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之都沒有日出日落的概念。衡量時間的,是那道如同巨獸獠牙般啃噬著天光的、無邊無際的靜默穹頂投下的陰影。
每一天,那道由未知合金和能量場構成的弧形巨壁,都會以緩慢而無可抗拒的姿態,將其冰冷的陰影掃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它的移動是這座城市唯一恒定的、壓倒性的節律,一種物理意義上的、令人窒息的時鐘。
此刻,正是“陰影時分”。
巨大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從西向東緩緩漫過第七區。光線被一絲絲抽離,色彩被一點點吞噬。建筑、街道、行人…一切都被籠罩在一層不斷加深的灰暗之中,仿佛整個世界正逐漸沉入海底。
埃拉提著剛剛從市場換來的物資——一小袋消音凝膠原料和幾塊替換用的吸音棉,快步走在返回鼠尾巷的路上。她必須趕在陰影完全籠罩、巡邏頻率加倍之前回到她那小小的庇護所。
當穹頂的陰影邊緣如同潮水般漫過她腳面時,一種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壓迫感瞬間降臨。
空氣似乎變得更加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鉛塊。環境中本就稀少的背景噪音——遠處管道的水滴聲、通風口的微弱氣流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徹底抹去,陷入一種絕對的、令人耳膜發脹的真空般的寂靜。
街道上的行人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卻又更加小心翼翼,仿佛生怕稍重的腳步聲就會打破這脆弱的平衡,招致不可預知的懲罰。人們低垂著頭,不敢交談,甚至不敢有過多的眼神接觸。所有的交流都簡化到了極致,或者干脆停止。
埃拉看到兩個原本用手勢語快速交流的男人,在陰影完全覆蓋他們的瞬間,立刻放下了手,如同被切斷了線的木偶,僵硬地各奔東西。
一個正在用腳尖在地上畫符號給孩子傳遞信息的母親,猛地停下動作,用鞋底迅速抹掉痕跡,緊緊攥住了孩子的手。
就連那些在市場角落里進行著灰色交易的人,也暫時停止了所有活動,如同地下的鼠群般蟄伏起來,等待這片陰影的移過。
這是對絕對力量的敬畏,更是對未知懲罰的恐懼。沒有人知道,在這片加強版的寂靜中,教廷的監測網絡靈敏度提升了多少,審計官的容忍閾值又降低了多少。任何微小的“冒犯”,在這時都可能被無限放大。
埃拉也感到不適。那陰影仿佛有實質的重量,壓在她的肩頭,讓她喘不過氣。但更讓她不安的,是一種源自她能力核心的、奇異的共鳴感。
她耳蝸深處的晶簇開始隱隱發燙,傳來一陣陣細微的、如同電流穿過般的麻癢感。那一直盤踞在她意識邊緣的虛空低語,也變得異常活躍,不再是混亂的嘶鳴,而是變成了一種…帶著某種急切和渴望的、模糊的呼喚?
“…靠近…再靠近一點…感受它…”
埃拉強迫自己忽略那令人不安的低語,加快了腳步。她只想盡快回到安全的巢穴。
然而,就在她經過一個稍微開闊的十字路口,無意間抬起頭,望向那幾乎占據整個視野的、無比龐大的穹頂底部時——
轟!
一股劇烈的、毫無征兆的頭痛猛地攫住了她!
那并非普通的頭痛,更像是一種精神上的劇烈震蕩!仿佛她的意識被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狠狠撞擊了一下!
視野瞬間模糊、扭曲,邊緣泛起惡心的雪花噪點。耳邊(并非真正的聽覺,而是感知層面的轟鳴)響起無數破碎的、尖銳的雜音,像是億萬人在同時尖叫、哭泣、祈禱,卻又被某種力量強行扭曲、撕裂、壓縮成無法理解的噪音洪流!
她踉蹌一步,差點摔倒在地,手中的物資袋險些脫手。她不得不伸手扶住旁邊冰冷粗糙的墻壁,指甲用力摳進磚縫,才能勉強穩住身體。
那頭痛的核心,似乎直接源于她與穹頂之間某種詭異的連接。她感覺那巨大的金屬結構不再是死物,而是一個活著的、呼吸著的、充滿了無盡痛苦和扭曲能量的龐大生命體!它正在向她施加難以想象的壓力,試圖將她的意識同化、吞噬!
“…聽見了嗎…我們的痛苦…我們的囚籠…”虛空低語在這痛苦中變得異常清晰,充滿了煽動性和一種扭曲的狂喜。
埃拉咬緊牙關,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意志力在瘋狂燃燒,對抗著這股恐怖的侵襲。她死死地盯著穹頂那光滑、冰冷、毫無特征的表面,仿佛想用目光穿透它,看清里面究竟隱藏著什么。
幾秒鐘后,那劇烈的頭痛和幻覺般的轟鳴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太陽穴突突跳動的余痛和一陣陣的反胃感。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濕透。
她喘息著,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去看那恐怖的巨物。她低下頭,盯著自己微微顫抖的腳尖,慢慢調整呼吸。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不遠處的一幕。
是老科爾和他的女兒莉娜。
老人顯然還在“靜默烙印”的副作用折磨下。他走得極其緩慢,步伐踉蹌蹣跚,身體搖晃著,無法保持平衡(前庭功能損傷的典型表現)。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被抽空。只有那雙耳朵上紫黑色的、鑲嵌著細微晶粒的血痂,訴說著他不久前經歷的痛苦。
莉娜吃力地攙扶著父親。女孩瘦小的身體幾乎承擔了父親大半的重量。她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恐懼,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重的堅韌。她小心翼翼地引導著父親,避開地上的坑洼,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父親搖晃時的支柱。
他們沒有交流,甚至沒有眼神的接觸。但那種在絕境中相互依存、默默承擔的姿態,卻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也更令人心碎。
穹頂的陰影緩緩移過他們父女的身影,將他們同樣吞沒在更深的灰暗之中。
埃拉望著他們,心中的波瀾難以平復。那因穹頂而引起的莫名悸動和頭痛,與眼前這具體而微的人類苦難相比,似乎變得不再那么抽象和恐怖,而是轉化為了更深的憤怒和悲哀。
這座巨大的穹頂,不僅吞噬著聲音,更吞噬著生活、希望和人性。
她收回目光,抱緊懷里的物資(以及那個藏在最下面的、破舊的布娃娃),繼續向鼠尾巷走去。頭痛的余波仍在,但她步伐更加堅定。
回到她那狹小的避難所,重復了那套復雜的安全檢查程序后,埃拉將自己重重地摔進那張簡陋的床鋪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家的相對安全感包裹了她,暫時隔絕了外面那片令人窒息的陰影。
她休息了片刻,便迫不及待地拿出那個破舊的布娃娃,連接到她的聲紋解讀器上。她需要一些溫暖的東西,來驅散穹頂帶來的冰冷和恐懼。
當那段微弱卻充滿愛意的母親哼唱聲,以及那句臨終的囑托“…送給你了…替我陪著她…”再次通過骨傳導清晰“響”起時,埃拉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發熱。
這細微的、破碎的溫暖,是她對抗這個龐大冰冷世界的重要武器。
她小心地保存好這段聲紋,然后開始處理今天獲得的其他信息。
她將從市場死胡同里捕捉到的、關于西區實驗室和“尖叫聲”的聲紋碎片導入解讀器。分析過程很艱難,那些聲紋似乎被某種力量干擾過,變得模糊而破碎。但她還是成功分離出了一些有用的頻率特征和能量簽名。這些數據極其寶貴。
最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嘗試著去分析今天仰望穹頂時,那瞬間的劇烈頭痛和幻覺般的轟鳴所殘留的感知印記。這很危險,可能會再次引發不適,但她無法忽視那種強烈的、被召喚的感覺。
她閉上眼睛,集中精神,小心翼翼地回放著那一瞬間的感知記憶。
劇烈的頭痛再次隱約襲來,但這次有所準備,她勉強能夠承受。在那片混亂的、破碎的噪音洪流中,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些…規律?
那并非完全無序的狂響。在某些極短的瞬間,似乎存在著某種…脈沖式的節奏?像是某種巨大的、痛苦的心臟在跳動?又像是某種被極度扭曲的…信號?
“…鑰匙…我們是鑰匙…你也是…”虛空低語再次響起,伴隨著一陣詭異的興奮感。
埃拉猛地切斷了回放,喘著粗氣,額頭上滿是冷汗。太詭異了,太危險了。但那隱約的規律感讓她無法完全放下。
穹頂…不僅僅是一個建筑。它內部蘊藏著某種巨大的、活著的、充滿痛苦的能量源?或者…它是一個巨大的信號發射器(或接收器)?而那虛空低語,似乎與它有著極深的聯系?
線索越來越多,謎團卻越來越深。
她正沉思著,門口預警裝置傳來極其細微的震動——不是有人闖入,而是她設置的另一種警報:有東西被放置在了門口。
她警惕地移動到門邊,通過觀察孔向外看去。
巷子里空無一人。但門口的地面上,放著一小捆用破布包裹的東西。
她耐心等待了十分鐘,確認沒有埋伏后,才迅速開門將東西取了進來。
打開破布,里面是幾株新鮮的、帶著泥土的草藥,正是她之前想為老佩托尋找的、能緩解疼痛的種類。除此之外,還有一小塊用蜂蠟仔細封好的、珍貴的黑糖。
沒有紙條,沒有標記。
但埃拉知道這是誰送的。是那些她曾經幫助過的、沉默的貧民窟居民。這是一種無言的感謝和關心,也是一種危險的示警——他們用這種方式告訴她,有人注意到了她頻繁出入老佩托的修鞋攤,提醒她要更加小心。
握著那株還帶著泥土清香的草藥,埃拉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在這冰冷的寂靜之下,依然存在著人性的微光,如同地下悄然蔓延的菌絲網絡,沉默卻堅韌地連接著彼此。
她將草藥收好,準備晚上找機會給老佩托送去。
然后,她再次看向自己這小小的、簡陋的避難所。這里是她的堡壘,但或許…也不再絕對安全了。
穹頂的陰影雖然已經移過,但其投下的無形壓力,卻仿佛從未離開。它籠罩著這座城市,籠罩著每一個人,也籠罩著她剛剛獲得的、那一絲微弱的溫暖和希望。
而她那與穹頂之間詭異的連接,以及耳邊越來越清晰的低語,都在預示著一件事:平靜的日子,或許即將結束。
更大的風暴,正在那寂靜的穹頂之下,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