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座深藏于繁華鬧市深處卻幽靜得仿佛與世隔絕的巨大宅邸,如同蟄伏的巨獸,匍匐在喧囂的陰影里,其青磚斑駁的高墻仿佛承載著百年塵封的秘密,每一塊磚石都浸透著歲月的滄桑。
這宅邸并無定遠侯府那般張揚顯赫、飾以朱漆金釘的門楣,只有兩扇厚重異常、泛著幽冷金屬光澤的玄色大門緊緊閉合著,隔絕了內外,門板沉重得如同千鈞之閘,推之不動,叩之無聲。門上沒有任何世俗的雕花或吉祥紋樣,唯有一個小小的、由九道神秘而流暢的弧線構成的印記,仿佛天然生長在門板之上,歷經歲月卻清晰如初,散發出一種古老而威嚴、令人望之生畏的氣息,那印記在月光下流轉暗光,似有生命般微微顫動。
宅邸四周高墻聳立,青磚斑駁,爬滿了枯藤,藤蔓糾纏如蛇,在風中發出細碎的低語,墻頭不見一絲燈火,唯有月光偶爾掠過,投下深沉的影子,將整個院落籠罩在永恒的沉寂中,仿佛連時間也在此凝固。院落深處,古樹參天,枝椏虬結,投下更濃的暗影,風吹過時,只余下葉片摩擦的窸窣聲。這正是九玄門在京城的隱秘行轅,一個令無數權貴仰望、趨之若鶩卻又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的絕對禁地,其名諱在暗市中流傳,卻無人知曉其真容,只余下敬畏與猜測。
宅邸最深處,一間至簡至樸的靜室,四壁空蕩,僅以青石砌成,石縫間透出陰冷濕氣,室內空曠,沒有任何多余的陳設,唯有一張墨玉整塊雕琢而成的冰冷案幾,表面光滑如鏡,反射著微弱的燭光,透出寒玉特有的深邃質感,觸之如冰,寒意沁骨;一張素凈的蒲團置于案前,蒲草編織細密,泛著歲月沉淀的淡黃色澤,蒲團邊緣已磨損,露出內里粗糙的草莖,無聲訴說著主人的長坐。
案幾上,別無他物,只有那只布滿蛛網般密集裂紋、豁了一個明顯缺口的粗陶碗,靜靜地、突兀地擺放著,如同一個凝固的、無聲的控訴,在昏暗中格外刺目。
碗身裂紋縱橫交錯,似無數細小的爪痕,每一道裂紋都深及胎骨,仿佛承載著過往的撕裂;而豁口邊緣處,一點干涸發黑、深入陶胎的污泥印記,尤為顯眼,如同凝固的血淚,在燭光下映出暗紅的反光,令人心悸。
林安已換下那身象征著無上權柄與生殺予奪的玄色至尊袍服,只著一件簡單的、毫無紋飾的深青色棉布常服,閉目盤坐于蒲團之上,身形紋絲不動,如磐石般穩固,衣料粗糙,貼合著他瘦削的身軀,透出返璞歸真的孤寂。
窗外,雨水持續敲打庭院中翠竹的沙沙聲隱約傳來,雨滴打在竹葉上,發出清脆的碎響,更襯得室內靜得落針可聞,連他自身綿長而微弱的呼吸都似乎融入了這片絕對的寂靜,歸于虛無,仿佛他已化為一尊石像,與這幽暗空間共生。
他周身氣息內斂到了極致,沒有絲毫迫人的氣勢外泄,仿佛已與這幽暗、空寂的空間徹底融為一體,歸于混沌初開時的沉寂,每一寸肌膚都收斂著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
他的面容平靜如古井,無悲無喜,唯有眉間微不可察的褶皺,透出內心深處的凝思,如同在參悟著天地玄機,那深邃的眼神雖未睜開,卻似能洞悉世間萬物,眉宇間沉淀著千鈞重負,又似醞釀著風暴。
雨幕如簾,淅淅瀝瀝地敲打著屋檐,雨絲綿密,織成一張無邊的網,為這寂靜的靜室增添了幾分蒼涼,雨水順著瓦當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匯成涓流,無聲流淌。
一名身著玄色勁裝、氣息幾乎與陰影完全融為一體的護衛,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靜室門外,單膝跪地,頭顱微垂,身影模糊,仿佛從夜色中凝結而出,聲音低沉而清晰,不帶絲毫情感波動,精準地穿透了雨幕:“尊上。”
“說!”
林安并未睜眼,薄唇微啟,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如同石上清泉流過,不帶一絲漣漪,字句簡潔,卻帶著無形的威壓,在靜室中回蕩。
林安依舊閉目,只指尖輕叩蒲團,那動作細微如風,卻透出無形的威壓,指節輕點處,蒲草微陷,仿佛在丈量時間的流逝。雨聲依舊,室內重歸沉寂,唯有那眉間褶皺加深了一分,昭示著決斷在即,眉頭緊蹙,似有千鈞重擔壓下。
“目標人物已確認,柳氏。現仍癱在原處泥水之中,神智渙散,口不能言,肢體僵直,似已徹底崩潰,無法自行移動分毫,泥漿裹身,發絲凌亂,雙目空洞無神,仿佛魂魄已散,僅余軀殼在風雨中顫抖。定遠侯府反應劇烈,林震岳與其嫡子林琮極度恐慌,如臨大敵,正命府中精銳傾巢而出,分多路瘋狂搜尋柳氏蹤跡,馬蹄聲碎,火把如龍,照亮夜色;同時嚴令徹查府中當年所有舊事,凡涉事者,無論親疏貴賤,一律先行拘押待審,鐵鏈叮當,哀嚎隱約可聞。侯府府庫洞開,燈火通明,正在緊急清點庫藏珍寶,珠玉堆疊,金銀閃爍,準備獻上最豐厚之禮,意圖平息事態。府內人心惶惶,仆從奔走如蟻,不敢有絲毫怠慢,腳步聲雜亂,低語聲驚恐,整個侯府陷入一片混亂的漩渦。”
護衛的匯報詳細、精準,如同冰冷的刀鋒劃過空氣,剝離一切冗余與修飾,只呈現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實核心,每個字都沉甸甸地落在靜室中,音節鏗鏘,如同敲擊在心頭。
林安緩緩睜開眼。那雙眼睛,深邃如同萬年不化的寒潭古井,幽暗無底,映不出絲毫波瀾,也窺不見任何屬于人的情緒,唯有無盡的冰冷,瞳孔如墨,吞噬著燭光,仿佛能凍結時間。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案幾上那只刺眼的破碗上,碗身密布的裂紋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扭曲,裂紋蜿蜒如蛇,在微光中延伸;而那豁口邊緣處一點干涸發黑、深入陶胎的污泥印記,尤為刺目,如同刻在骨血里的烙印,無聲地喚起塵封的往事,印記邊緣粗糙,仿佛還殘留著當年的泥濘與絕望。
“知道了。”
他淡淡吐出三個字,平靜得可怕,仿佛只是聽聞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語氣中不帶半分波瀾,字句輕飄,卻重若千鈞,在靜室中沉淀。
護衛并未起身,依舊保持著跪姿,身影如石雕般凝固,繼續以同樣毫無起伏、機械般的語調稟報:“屬下探得另一事。林琮近日常親自前往城西莊子,以‘梳理’佃戶賬目、整頓秩序為名,實則調集府兵家丁,磨刀霍霍,欲行彈壓之事。目標涉及幾戶曾因......因早年憐憫之心,而與您母親柳氏有過些許短暫接觸的貧寒佃戶,這些佃戶居所破敗,家徒四壁,如今卻成為靶心。手段預計極為酷烈,已暗中布置人手,伏兵潛伏于莊子周遭,準備以雷霆之勢鎮壓,不留活口,刀光隱現,殺氣彌漫。”
靜室內陷入一片更深的、幾乎要凝固成實質的寂靜。只有窗外雨水持續敲打竹葉的聲音,似乎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變得異常清晰,聲聲入耳,密集得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打在人心之上,雨滴順著屋檐滑落,匯成細流,在青石板上濺起微小的水花,水珠迸裂,如同碎裂的魂魄。
片刻后,林安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足以凍結靈魂、令萬物凋零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每一個字都仿佛凝結著冰霜,在空氣中凝結成霧:“備車。去城西。”
“是!”
護衛領命,身形微動,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瞬間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只留下雨聲填補空缺的寂靜,陰影消散,唯余雨簾依舊。
林安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只承載著無盡苦難與冰冷刻骨恨意的粗陶破碗上。碗沿豁口處,那塊干涸發黑、如同血痂般的污泥印記,在死寂中無聲地膨脹,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當年柴房的陰冷潮濕、母親絕望空洞的眼神和他少年時那深不見底、足以吞噬一切的屈辱與憤怒。
時間仿佛凝固,唯有碗上裂紋在微光中延伸,昭示著過往的裂痕,裂紋深處,似有幽光流轉,如同未熄的余燼。
清算的序章,才剛剛掀開沉重的一角,暗流洶涌,風暴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