對不起,我想你弄丟了你的公文包。”他沒看清那人的長相,什么都沒說,心不在焉地接過了公文包。他知道要過上幾天他才有機會看看里面的東西。示威一結束他就返回了真理部,盡管時間已接近23點。部里的人都一樣,電屏里傳出命令,要大家回崗,不過,這根本就沒有必要。

大洋國正在和東亞國打仗:大洋國一直都在和東亞國打仗。過去五年的大部分政治文件都作廢了。各種報告、檔案、報紙、書籍、小冊子、電影、錄音、照片——所有的一切都要閃電般地改好。雖然沒有明確的命令,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記錄司的領導計劃在一個星期內消除掉所有提到和歐亞國打仗、同東亞國結盟的東西。工作多得要將人淹沒,再加上此事不能明說,工作就愈發艱巨。記錄司的人每天都要工作十八個小時,睡眠被分成兩次,每次三小時。從地下室搬出的床墊鋪滿了整個走廊。食物被放在手推車上由食堂的工作人員推過來,包括夾肉面包和勝利牌咖啡。每次睡覺前,溫斯頓都盡可能將桌子上的工作做完,但當他睡眼惺忪、腰酸背痛地回來時,桌上的紙卷就又堆得像雪山一般了,不僅將大半個語音記錄器埋了起來,還多得掉到了地上。因此,首先要做的就是將它們整理好,以騰出工作的空間。最糟糕的是,這些工作都并非全是機械性的,盡管大多時候只需要更換下名字,但一些詳細敘述事件的文件就需要人特別仔細并發揮想象力。即使是將一場戰爭從世界的一個地區挪到另一個地區,你就需要相當多的地理知識。

到第三天,他的眼睛已疼得難以忍受,每隔幾分鐘就要擦擦眼鏡。這就像在努力完成一件折磨人身體的力氣活,你有權拒絕它,卻又神經質地想盡快做完。他對語音記錄器說下的每句話,他用墨水筆寫下的每個字,都是深思熟慮的謊言,但據他回憶,他并沒有為此感到不安。他像司里的其他人一樣,都希望將謊言說得完美。到第六天早上,紙卷的數量少了,有半個小時管道沒有送出任何東西。之后,送來一個紙卷,再之后就沒有了。幾乎在同一時間,那里的工作都完成了。司里的人深深地、悄悄地嘆了口氣。這件不能提起的偉大的工作終于搞定了。現在,任何人都拿不出能夠證明和歐亞國交過戰的文件。12點,所有工作人員都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休息到明天早上的通知。溫斯頓一直將裝著那本書的公文包帶在身邊。工作時,他將它夾在兩腳之間,睡覺時又將它壓在身子底下。回家了,他刮了胡子,洗了澡,雖然水不暖,他還是差點在浴缸里睡著。

在查林頓先生的店鋪里上樓梯時,他很享受關節吱吱作響的感覺。他很疲倦,但不想睡覺,他將窗戶打開,點著了那臟兮兮的煤油爐,在上面放了一壺水,準備煮咖啡。朱莉亞一會兒就到,那本書就放在這里。他在那把骯臟的扶手椅上坐下來,松開了公文包的帶子。

這是一本黑色的、厚厚的書,裝訂很差,封面上沒有作者的名字,也沒寫書名。印刷的字體微微有些不同,書的頁邊磨損得厲害,一不小心就會散開,看起來這本書已經被很多人轉手。書的扉頁上印著:

《寡頭集體主義的理論與實踐》埃曼紐爾·高德斯坦因 著溫斯頓讀了起來:

§§§第一章無知即力量

有史以來,大約從新石器時代結束開始,世界上就有三種人: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按照不同的方式繼續劃分,他們有過很多名字。他們的相對人數以及對彼此的態度都因時而異,然而社會的基本結構卻沒有發生改變。即使在經歷了重大劇變和看起來不可挽回的變化后,依然能恢復其原有的格局,就好像無論向哪個方向推進,陀螺儀都能恢復平衡。

這三個階層的目標完全無法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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