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亭縣的雪停了，但寒意并未散去，反而滲入骨髓，與彌漫在街巷間的壓抑氣氛融為一體。黃家織坊的血腥味似乎已被風雪洗刷干凈，但那份恐懼和警惕，卻深植于幸存者的心中。

黃紉蘭與雪繭藏身的破灶房，雖能暫避風雪，卻絕非長久之計。食物所剩無幾，寒冷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她們的生命。黃紉蘭知道，必須盡快找到更多食物，或許，還要冒險探尋那《三梭譜》殘片的下落。

這日黃昏，雪繭忽然變得焦躁不安，她拉扯著黃紉蘭的衣袖，指向漕港河碼頭的方向，又反復做出一個翻看東西、然后驚恐躲藏的動作。她的琉球手語夾雜著強烈的恐懼，黃紉蘭費了好大勁才勉強理解：那日搜查黃家的巡檢司隊伍里，有一個小吏，偷偷藏起了一件沾血的東西，像是皮子，他最近常在碼頭倉庫附近出現，神色鬼祟。

沾血的皮子？黃紉蘭立刻想到宮川真吉那個被撕開的鯊魚皮包！難道圖紙之外，那皮包里還藏著別的東西？而這個小吏，私藏證物，定然有所圖謀。

一個危險的計劃在黃紉蘭心中成形。她必須去探一探。

夜深人靜，漕港河凍結的邊緣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黃紉蘭借著月色和岸邊貨堆的陰影，悄無聲息地靠近碼頭區那片隸屬于官府的倉庫。雪繭則留在遠處望風，她的聽覺異常敏銳，能分辨出極細微的腳步聲。

其中一間倉庫還亮著微弱的燈光。黃紉蘭屏住呼吸，舔濕窗紙，戳開一個小洞向內窺視。

只見里面坐著的，正是那日為首的巡檢司吏目手下的一名小吏，姓錢。他面前攤開著一張略顯僵硬、泛著特殊灰白色澤的皮子——正是那塊染血的鯊魚皮！此刻，他并非在端詳皮子本身，而是就著油燈，極度專注地看著皮子內層用極細墨筆寫下的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以及一些古怪的符號。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右手戴著一只手套。那手套材質奇特，呈現出鯊魚皮特有的粗糙顆粒感，灰白色，與他桌上攤開的那張皮子如出一轍。手套裁剪得十分貼合，但依稀可見，他戴手套的右手似乎比左手粗大一些，尤其是小指部位，顯得有些臃腫畸形——他竟有六指！這鯊魚皮手套，既是為了遮掩生理的缺陷，其堅韌耐磨的特性，想必也是為了頻繁翻看這特殊的“賬本”而不留痕跡。

錢小吏看得入神，時而蹙眉，時而用手指（隔著手套）在某行字上劃過，口中無聲地念念有詞，似乎在計算著什么。

黃紉蘭的心臟狂跳起來。那鯊魚皮內層記載的，絕非凡物！她努力睜大眼睛，試圖看清上面的內容。

那些字跡是標準的館閣體，記錄著日期、貨物名稱、數量，但金額部分卻并非直接書寫，而是呈現出一系列看似隨機的、用極細銀針刺出的小孔！這些孔洞的排列方式古怪，并非尋常記賬格式。

黃紉蘭猛然想起父親生前某次酒后曾低聲感嘆，說市舶司乃至某些官衙盤剝商旅、中飽私囊，其賬目多用密法記錄，尋常人看去只是一堆廢碼。其中一法，便是以銀針按特定規律刺孔，代表數字，唯有知悉密碼本的人，才能解讀出真實金額！

而貨物名稱中，赫然出現了“松江三梭布”、“蘇杭綢緞”、“龍泉青瓷”，甚至還有“琉球龍涎”、“倭國折扇”等明令禁止的海外奇珍！數量驚人。

錢小吏看了一會兒，似乎確認了某項內容，滿意地點點頭。他取過一張普通宣紙，拿起毛筆，開始對照著鯊魚皮上的刺孔密碼，翻譯并抄錄起來。黃紉蘭看到他寫下的一個條目：“臘月朔，三梭布一百匹，入庫。抽稅銀三十兩?！?

一百匹布，抽稅三十兩？黃紉蘭幾乎倒吸一口涼氣。父親在世時，黃家織坊上繳官府的稅銀，若按市價，百匹三梭布也不過抽稅五、六兩銀子！這三十兩，是足足五倍的暴利！這還僅僅是“入庫”記錄，天知道經過層層盤剝，最終能到國庫的還有幾錢？

而這，恐怕還只是這“鯊魚賬本”中微不足道的一筆。根據《閩書》零星記載，福建某市舶司歲抽私港貿易銀可達五千兩之巨，眼前這賬本所涉之地、之物、之銀錢，恐怕更為驚人！

這小小的錢吏，竟膽大包天，私藏如此要命的賬本，他想做什么？勒索上官？還是待價而沽？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以及壓低的交談聲。錢小吏臉色驟變，如同驚弓之鳥，飛快地將鯊魚皮賬本卷起塞入懷中，吹熄油燈，整個人縮進角落的陰影里。

黃紉蘭也立刻伏低身體，心臟幾乎跳出胸腔。

倉庫門被推開，隱約傳來對話聲：

“…那黃家的丫頭，還沒找到？”

“沒有，怕是凍死在哪處野地里了…”

“上面催得緊，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還有，那琉球人的東西，務必處理干凈，半點不留…”

“是，是…”

聲音漸遠。倉庫內，錢小吏在黑暗中屏息良久，才慢慢摸出火折子重新點亮油燈，臉色蒼白，額角見汗。他再無心思看賬，將東西仔細收好，匆匆離開。

黃紉蘭躲在暗處，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不僅確認了鯊魚皮賬本的存在，更窺見了龐大走私網絡與貪腐體系冰山的一角。父親和宮川真吉，不過是這黑色巨獸吞噬的無數犧牲品中的兩個。而那個戴鯊魚皮手套的六指錢吏，則像一只意外叼住了巨獸一片鱗甲的老鼠，既驚恐，又貪婪。

她慢慢退回藏身之處，雪繭焦急地迎上來。黃紉蘭握住她冰冷的手，低聲道：“我看到了…一個新的賬本，很危險，但也許…很有用?！?

雪繭似懂非懂，但能從黃紉蘭凝重的神色中感到事態嚴重。

黃紉蘭望向漆黑冰冷的漕港河，心中波瀾起伏。官府的追捕仍在繼續，生存的壓力日益緊迫。如今，又意外撞破了這樣一個秘密。那本“鯊魚賬本”就像一顆火種，落在干柴堆旁，不知何時會引爆一切。

她耳后的刺青再次隱隱發熱。復仇之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幽深曲折。但無論如何，她必須活下去，必須找到那半張《三梭譜》，也必須…記住今夜所見的一切。那雙戴著鯊魚皮手套的六指手，和上面密密麻麻的銀針孔洞，已深深烙在她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