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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將作監的塵埃與陌路之始

次日清晨,鎖響門開。

來的不是送飯的老吏,是吳主簿本人。他眼下泛著青黑,袖口沾了塊墨漬,精神卻帶著壓不住的亢奮。

“林墨,”他開口,聲音少了些官腔,多了審視,“隨我來。”

沒有寒暄。林墨抱起電腦,沉默跟上,刻意讓步伐顯得局促。

他們沒往外走,反而深入院落。回廊幽靜,空氣里漸漸混入炭火焦味、金屬腥氣和燒礦特有的氣息。敲擊聲、呼喝聲、工具摩擦聲越來越響,匯成一股粗糲的喧囂。

這氣味沖入鼻腔,讓林墨恍惚了一瞬。仿佛不是身在千年前的將作監,而是回到了穿越前的數據中心機房——恒溫恒濕,燈火通明,服務器低沉嗡鳴,空氣里飄著冷風和電子元件的塑料味。那時他是后端工程師,煩惱的是bug、性能瓶頸和產品經理的需求變更。工位旁堆著《唐書》《資治通鑒》選本,午休就著速溶咖啡翻看,權當在代碼海里換換腦子。誰料紙上談兵的興趣,竟成了此刻安身立命的資本?

“……此處再加固定!榫卯要緊!誤了天樞工期,幾個腦袋夠砍?!”一聲粗糲的吆喝將他拽回現實。

天樞?林墨心念微動。那是武則天紀功的巨型銅柱,諸胡集資百萬億鑄造,史書有載。將作監的壓力,看來遠不止一座未浮出水面的“通天浮屠”。

穿越發生得突然。那只是個加完班的雨夜,他為避讓一輛失控的電動車,腳下一滑,后腦磕在花壇棱角上。最后的感覺是冰雨砸臉和遙遠的警笛聲……再醒來,已天翻地覆。

他躺在洛陽城外的荒草里,渾身濕透,頭痛欲裂,冷得發抖。身邊只有一個同樣濕漉漉、屏幕卻亮著的黑色背包——里面有電腦、充電線、空水瓶和幾包碎餅干。他以為是在做夢,直到掙扎爬起,看見遠處巍峨的城墻,城門洞開,走出牽著馱馬的行商,用古怪又依稀能辨的方言說著“神都”、“大周”、“皇帝陛下”……冰冷的恐慌才徹底淹沒了他。

大唐?不,路邊一個面黃肌瘦的流民驚恐地告訴他,是“大周”,“神圣皇帝”武則天的天授年間。他混入洛陽城,眼前的繁華讓他眩暈——寬闊天街,林立坊墻,熙攘市集,各色行人。但這繁華下涌動著暗流。市井街談中,常聽到“銅匭”、“告密”、“羅織”之類的詞,被壓低聲音吐出,帶著恐懼。酒肆茶鋪里,偶有鮮衣怒馬的酷吏家奴呼嘯而過,路人紛紛避讓低頭。空氣里彌漫著無形的緊張,一種對權力頂峰的極致敬畏與恐懼。

那臺還能開機的電腦,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和稻草。他靠殘存餅干撐過最初幾天,在破廟里、城墻根下,像做賊一樣,趁電量未耗盡,瘋狂查閱所有離線資料:唐代大事記、古代技術匯編、冶金簡史,甚至還有穿越生存指南和《天工開物》摘要……電量無情下跌,每一次開機都像燃燒生命。他必須盡快融入。

他典當了一切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物品——拉鏈、鈕扣、速干外套、圓珠筆,換來了幾文開元通寶和一身粗麻褶袍。他學著其他流民的樣子,喝永昌渠的渾水,啃硌牙的麩皮胡餅,在南市角落擺攤,靠著電腦里存的幾張現代圖紙和CAD殘留功能,做些粗淺繪圖計算零活,掙扎求存。他小心掩蓋來歷,編造了并州流民身份,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露出破綻。電腦是最大的秘密和負擔,每一次觸摸那冰冷外殼,都既安心又致命。電量是懸在頭頂的催命符。

“林郎君?”

吳主簿的聲音打斷回憶。他們已站在一個寬敞工棚入口。棚內數座爐火熊熊,熱浪撲面。七八個赤膊匠人圍著一座新砌的、更高更怪的豎爐指指點點,低聲爭論,臉上多是疑慮。旁邊堆著品相不佳的礦石、雜質多的焦炭,以及按林墨圖紙找來的各色“耐燒土石”。

見吳主簿進來,匠人們躬身行禮,目光卻好奇地落在他身后那個抱“鐵硯”、穿寒酸的年輕人身上。目光里有好奇、審視,但更多是行業壁壘的輕蔑。一個頭發花白、精瘦硬朗、眼神銳利的老匠人快步上前,他是趙作頭。

“吳主簿,”趙作頭嗓音洪亮,帶著一絲抱怨,“您吩咐緊急弄的這爐子,弟兄們連夜趕工,總算起了。大體按圖改了風道爐膛,就是新式‘橐籥’難弄,零件精巧,只能先用舊皮囊湊合。只是這……”他搓著布滿老繭的手,面露難色,“配料比例和火候,圖上含糊,弟兄們拿不準,礦石焦炭都緊缺,萬一煉砸了,糟蹋材料,上頭怪罪下來……”

吳主簿側身,將林墨讓到前面:“趙作頭,諸位,這位是林墨林郎君,此番煉鋼新法的獻上者。后續試煉有何不明,可細細向他請教。”他加重了“請教”二字。

“請教”二字讓老師傅們臉色微變,交換眼神,輕蔑幾乎掩飾不住。

林墨定神,深吸一口灼熱嗆人的空氣,壓下電量焦慮(【當前電量:7%】)。現在是真刀真槍驗證的時刻。他上前一步,無視那些目光,繞著新爐細看。

很快,他停下來指著幾處問:“趙作頭,此處泥坯為何明顯加厚?還有這幾處內壁角度,圖紙應是緩坡,如今似乎過于陡峭?”

趙作頭一愣,沒料到他眼神這么毒:“回郎君,此處加厚是為防燒穿塌爐,以往都如此,穩妥。角度陡峭些或許讓礦石落得更快,增效率?”語氣帶著老師傅對經驗的自信。

林墨搖頭,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此處加厚,爐壁蓄熱過多,不利爐溫集中,浪費炭火。角度過陡,礦石下落快但煅燒時間不足,恐生熟不勻,渣鐵難分,最終出廢料。”他沒指責,只陳述規律,“今日先試吧。眼下最要緊的,是鼓風之力遠遠不足。”

他走到料堆前,抓起一把礦石掂了掂,看了看成色,又捻了捻粗糙的“焦炭”:“炭火務求極旺,遠勝平日。投料順序與比例,需嚴格依我昨日所寫,次序、時機、分量,一刻不得錯。”他指令清晰果斷,毫無猶豫。

匠人們面面相覷,最終看向吳主簿。吳主簿面無表情,微微頷首。

爐火重新熊熊燃燒,鼓風聲嘶啞全力。投料開始,林墨站在離爐口不遠,緊盯每一步,熱浪炙烤臉龐,汗水很快浸濕衣袍后背。他不時糾正:“慢!這鏟多了!”“此刻,投石灰石!”“風!再加大力!”

匠人們起初手忙腳亂,心中不服,但見他說得斬釘截鐵,指出問題一針見血,漸漸收斂輕視,依令而行,動作緊張有序。

吳主簿站在稍遠角落,沉默地看著。看著那個衣衫破舊、來歷不明的年輕人,在煙熏火燎中,以與年齡身份不符的專注、冷靜與技術權威,指揮著這群老匠。那場景,有種奇異的違和感。

時間在灼熱中流逝。氣氛緊張凝滯,只有火焰咆哮、鼓風嘶吼、礦石滾落和粗重喘息。

突然,林墨提高聲音:“停風!準備開出鐵口!”

鼓風驟停。世界安靜一瞬。所有目光聚焦出鐵口。趙作頭親自拿長鐵釬,深吸氣,用力捅開泥塞。

一股熾熱、粘稠、亮度刺目的金紅色鐵水,猛地流淌而出,注入砂模,濺起蓬蓬耀眼火花!

那色澤!那流動性!

老師傅們同時倒吸涼氣,瞳孔驟縮!

趙作頭手微抖,強壓激動,待鐵水稍凝,用鐵鉗小心翼翼夾起一小塊懾人紅光的鐵胚,放鐵砧上,示意徒弟重錘。

“鐺!鐺!鐺!”

撞擊聲震耳。不同于生鐵易碎的脆響,這鐵胚在重錘下展現驚人延展性,不斷變形延展,卻未碎裂,火花四濺中,傳出沉實近乎清越的金屬交鳴!

十數錘后,趙作頭示意停下。他夾起鍛打成型的鐵條,湊到眼前細看斷口,用粗糲如銼刀的手指摸了摸斷面,又拿起舊銼刀用力銼了幾下。

他猛地抬頭,目光越過灼熱空氣,死死盯住林墨,眼神里難以置信的震撼,輕蔑疑慮蕩然無存,只剩近乎敬畏的激動。

“這……這……”他聲音干澀發顫,“韌而不脆,堅逾凡鐵!雜質少得多!這、這簡直是……神技!”

吳主簿早已按捺不住,快步上前,幾乎是從趙作頭手中接過尚且燙手的鐵條,不顧指尖灼痛,仔細審視那致密銀灰色、幾乎看不到氣孔雜質的斷口,眼中精光爆閃,臉上第一次露出難以掩飾的激動。他深吸一口充滿焦灼味的空氣,猛地轉向林墨。

整個工棚里,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個沉默的、被汗水浸透的年輕人身上。

然而,林墨卻微微垂眼,避開那根象征成功、散發高溫的鐵條,聲音平靜得近乎淡漠:“初次試煉,諸多倉促。火候欠精準,風力不足,料石品相低劣,雜質未去盡。若能將橐籥按圖改進,風力倍增,再精選優質料石,嚴控投料火候……成效,應遠不止于此。”

沒有欣喜,沒有居功,反而冷靜苛刻地指出不足與改進方向。仿佛這足以震動將作監的成果,只是勉強及格。

吳主簿緊攥滾燙鐵條,指尖刺痛讓他清晰感受手中之物的價值。他凝視林墨,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這年輕人,看清他腦子里還裝了多少驚世駭俗的東西。

良久,他緩緩開口,語氣前所未有的凝重:“林墨,聽令。”

林墨躬身:“在。”

“今日起,你暫錄入將作監匠籍,領‘監事’銜,秩從九品下,專司協理此煉鋼新法試驗、改進及推廣。可于監內甲字丙號廨房居住。一應所需物料、人手,直接報我,優先調配。務必竭盡所能,精益求精,早日完善此新法,以備大用。”

“謹遵鈞令。謝官人提拔。”林墨再次躬身,姿態恭順,挑不出錯。

但他的臉上,沒有絲毫得色,只有一片沉靜。腋下電腦冰涼的觸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

【當前電量:7%】。

以及,那懸于史書之上、即將落下的、關于乾元殿的詔令。

通天浮屠的陰影,女皇的宏圖,洛陽城中無聲流動的恐懼與告密的目光……這一切,都未曾遠離。

他只是從案板上待宰的魚,暫時變成了更有用、更值得保留的工具。腳下的路似乎拓寬了些許,卻仍迷霧重重,通往未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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