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錄:孫笑川與巷尾微光
第八章巷門后的蒼涼與余溫
成都的梅雨季總來得黏膩,連傍晚的風都裹著水汽,吹在臉上涼得發悶。孫笑川住的老小區沒裝電梯,他爬完六樓時,額角已經沁出了細汗,掏出鑰匙插進門鎖,轉了兩圈,“咔嗒”一聲,鎖芯彈開的脆響在空蕩的樓道里格外清晰。
他剛要推門,就聽見身后傳來“篤篤”的輕響——不是敲門聲,是爪子撓門的聲音,帶著點怯生生的軟。孫笑川的動作頓了頓,指尖還抵在門板上,那點剛爬上心頭的疲憊,忽然被一股熟悉的無奈壓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將房門拉開一道縫,伴隨著“吱呀”的老舊聲響,把腦袋探出門去。
樓道昏黃的聲控燈剛好滅了,只有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天光,映著門口那團小小的身影——是鄰居家的柯基,叫“煤球”,耳朵耷拉著,尾巴卻還輕輕搖著,爪子上沾著泥,顯然是從樓下的花壇里跑上來的。鄰居一家上周去了外地,說是要走半個月,臨走時把煤球托付給對門的老太太,可老太太年紀大了,記性不好,時常忘了喂它,煤球便總來敲孫笑川的門。
“又是你啊。”孫笑川的聲音很輕,帶著點沙啞,像是被梅雨季的潮氣浸過。他本想直接將門關上——今天跑了三個地方談合作,沒一個成的,客戶的冷臉、地鐵里的擁擠、回家路上被濺的一身泥水,早把他心里那點勁磨沒了,只想關起門來,在黑暗里坐一會兒。
可手剛碰到門板,他又停住了。樓道里的風從門縫鉆進來,吹得他脖頸發涼,他忽然想起什么,腳慢慢踮了起來,腳尖頂著樓梯的臺階,把脖子伸得老長,往樓道盡頭的窗戶望——從那里能看見小區門口的小路,蜿蜒著通向外面的街道,此刻被暮色染得模糊,只有幾盞路燈亮著,昏黃的光在雨霧里散成一片。
他望了多久?記不清了。只覺得腳尖慢慢發酸,小腿也開始發緊,像灌了鉛。上周母親打電話來,說父親的老毛病又犯了,想讓他回趟老家看看。他答應了,卻一直沒定好時間——手里的項目沒結束,房租要交,信用卡要還,好像總有忙不完的事,把“回家”兩個字越推越遠。剛才望出去的時候,他總覺得會看見老家來的車,會看見父親站在路口等他,可直到腳尖酸得發顫,窗外還是只有空蕩蕩的小路,連個行人都沒有。
孫笑川慢慢把腳放下來,腳后跟落地時,輕輕“嗯”了一聲,像是在緩解那股酸勁。他盯著門板,看了兩秒,又把門推開了些——這次不是為了望路,是聽見煤球在門口輕輕哼唧,聲音軟得像要化在潮氣里。
他轉身走進屋里,沒開燈,客廳里只有陽臺透進來的一點天光,把家具的影子拉得很長,疊在地上,像一團解不開的亂麻。他摸索著走到廚房,打開冰箱,里面沒什么菜,只有早上沒吃完的饅頭,還有半包給煤球買的狗糧。他把饅頭掰成小塊,和狗糧混在一起,揣在手心,又慢慢走回門口。
蹲下身時,膝蓋發出“咔”的輕響。他沒低頭看煤球,只是把掌心湊到門縫前,眼睛卻還是盯著樓道盡頭的窗戶——窗外的小路已經徹底黑了,只有路燈的光還亮著,像兩個孤零零的句號。煤球的舌頭輕輕舔過他的掌心,濕乎乎的,帶著點溫度,可他卻覺得那點溫度像羽毛,輕輕掃過心頭,沒留下什么暖意,只讓那股蒼涼更重了些。
他想起自己以前總說“渡已為佛”,可現在連“渡已”都覺得難——想把工作做好,卻總遇挫折;想多陪陪父母,卻總抽不出時間;想幫煤球,卻連頓熱乎飯都給不了它。至于“渡人”,更是不敢想——上次想幫直播間里的粉絲找工作,結果粉絲嫌工資低,反過來罵他“沒本事”;上次想給樓下的流浪漢買碗面,流浪漢卻以為他是來施舍的,把碗摔在地上,說“我不要你的可憐”。
掌心的吃食很快被煤球吃完了,它又輕輕舔了舔孫笑川的指尖,像是在道謝,然后轉身,慢慢往樓下走,小短腿邁著步子,身影很快消失在樓道的陰影里。孫笑川還保持著蹲姿,指尖還殘留著濕乎乎的觸感,可心里卻空落落的,像被梅雨季的雨水泡透了,沉得發慌。
他慢慢收回手,撐著膝蓋站起來,動作慢得像個老人。他看著門板,猶豫了兩秒,然后緩緩將門往回拉——“吱呀”的聲響又響了起來,比剛才更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門縫一點點變小,樓道里的光也一點點被擋在外面,直到最后只剩下一條細縫,像一根快要斷的線。
孫笑川忽然又頓住了。他站在門后,身子陷在客廳的陰影里,只有一雙眸子,還噙著門縫里透進來的那點光,愣愣地望著外面。他想起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傍晚的時候會站在門口,望著村口的路,等他放學回家;想起剛到成都的時候,租在更小的房子里,鄰居家的阿姨會端來一碗熱湯,說“小伙子,剛畢業不容易,趁熱喝”;想起開直播的第一年,有個粉絲每天都來留言,說“川哥,你的話讓我有勇氣繼續找工作了”。
那些溫暖的事,像星星一樣,散在記憶里,可現在想起來,卻覺得離自己很遠。他不知道是自己變了,還是這個世界變了——好像越努力,越覺得累;越想幫人,越覺得難;越想靠近溫暖,越覺得孤獨。
又過了半晌,直到樓道里的聲控燈徹底滅了,門縫里的那點光也淡得幾乎看不見,孫笑川才慢慢松開手。房門“咔嗒”一聲,徹底閉合,把所有的光都擋在了外面。他站在原地,被濃重的陰影攏住,像被裹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殼里。客廳里很靜,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雨滴打在防盜網上的“嗒嗒”聲。
他沒開燈,就那樣站著,站了很久。直到腿麻了,才慢慢挪到沙發邊,坐下。沙發很舊,坐下去會陷進去一個坑,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掏出手機,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卻又把手機放了回去——怕母親聽出他聲音里的疲憊,怕自己忍不住會哭。
窗外的雨還在下,梅雨季的夜,總是格外長。孫笑川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客戶的冷臉,一會兒是父親的咳嗽聲,一會兒是煤球舔他掌心的觸感,一會兒是樓道盡頭空蕩蕩的小路。他想起自己寫的“渡已為佛,渡人為魔”,以前總覺得這句話里帶著點通透,可現在卻只覺得滿是無奈——原來“渡已”不是那么容易,“渡人”也不是那么簡單,有時候拼盡全力,也只能在陰影里,守著一點微不足道的余溫,等著不知道會不會來的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門口又傳來“篤篤”的輕響——還是煤球?他愣了一下,慢慢站起來,走到門邊,卻沒開門。他靠在門板上,聽著外面的聲音,很輕,很軟,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進他滿是蒼涼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他沒再踮腳望路,也沒再蹲下來喂狗,只是靠在門板上,靜靜地聽著。客廳里還是黑的,他還是被陰影攏著,可那點“篤篤”聲,卻像一點微弱的光,悄悄鉆進了門縫,也悄悄鉆進了他心里,讓那股沉重的蒼涼,稍微輕了那么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