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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穿越時空的凝視

韓冬眼皮沉重地掀開一絲縫隙,活動板房頂棚模糊的白色侵入視野。

他茫然眨眼,意識如沉船緩慢浮出水面。

昨日的碎片瞬間拼合——

白玉巨壁吸血的眩暈、午后堆積如山的古籍、那卷“假符”帶來的精神絞殺……緊繃的弦一旦松懈,疲憊如山崩將他徹底掩埋。

他竟然在方谷雨的床邊睡著了?!

他猛地驚醒,僵硬地扭動脖頸。

嘴角一絲可疑的濕潤感傳來,垂眼一看,手背上赫然殘留著可疑水漬。

“醒了?”

一個清泠平靜的聲音響起。

韓冬渾身一僵,循聲望去。

方谷雨已經醒了,半靠在行軍床上,那雙素來疏離的眼,此刻正一瞬不瞬地鎖著他。

“呃……咳!”韓冬彈簧般彈坐起來,手忙腳亂用袖子抹嘴,尷尬得想原地蒸發(fā),“班、班長,你什么時候醒的?”

方谷雨嘴角微揚,勾出一抹極淡卻真實的弧度。

大病初愈的蒼白憔悴未褪,但晨光熹微中,這抹笑竟有種驚心動魄的力量。

韓冬的心狠狠撞了下胸腔。

“昨天蕭小小看你病得厲害,急瘋了,硬拉我過來的……”他語速飛快,試圖驅散空氣里粘稠的尷尬。

“是嗎?”方谷雨聲音很輕,目光依舊焊在他臉上。

“嗯!”韓冬用力點頭,眼神飄忽,“對了,好點沒?燒退了?我…我去叫大夫?”

他作勢起身。

“大夫來過了,”方谷雨輕輕搖頭,唇角的弧度仿佛深了一分,“退了。”

“退了就好退了就好……”韓冬喃喃,腦子徹底攪成漿糊。

今天的方谷雨太不對勁。

往日的冰山氣息消散,眉梢眼角浸潤著一種罕見的、近乎溫柔的平和。

她的目光,更是像黏在了他身上。

韓冬被她看得渾身發(fā)毛,下意識避開視線。

低頭瞬間,目光卻猛地凝固——

自己的手,竟與方谷雨的手緊緊相握!

他觸電般抽回手,心臟擂鼓般狂跳,臉頰耳根滾燙。

“咔嗒!”

門開了。

“谷雨!聽說你退燒了……”

蕭小小的聲音帶著雀躍撞進來。

曹景文臉上掛著欣慰的笑走進。

蕭小小緊隨其后。

而第三個人影出現在門口時,帳篷內的空氣驟然凍結——

是佑澤。

慣有的溫和笑容消失無蹤,冰封般的冷冽取而代之。

他目光銳利如刀,精準剜過韓冬窘迫的臉,以及兩人之間那剛剛分開、殘留著無形焦灼的空間。

韓冬“噌”地彈起,動作僵硬如生銹的機械臂。

“班長好了,我、我先走!”語速快得像逃命,“耗……耗子等我呢!”

他幾乎是撞開門口的蕭小小和佑澤,埋頭沖了出去,將身后驟然凝結的復雜死寂甩在門內。

“哎?韓冬你……”蕭小小指著他消失的方向,又猛地轉向方谷雨,眼睛瞪得溜圓,“你們……?!”

方谷雨仿佛沒聽見,只望著韓冬消失處,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帶著一絲無人能解的意味。

待腳步聲徹底遠去,方谷雨才轉向曹景文。

臉上殘余的溫柔斂去,換上一副凝重的決絕。

“曹主任,我要給家里打電話。”

曹景文笑容微僵。

羅布泊深處,手機是廢鐵。

營地唯一的通聯命脈,是李德仁團長指揮室那部軍用衛(wèi)星電話。

因項目高度保密,非鐵板釘釘的特情嚴禁啟用。

即便破例,通話時李團長也必須在場監(jiān)聽。

“這電話……非打不可?”曹景文語氣沉肅。

方谷雨斬釘截鐵:“非打不可。必須是今天。”

曹景文沉默片刻,審視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堅硬,最終點頭:“好。我去安排。”

清晨的干燥冷風撲面,非但沒冷卻韓冬臉上的燒灼,反而讓他狂奔的心跳更加震耳。

他用力搓臉,想把方谷雨詭異的眼神和佑澤冰錐般的注視從腦子里摳出去。

在食堂胡亂塞了幾個包子一碗粥,他快步走向薛之通的帳篷。

果然,偌大的帳篷里,張浩浩四仰八叉癱在門口行軍床上,鼾聲如雷,枕巾濕了一小片。

薛之通不見蹤影。

韓冬松了口氣,小心地把早飯放小桌上,轉身想去洗漱池。

牙缸剛拿起,身后傳來令人牙酸的咀嚼聲和滿足的哼哼。

扭頭一看,張浩浩不知何時坐了起來,一手抓一個包子,腮幫鼓得像塞了倆核桃,吃得汁水淋漓。

“耗子!你刷牙洗臉了嗎就吃?!”韓冬目瞪口呆。

張浩浩費力咽下,理直氣壯一抹嘴:“懂不懂可持續(xù)發(fā)展?羅布泊的水比金子貴!俺這叫珍惜水源,從我做起!”

他又一口咬掉半個包子,油汁順嘴角流下。

韓冬被他這歪理噎得翻白眼,懶得廢話,抓起桌上最后一個包子塞進嘴里。

餓是真餓。

“嘿嘿,”張浩浩狼吞虎咽,小眼睛賊兮兮地剮著韓冬,“行啊冬子,藏得夠深!老實交代,啥時候把冰山女神拿下的?一宿未歸……嘖嘖!”

他拋來個“男人都懂”的眼神。

韓冬耳根剛褪的紅暈“騰”地又燒起來:“拿下個屁!蕭小小硬拽我去的!”

“硬拽?”張浩浩嗤之以鼻,油手夸張地比劃著粘連的手勢,“手都焊一塊兒了!當俺瞎?”

“誤會!”韓冬惱羞成怒。

“誤會?”張浩浩狐疑瞇眼,湊近壓低聲音,充滿猥瑣想象,“你小子該不會真像蕭小小猜的,趁女神病迷糊,干了啥吧?說!昨晚是不是……”

“滾!!!”韓冬忍無可忍抬腳就踹。

張浩嘿嘿笑著,肉球般靈活扭身躲開。

門簾再次掀開。

一道纖細身影走入,帶著晨光和一絲極淡的幽香。

方谷雨!

張浩浩嘴猛地張大,含著的半塊包子“啪嗒”掉地。

他閃電般彎腰撿起,吹吹灰土塞回嘴里,邊嚼邊對韓冬怪叫:“糟了冬子!找上門了!你到底干啥了?!坦白從寬!”

韓冬沒空理這攪屎棍,全副心神都被門口的人釘住。

方谷雨換了裝束——

質地精良的素色襯衣,深色牛仔褲,襯得身形清瘦挺拔。

烏黑長發(fā)松松挽在腦后,一根樣式古樸的玉簪斜插固定,幾縷碎發(fā)垂落白皙頸側。

洗漱過的臉龐褪去病容,沉靜氣質重現,唯有看向韓冬的目光里,殘留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溫軟。

她無視張浩浩的浮夸表演,視線落在韓冬身上。

韓冬強壓心頭悸動和無數問號,迎上兩步,語氣刻意拉開距離:“有事?”

他太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本能地不想與方谷雨有牽扯,尤其在佑澤那道冰錐注視之后。

方谷雨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看他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似有千言萬語,最終歸于沉寂。

“沒事。”她聲音清淡,像泉水滑過卵石。

說完,她竟旁若無人地越過僵立的韓冬和目瞪口呆的張浩浩,徑直走向帳篷深處薛之通那座堆滿古籍的“書山”。

她從“書山”中隨手抽出一本厚重線裝書,拂去封面薄塵,安然在旁邊的馬扎坐下,低頭翻閱。

專注得仿佛置身私人書房。

韓冬徹底懵了。

張浩浩立馬湊到他耳邊,激動地用兩根胖手指碰了碰,擠眉弄眼猥瑣到極致:“還說沒…?!都登堂入室了!老實交代,到哪步了?親了沒?抱了沒?昨晚……”

“咚!”

韓冬忍無可忍,一腳精準踹在張浩浩厚實的臀尖上。

胖子夸張地“哎喲”一聲,炮彈般撲倒行軍床,床架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韓冬不再理他,心里卻亂成一團麻。

方谷雨今天處處透著詭異。

她向來是獨行客,除了工作點就是宿舍。

今天竟孤身闖入這雄性荷爾蒙過剩的帳篷,只為……看書?

而且在他和張浩浩都在場的情況下?

他偷偷瞥向安靜看書的方谷雨。

晨光透過頂棚氣窗,在她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投下柔影。

翻動書頁的動作輕柔專注,沉靜的氣場與帳篷的雜亂格格不入,又奇異地融合。

算了!

女神心,海底針。

韓冬甩甩頭,壓下不安。

當她是空氣好了!

眼下火燒眉毛的是薛老頭!

再不練畫符,那奸險暴躁的小老頭真能把他撕了當標本。

他走到那臺巨型觸屏一體機前,深吸一口氣,插上電源。

嗡鳴聲起,巨屏亮起,映出他緊張的臉。

這是指揮部特供設備,屏幕寬廣如黑板。

韓冬點開一個特殊繪圖軟件——薛之通特意安裝,它能精密捕捉指尖觸點大小與壓力變化,模擬毛筆、刻刀效果,專為描摹那些繁復鬼魅的符文而生。

站在冰冷屏幕前,韓冬閉眼,全力驅逐腦海中關于方谷雨的雜亂念頭。

心跳漸緩,呼吸綿長。

意識沉入一片黑暗虛寂。

昨日白玉巨壁前符文演化的奇異景象奔騰重現——

雞兔同籠的謎題,七顆光點的驟然點亮、游弋、勾連、最終定格為震撼人心的血色脈絡……

每一處細微轉折,每一次力量的迸射,都如同滾燙的烙印刻在他腦中。

緊接著,是雞兔同籠的答案——那道全新的符文圖騰!

睜眼,目光銳利如刀,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液晶屏障,再次直視那面深藏地底、流淌血光的白玉巨壁。

抬手。

指尖穩(wěn)穩(wěn)點在冰涼屏幕。

一點濃墨瞬間暈染。

屏息,凝神。

指尖移動。

濃墨隨之拉伸出流暢線條,在屏幕上蜿蜒游走。

毫無昨日的滯澀猶豫,韓冬憑借腦中清晰影像,指尖帶著近乎本能的韻律滑動。

一個線條簡潔、卻充滿奇異流動感的符號雛形漸漸顯影。

然而,就在最后一筆即將完美收束的剎那,韓冬指尖幾不可察地一滯。

屏幕上的線條隨之產生一絲細微的、幾乎無法覺察的顫抖。

停手。

韓冬托著下巴,眉心擰成死結,死死盯著屏幕。

不對!

感覺全盤錯亂!

昨日初試,雖稚拙,卻能一氣呵成勾勒出框架,形韻猶存。

今日腦中影像分明,纖毫畢現,落筆卻處處受制,幾個關鍵轉折處的流暢與力量感蕩然無存,整個圖案徒具其形,呆板僵硬,徹底喪失了那種神秘而危險的“活”性。

他煩躁揮手,屏幕上的圖案連同那份灼人的挫敗感一同抹去。

再來!

韓冬深吸氣,閉眼,重新觀想,落指……

他迅速沉溺其中,忘卻時間,忘卻身在何處,忘卻旁邊鼾聲如雷的胖子和那個安靜看書卻不時投來視線的方谷雨。

他一次次勾畫,指尖在屏幕上留下繁復軌跡,又一次次審視、皺眉、否定、擦除。

汗水浸濕額發(fā),高度集中帶來的精神疲憊開始啃噬神經。

帳篷里只剩三種聲音:

張浩浩節(jié)奏均勻、震翻帳頂的鼾聲;

韓冬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

以及偶爾響起的、方谷雨翻動書頁的脆響。

張浩浩是真睡死了,龐大的身軀深陷行軍床,隨鼾聲起伏,天崩地裂也難以驚擾。

而角落里的方谷雨,手中的書頁似乎凝固了許久。

她微微側著頭,目光穿過額前垂落的發(fā)絲,越過堆積如山的古籍,長久地、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屏幕前那個全神貫注的身影。

那眼神,與平日的冰封疏離判若云泥。

里面盛滿了復雜到令人心悸的潮涌——

溫柔得足以融化萬載玄冰的暖意,恍惚如追憶隔世煙云的迷離,一種失而復得、浸透骨髓的狂喜,又摻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哀戚……

這絕非看一個近乎陌生同窗的眼神。

這眼神,深邃如同穿越了無盡時光的幽暗長河,滿載著刻骨銘心的眷戀與……蝕骨深情。

更像是在凝視一個失散了悠悠萬古,終于尋回的……摯愛魂魄。

屏幕前,韓冬再一次抹掉失敗的軌跡,用力擦了把額頭的汗,咬緊牙關,又一次抬起了沉重的手指。

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符文迷宮里,對身后那道穿越了無盡時光、沉如淵海的凝視,毫無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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