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的寒冬，官道旁的溪流并未完全封凍，湍急的水流沖擊著一座巨大的木質(zhì)水輪，發(fā)出沉重而規(guī)律的“嘎吱——哐當(dāng)！嘎吱——哐當(dāng)！”聲。這里是官營的造紙坊，巨大的水碓（duì）借著水力起落，反復(fù)捶打著竹麻原料，聲聞數(shù)里。對于大多數(shù)人，這只是嘈雜的噪音，但對于某些人，這單調(diào)的節(jié)奏卻可以成為傳遞信息的通道。

黃紉蘭和雪繭已離開華亭縣廢墟，沿著漕港河向上游艱難跋涉。黃紉蘭記得父親生前隱約提過，一位遠房表叔在王家的水碓坊做事，或許能暫時收容她們。更重要的是，這種官營工坊人員繁雜，匠戶聚集，或許能探聽到一些外界的風(fēng)聲，甚至找到關(guān)于那“鯊魚賬本”或《三梭譜》殘片的線索。

她們抵達時已是傍晚，水碓仍在不知疲倦地運作。找到表叔王三并不難，他是一個沉默寡言、脊背被常年勞作壓彎的老匠戶，看到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黃紉蘭，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愕和悲憫，沒有多問，只是默默將她們引到匠戶聚居區(qū)邊緣一個堆放廢料的破窩棚里。

“這里也不太平，巡檢司常來。”王三壓低了聲音，遞過兩個冰冷的雜糧饃饃，“少說話，多聽。”

窩棚里，黃紉蘭小心翼翼地分享著饃饃，耳朵卻豎起著。她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些匠戶之間交流的方式有些奇特。除了眼神和極簡的手勢，那震耳欲聾的水碓聲似乎也成了他們的工具。

她仔細觀察那巨大的水輪，直徑約有兩丈四尺（約合明代2.4米，與福建明代水碓遺址數(shù)據(jù)吻合），帶動著數(shù)個碓頭起落。她注意到，有時碓頭的捶打聲會突然發(fā)生細微的變化——并非節(jié)奏快慢，而是連續(xù)捶打的次數(shù)。有時是連續(xù)十五次重擊后，有一個明顯的、稍長的間歇，有時則是十次，有時又是二十次。

起初她以為是水流不穩(wěn)，但很快意識到并非如此。這變化是人為控制的！通過一個簡單的杠桿機關(guān)，可以短暫地將部分碓頭抬起，使其無法捶打原料，從而制造出預(yù)設(shè)的“沉默間隔”。不同的捶打次數(shù)組合，代表不同的含義！

“十五響…是‘平安’…”王三不知何時蹲到了她身邊，聲音低得幾乎被水聲淹沒，眼中閃爍著歷經(jīng)磨難后的警惕與智慧，“十響是‘官來’，二十響是‘急避’…這是我們老匠戶們…沒辦法的辦法。”他嘆了口氣，“你爹…以前也懂這個。”

黃紉蘭心中一震，瞬間明白了。這是匠戶們在嚴酷監(jiān)管下，用血淚換來的另一種“語言”！她努力記憶著這些聲音密碼，仿佛看到了父親當(dāng)年也曾用這種方式與同行交流。

然而，平靜并未持續(xù)多久。幾天后的一個清晨，那規(guī)律的水碓聲突然變得急促而混亂！不再是某種密碼，而是毫無規(guī)律的瘋狂捶打，仿佛操控者陷入了極大的恐慌！

“十響！是十響！官來了！不止一隊！”有匠戶驚惶地低呼。

窩棚區(qū)瞬間暗流涌動。人們?nèi)缤荏@的獸群，卻不敢明顯奔逃，只是迅速地將一些違禁的、私人的小物件藏匿起來，孩子們被捂住嘴拉回陰暗的角落。

黃紉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緊拉住雪繭的手，準備隨時鉆入廢料堆深處。

馬蹄聲和官差的呵斥聲由遠及近，很快，一隊盔明甲亮的官兵（而非普通的巡檢司吏員）包圍了水碓坊，為首的是一名面色冷硬的百戶軍官。

“奉上諭，清查匠籍，征調(diào)熟手赴京師大工！所有匠戶，立刻集合！”軍官的聲音如同寒鐵，不容置疑。

人群一陣騷動，絕望的情緒彌漫開來。赴京師大工，往往意味著九死一生，永無歸期。

官兵開始粗暴地拉人登記，稍有遲疑便是拳打腳踢。王三將黃紉蘭和雪繭死死擋在身后，佝僂的背脊繃得筆直。

突然，一名官兵從黃紉蘭她們藏身的窩棚里，扯出了半角染血的鯊魚皮——那是黃紉蘭一直貼身藏匿、未能完全處理掉的宮川真吉遺物的碎片！

“這是什么？！”官兵厲聲喝問，目光如電般掃向王三和他身后的兩個女孩。

王三臉色瞬間慘白。

黃紉蘭腦中一片空白，幾乎能感受到雪繭身體的劇烈顫抖。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老匠戶王三突然發(fā)出一聲嘶啞的、不似人聲的長嘯！他猛地推開身前的官兵，如同撲火的飛蛾，用盡全身力氣，跌跌撞撞地沖向那仍在瘋狂旋轉(zhuǎn)的巨大水輪！

“快走——！”這是他發(fā)出的最后一聲吶喊，并非對黃紉蘭，而是對所有的匠戶。

在所有人驚駭?shù)哪抗庵校@個枯瘦的老人縱身一躍，竟精準地將自己干瘦的身體卡入了水輪主軸與一根輻條之間的狹小空隙！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

巨大的水輪受到這突如其來的阻力，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猛地頓挫了一下，速度驟減，幾乎停滯！水流因此受阻，濺起漫天渾濁的水花。

整個場面瞬間大亂！

匠戶們被這悲壯無比的舉動驚呆了，隨即爆發(fā)起哭喊和騷動。官兵們也完全沒料到會發(fā)生如此慘烈之事，一時陣腳大亂，軍官大聲呼喝著試圖穩(wěn)定秩序。

“就是現(xiàn)在！”黃紉蘭瞬間反應(yīng)過來，王三用生命為她，也為所有匠戶創(chuàng)造了唯一的生機！她死死抓住雪繭的手，趁著這片混亂，借著水霧和人群的遮擋，像兩條滑溜的魚兒，猛地鉆出窩棚，沿著溪流向下游的密林深處拼命跑去！

身后，傳來官兵氣急敗壞的叫罵聲、匠戶們壓抑的哭聲，以及那受損的水輪發(fā)出的、如同哀鳴般的嘎吱聲。

冰冷的寒風(fēng)刮在臉上，如同刀割。黃紉蘭不敢回頭，拼命奔跑，淚水卻止不住地涌出。王三表叔那決絕的一躍，那骨骼碎裂的聲響，深深地烙進了她的靈魂。

匠戶的命，在官家眼里，便如同那水碓下的竹麻，只能被動地承受捶打，直至粉碎。但即使是最微小的草芥，在絕境中也能爆發(fā)出撼動巨輪的力量！

她緊緊攥著拳，指甲深陷掌心。耳后的刺青灼熱發(fā)燙。

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記住這一切！水碓的密碼，鯊魚賬本的秘密，還有王三表叔用生命詮釋的、屬于匠戶的悲壯與力量！

前方的路更加兇險，但也更加清晰。她必須找到一條路，一條能讓匠戶的技藝不再被踐踏，能讓生命不再如此輕賤的路。這條路上，必然布滿荊棘，但此刻，她心中燃燒的火焰，比任何嚴寒都要熾熱。

溪流的拐彎處，兩個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濃密的枯蘆葦蕩中，唯有那身后水碓坊的混亂與悲鳴，還在冬日的山谷間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