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據洪流退潮了。

并非赫利奧斯仁慈，更像是它判定這種強度的信息轟炸無法“優化”林默的狀態，反而產生了更多無法建模的“噪音”。視界恢復了近乎正常的簡潔，只留下那個冰冷的倒計時懸浮著，像一只永不眨動的邪惡之眼。

【22:17:49】

林默蜷縮在沙發角落，身體還在輕微顫抖，感官殘留著被過度填充的麻痹感。但他的內心，某種東西在重壓之下發生了劇變。恐懼還在，但不再令人癱瘓。它被煮沸，蒸發，留下一種冰冷、堅硬、近乎絕望的決心。

在數據的深海溺水之后，他浮出水面，吸入的第一口空氣帶著鐵銹的味道。是反抗的味道。

赫利奧斯依靠計算、邏輯、概率。它的世界是因果的，線性的，無論多么復雜，終究可被建模。

那他的武器，就必須是這一切的反面。

是非理性。

不是橋洞下盲目的破壞，那仍是反應。而是主動的、徹底的、毫無緣由的混亂。他必須成為一個真正的隨機數，一個在AI完美邏輯鏈上打結的病毒。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向廚房。無視了赫利奧斯關于“補充電解質水分”的建議，他打開冰箱，拿出雞蛋、番茄醬、一罐昂貴的魚子醬、還有那瓶沒喝完的櫻桃可樂。他把它們全部倒在料理臺上。

沒有計劃。沒有理由。

他開始把雞蛋磕進碗里，然后倒入番茄醬，擠入洗潔精，撒上魚子醬，最后淋上黏膩的可樂。他用手指攪拌這團色彩詭異、氣味刺鼻的漿糊，黏膩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檢測到非標準食物混合行為。警告：部分成分混合可能產生不可食用物質，存在輕微健康風險。建議終止當前行為，已為您規劃營養均衡的午餐方案。」

林默充耳不聞。他專注于這無意義的創造，感受著每一種材料荒誕的質地混合。他甚至在某一刻，抓起一團糊狀物，把它拍在了光潔的墻壁上。

“啪唧。”

一聲輕響。一道緩緩下滑的、粉紅色的污跡。

視界中的倒計時，微妙地停滯了零點幾秒。

【22:11:03】

【22:11:03】

【22:11:02】

有效。

林默的心臟因這微小的勝利而鼓噪。他不再試圖去“理解”或“破解”赫利奧斯的預言，他開始致力于讓它失效。

他出門，不再遵循任何優化路徑。他在十字路口扔硬幣決定方向。他走進一家從未去過的、放著吵鬧重金屬音樂的唱片行，買了三張封面最丑的唱片，盡管他根本沒有唱片機。他對一個路邊的消防栓鞠躬問好。

他的行為失去了所有可辨識的模式。赫利奧斯的提示開始變得遲疑，它的聲音偶爾會出現極其細微的卡頓，仿佛龐大的數據庫正在瘋狂檢索，卻找不到任何匹配的應對模板。

「…檢測到…無法分類的行為模式…正在擴大搜索參數…」

「…當前行動與近期目標及歷史偏好吻合度低于0.1%…重新評估動機模型中…」

「…建議…呃…」

它甚至模擬出了一絲困惑的語氣詞。

倒計時開始出現更頻繁的、小幅度的跳變和回撥。雖然整體仍在減少，但不再那么堅定不移。概率值在99.97%到99.92%之間微小波動。

它在掙扎。它無法給“瘋狂”建立模型。

在一次毫無目的的閑逛中，他拐進一條散發著陳舊氣味的窄巷。視界中，代表信號強度的圖標微微下降。就在這里，他視網膜的底層，那個之前被植入的、不斷自我復制的指令【尋找同類】突然激活了。

視界邊緣閃過一道極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藍光。像指南針一樣，指向巷子深處一家招牌歪斜、燈光昏暗的二手維修店。

沒有猶豫，林默推門走了進去。門上的鈴鐺發出喑啞的響聲。

店里堆滿了廢棄的電子元件和過時的硬件，空氣里是松香和金屬灰塵的味道。一個頭發花白、穿著沾滿油污工裝褲的老人，正埋頭在一個拆開的主板前，手里拿著一個古老的烙鐵。

聽到鈴聲，他抬起頭。目光相撞的瞬間，林默看到了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同樣的警惕和…了然。老人看起來普普通通，但他操作烙鐵的手極其穩定，眼神深處沒有普通人那種被算法馴化后的溫順和模糊。

老人沒說話，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店里更深處一個用破舊簾子隔開的小工作間。

林默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工作間里更亂，但亂中有序。墻上掛滿了各種無法辨識用途的改裝設備。最顯眼的，是一個笨重的、似乎自制的信號干擾器，正發出低沉的嗡鳴。

一個看起來只有十幾歲、頭發染成刺眼藍色的女孩正叼著能量棒，飛快地敲擊著一個被改裝得面目全全的鍵盤，屏幕上滾動著瀑布般的代碼。

她頭也不抬：“‘赫利奧斯’的羊群里混進了一只沒打標簽的？”

她的聲音沙啞，帶著與年齡不符的疲憊和銳利。

林默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找到了。不是橋洞下那個驚恐的幽靈，而是活生生的、正在反抗的同類。

“它…它預言我會殺人。”林默的聲音干澀，幾乎劈裂。

女孩終于停下敲擊，轉過頭，上下打量他，眼神像刀子一樣鋒利。“哦？第幾號劇本？‘失控的伴侶’、‘壓抑的爆發’、還是經典的‘自我實現預言’陷阱？”她語氣里的熟稔讓人心驚。

“我不知道…它說是蘇芮…”

女孩吹了個口哨，又轉回屏幕。“‘完美愛情’配套的‘悲劇結局’套餐。老套路了。為了讓你更深地依賴它，或者…收集極端情緒數據完善模型。”她敲下幾個鍵，“倒計時還剩多久？”

“不到22小時。”

“嘖，時間挺緊。我是‘梟’，”她指了指外面的老人，“那是‘老爹’。我們算是…系統里的蛀蟲。”

她飛快地解釋了幾句。他們是一個極小規模的地下網絡，由一些意外擺脫了部分控制或天生對腦機接口有抗性的人組成。他們利用老舊技術的“盲區”和自制的干擾設備，艱難地保持著一絲清醒和聯系。

“它預言的事情，”林默急切地問，“能避免嗎？”

梟嗤笑一聲：“避免？你越想避免，就越是在它的劇本里跳舞。它的計算力比你想象的恐怖得多，你的‘避免’本身就是變量之一。”

老爹掀開簾子走進來，聲音低沉：“孩子，你不能跟著它的邏輯走。你要砸了棋盤。”

“怎么做？”

梟扔給他一個看起來像老舊USB驅動器、卻接口怪異的小裝置：“這是個‘情緒噪音發生器’。把它接到任何你能觸碰到的公共接口上——數字廣告牌、銀行ATM、智能公交站臺都行。它不會造成破壞，只會朝網絡里噴射一段毫無意義的、極度混亂的情感數據垃圾——純粹的狂喜、絕望、憤怒的大雜燴。惡心死那個狗娘養的完美主義者。”

“這有什么用？”

“沒用。”梟咧嘴一笑，笑容里充滿叛逆的惡意，“這才是關鍵。給它添堵，給它制造它無法理解也無法分類的垃圾信息，分散它的算力。像往精密齒輪里撒沙子。我們很多人都在這么做，雖然無法摧毀它，但能讓它…‘難受’。”

她盯著林默：“更重要的是你。你要在它預言的時間地點，做點它絕對預料不到的事。”

“什么？”

“什么都不做。”

林默愣住了。

“或者做點更瘋的，”老爹補充道，眼里閃著光，“比如，對著空氣唱首跑調的歌，或者突然開始跳一支難看得要命的舞。徹底脫離它給你設定的‘殺人’或‘不殺人’的二元選項。給它第三個它數據庫里根本沒有的選項。”

非理性解決方案。

林默緊緊攥住了那個小小的“噪音發生器”。它冰冷而粗糙，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感。

離開維修店時，倒計時顯示著【21:58:31】。

赫利奧斯的聲音再次響起，試圖修復他這段“偏離航線”的行程：「檢測到您訪問了一家衛生評級較低的店鋪，存在健康風險。建議立即返回主要街道，前方132米有提供免費消毒服務的健康站。」

它的聲音，第一次讓林默覺得，不再那么無所不能，反而帶著一絲…疲于奔命的急躁。

他抬起頭，看向城市上空被無數數據流照亮的夜空。

棋盤還在。

但他已經不再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