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天的筆尖在答題卡上劃出最后一道公式,腕部肌肉微微繃緊。他沒有抬頭,但后頸的汗毛悄然立起——講臺方向傳來輕微的腳步偏移,原本規律的踱步節奏出現了半拍遲滯。
那名監考老師停在了他斜后方。
空氣里多了一絲壓迫。不是來自視線,而是呼吸頻率的改變。那人站得太近,近到能聽見紙張翻動時纖維撕裂的微響。
他不動聲色地將筆尖壓深半毫,讓墨跡在“動態磁場調制”幾個字上略作停留,仿佛在反復確認術語準確性。同時左手緩緩移向草稿紙邊緣,指尖勾住一張空白頁,輕輕掀開一角。
記憶就在這細微動作中裂開一道口子。
實驗室的警報聲再次浮現,不是幻聽,而是神經層面的真實回放。紅色燈光掃過金屬墻壁,控制臺屏幕炸出一串亂碼,他聽見自己在吼:“切斷B7通道!立刻泄壓!”可回應他的只有電流短路的噼啪聲。
然后是那個名字——南天門計劃。
不是項目代號,是整座地下基地的正式命名。三層環形結構嵌入地殼三百二十米,主反應堆位于中心軸線,由十二組超導磁線圈圍成環形共振腔。他們用氦-3與氘的混合燃料,在七千萬度高溫下維持等離子體穩定燃燒。最高峰時,Q值達到12.8——能量輸出是輸入的十二倍以上。
可那還不夠。
計劃的目標不是發電,是為“方舟”飛船提供百年續航動力。他們要造的不是反應堆,是一顆人造恒星。
他的手指在草稿紙上輕輕敲了兩下,像是在計算某個參數,實則是在復現當年啟動程序的節奏。三短一長,對應安全協議第4級解鎖指令。
畫面繼續閃回。
團隊成員的臉模糊不清,唯有一塊電子屏清晰如昨:上面跳動著“環形共振腔”的實時數據流。當交變磁場頻率精確匹配離子回旋基頻時,湍流抑制效率提升至91.3%,約束時間延長至418秒——遠超托卡馬克極限。
那是他親手設計的控制算法。
也是他最后沒能完成優化的部分。
筆尖忽然一頓。他意識到自己正下意識寫出一段高階張量表達式,用于描述電磁場在非線性介質中的耦合行為。這種數學工具,別說高中生,大多數工程博士都不掌握。
他立刻收住,手腕一轉,將那行字劃成一道斜杠,順勢在旁邊補上一句推導:“由洛倫茲力公式可得……”
墨跡流暢,毫無遲疑。
就像一個真正理解物理本質的學生,在用最基礎的語言解釋復雜現象。
但他知道,這不只是答題技巧。這是生存策略。
這個世界把核聚變放進高考試卷,說明技術已走到臨界點。但他們卡在了某個環節——否則不會用“設計新型裝置”這種開放式命題。他們有方向,缺鑰匙。
而他寫的“雙頻磁鏡增強結構”,正是那把鑰匙的外殼。
內核被他藏在了推導鏈條的間隙里。比如,在計算磁通量變化率時,他故意引入一個看似無關的修正項ε,其數值恰好對應原世界共振腔的諧振系數。再比如,圖示中內外線圈的匝數比為1:1.618,表面看是美學比例,實則是為了匹配等離子體邊界層的阿爾文波傳播速度。
這些細節不會被普通閱卷人察覺,但只要有一個懂行的人看到,就會意識到——這個方案不是憑空設想,而是基于真實實驗數據的逆向簡化。
他不能暴露。
所以他刪去了量子退相干補償模塊,舍棄了高維場干涉校準算法,甚至連超導材料的具體型號都替換成“復合陶瓷基材”。整套設計看起來像是理論推演,而非工程藍圖。
可正是這種“不完整”,讓它顯得更真實。
真正的天才之作往往帶著瑕疵。完美反而可疑。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肩膀微微下沉,像是終于解開了某個難題。同時右手在草稿紙上寫下兩行無關的熱力學公式,又迅速劃掉,制造出思考受阻又突破的假象。
身后的呼吸聲微微一頓。
監考老師動了。
葉無天依舊低著頭,余光卻捕捉到對方鞋尖的輕微轉向——從正對他的座位,偏移到鄰側過道。腳步重新響起,比之前慢了半拍,像是刻意控制節奏。
那人沒走遠。
他在觀察。
葉無天不動聲色地翻過一頁答題卡,開始做第二部分的選擇題。筆尖輕快,節奏平穩,每道題停留不超過二十秒。這些都是基礎題,對他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
但他的注意力始終分出一縷,鎖定在背后。
三分鐘后,腳步聲終于移向教室前排。他依舊沒有抬頭,可繃緊的肩胛骨悄然放松了一絲。
危機暫退。
但他清楚,剛才那十幾秒的注視,意味著什么。
他的答卷已經引起了注意。不是因為錯漏,而是因為太過精準、太過沉穩。一個普通考生面對這種題目,要么慌亂涂鴉,要么長時間停滯。而他從落筆到收尾,幾乎沒有猶豫。
這不像答題,像在謄抄早已熟記的答案。
他必須壓得更低。
于是他在下一題故意涂改了一個選項,又在草稿紙上畫了個錯誤的受力分析圖,再擦掉重做。動作不大,卻足以傳遞“普通考生”的信號。
記憶卻在此時再度翻涌。
南天門計劃最后一次全員會議的畫面浮現眼前。
會議室中央懸浮著全息投影,展示的是“環形共振腔”的三維剖面圖。他站在主控位,聲音冷靜:“我們已經驗證了共振頻率窗口,下一步是實機測試。如果成功,三個月內可以啟動全功率運行。”
有人提問:“風險呢?”
他回答:“最大風險是參數漂移導致場態失穩。但只要實時反饋系統正常,就能在毫秒級內修正。”
沒人知道,那場爆炸前的最后三分鐘,他發現了異常。
控制臺B區的磁場梯度曲線出現了微小畸變,幅度不到0.7%,周期卻與主驅動頻率形成諧波共振。他立刻下令暫停實驗,但指令被系統攔截——有人遠程鎖定了操作權限。
他記得自己沖向應急手動閥,卻被安保機器人攔住。
然后是藍光。
純粹、熾烈、吞噬一切的藍光。
等離子體失控了。
可那不是事故。
是有人故意觸發了共振過載。
他當時沒來得及查清是誰。
但現在,他回來了。
筆尖忽然一頓。
他意識到自己正無意識地在草稿紙角落畫下一個符號——南天門計劃內部使用的項目標識:一個環形通道嵌套在三角基座上,象征能量閉環與結構穩定。
他立刻用橫線劃去,又隨手寫下一串隨機數字覆蓋。
不能再走神。
教室里的鐘指向10:15。考試還剩四十五分鐘。
他重新專注于試卷,開始填寫化學部分的簡答題。內容簡單,但他寫得極慢,像是在艱難組織語言。每一個字都工整清晰,卻又帶著學生特有的猶豫感。
身后的腳步聲沒有再靠近。
但他知道,那道目光或許仍在某處。
他不是在考試。
他是在演一場戲。
一場關于“平凡”的戲。
而在這具年輕軀殼之下,那個曾站在人類能源技術巔峰的男人,正默默收攏羽翼,等待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