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陰,如滾滾東逝水,足以沖刷掉許多東西,也能沉淀出截然不同的重量。
又是一個(gè)雨天。天空灰蒙蒙的,鉛云低垂,細(xì)密冰冷的雨絲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籠罩著京城青灰色的街道。雨水在石板路上匯成涓涓細(xì)流,沖刷著車轍馬蹄留下的泥濘。
街道上行人稀少,匆匆而過,油紙傘下露出幾張模糊而麻木的臉孔,濕冷的空氣里彌漫著泥土與青石的腥氣。兩旁的店鋪大多緊閉門板,只有檐下滴水如珠簾,敲打著石板,發(fā)出單調(diào)而寂寥的聲響。
在這片灰暗之中,一座深藏于鬧市卻幽靜得仿佛與世隔絕的巨大宅邸,悄然矗立在街角。
青磚黑瓦,門楣高懸,雕花門扇緊閉,雨水順著飛檐滴落,匯入地上的水洼。宅邸四周,高大的圍墻隔絕了市井喧囂,只留下一種沉甸甸的靜默,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在雨中沉默地審視著這座城池的變遷。偶爾,緊閉的門后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腳步聲,沉穩(wěn)而從容,卻讓這雨幕下的世界更添幾分森嚴(yán)與疏離。
城西,靠近貧民窟的狹窄巷口,此刻卻被一種異樣的死寂籠罩。往常此起彼伏的市井喧囂、小販的叫賣、孩子的哭鬧,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巷口擠滿了人,粗布麻衣的貧民、探頭探腦的閑漢、還有幾個(gè)探頭探腦的下人模樣的,全都瑟縮在墻根下、屋檐底,大氣不敢出,目光卻死死地、帶著一種混合了恐懼與敬畏的復(fù)雜情緒,投向巷子深處。
一輛通體玄黑、樣式古樸到近乎沉重的巨大馬車,正靜靜地停在那里。車身沒有任何多余的雕飾,只在四角鑲嵌著四顆龍眼大小的渾圓東珠,在陰沉的天光下散發(fā)著溫潤而內(nèi)斂的幽光。
拉車的,是兩匹神駿異常的黑馬,皮毛油亮如墨緞,在雨中竟不沾絲毫水汽,馬蹄穩(wěn)穩(wěn)踏在泥濘中,仿佛踏著無形的堅(jiān)實(shí)地面。
車前車后,各肅立著四名身著同樣玄色勁裝的男子,他們身形挺拔如標(biāo)槍,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隼,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便彌漫開來,壓得周圍連雨聲都仿佛變小了。雨水落在他們身上,在離衣衫寸許的地方便悄然滑開,片點(diǎn)不沾。
在這輛氣勢迫人的馬車前方幾步遠(yuǎn),泥濘的污水坑里,蜷縮著一個(gè)狼狽不堪的婦人。她身上的粗布衣裙早已被泥水和不知名的污漬染得看不出顏色,濕透了緊緊貼在枯瘦的身體上,更顯得她形銷骨立。頭發(fā)散亂,沾滿泥漿,一綹綹貼在滿是皺紋和青紫傷痕的臉上。嘴角破裂,滲著血絲,一只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縫。
她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不知是因?yàn)楹洌€是因?yàn)樯钊牍撬璧目謶帧?
幾個(gè)穿著體面綢緞、一看就是豪奴打手模樣的人,正圍著她,臉上掛著殘忍的戲謔。其中一個(gè)身材高大的漢子,剛剛收回踹向婦人的腳,靴子上還沾著泥水。
他揉著手腕,獰笑著朝地上啐了一口:“老虔婆,瞎了你的狗眼!沖撞了我們家老爺?shù)能囻{,弄臟了貴人的袍子,還不閃開在這攔路?今天不把你這一身賤骨頭拆了喂狗,老子跟你姓!”
地上的婦人正是柳氏。
她掙扎著抬起頭,腫脹的眼睛里只剩下絕望的淚水混著泥水往下淌。她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成調(diào)的嗚咽,像一只瀕死的獸。她想求饒,想辯解,但被打腫的嘴只能發(fā)出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她徒勞地用手扒拉著身下冰冷的泥水,試圖爬開,卻被另一個(gè)打手用腳踩住了衣角。
“貴人......貴人饒命啊......老奴......老奴真的不是故意的......”她終于擠出一點(diǎn)微弱的聲音,嘴唇顫抖著,嘶啞得如同破鑼。
“饒命?”那高大漢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抬腳又要踹下,“沖撞了九玄門的大人,你十條賤命都不夠賠!還饒命?下輩子投胎長點(diǎn)眼吧!”
“九玄門”三個(gè)字,如同帶著雷霆萬鈞的分量砸落。周圍所有看熱鬧的人,無論是縮在墻角的貧民,還是那幾個(gè)原本還帶著幾分囂張的打手,瞬間臉色煞白,眼中流露出深入骨髓的恐懼,下意識地又往后退了退,恨不得把自己嵌進(jìn)墻縫里。
九玄門!那個(gè)傳說中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掌控著凡人無法想象的力量,動輒伏尸百萬的仙門巨擘!九玄門的至尊大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京城這最骯臟破敗的角落?
那高大漢子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話里的分量,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但隨即被更深的狠厲取代。
他不敢再多言,只想盡快解決掉眼前這個(gè)惹禍的老婆子,免得牽連自身。他眼神一厲,腳下力道更狠,朝著柳氏的心窩狠狠踹去!
這一腳若是踹實(shí)了,柳氏這枯瘦的身子骨,必死無疑。
“不——!”柳氏發(fā)出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叫,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下來。
極致的恐懼瞬間壓垮了她所有的理智,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渾濁絕望的目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投向了那輛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天塹的玄黑馬車!
那緊閉的車窗,那沉厚得如同隔絕了生死的車簾,成了她眼中唯一的希望。她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踩著她衣角的腳,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瘋狂地朝著馬車爬去,在冰冷的泥水中拖出一道骯臟的痕跡。
“大人!至尊大人!救命啊!求您大發(fā)慈悲!救救老奴這條賤命吧!他們......他們要打死我啊!”
柳氏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血沫,充滿了瀕死的絕望和哀嚎。她終于爬到了馬車邊,伸出沾滿污泥、枯瘦如雞爪的手,手指因極致恐懼而劇烈顫抖,不顧一切地就要去抓那垂落下來的、玄黑如墨、仿佛不染塵埃的車簾。
就在她那臟污的手指即將觸碰到車簾的瞬間——
一只穿著黑色軟底云紋靴的腳,無聲無息地踏在了她面前冰冷濕滑的石板上。
動作輕得仿佛一片羽毛落地,卻帶著一種千鈞重壓,讓柳氏瘋狂前撲的動作戛然而止,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
那只腳的主人,正是馬車旁一名玄衣護(hù)衛(wèi)。他面無表情,眼神如同亙古不化的寒冰,只淡淡地掃了地上如同爛泥般的柳氏一眼。沒有任何言語,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僅僅只是踏前一步,攔在了那里。
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彌漫開來,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錐,狠狠刺入柳氏的骨髓,讓她所有的哭嚎和掙扎都瞬間凍結(jié),只剩下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
那要踹她的高大漢子,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抬起的腳僵在半空,臉色慘白如紙,額頭瞬間布滿冷汗,連大氣都不敢喘。
整個(gè)巷口,只剩下雨絲敲打石板和車頂?shù)募?xì)碎聲響,以及柳氏壓抑不住的、絕望的抽噎。
就在這時(shí),那扇一直緊閉的、仿佛隔絕了兩個(gè)世界的馬車車窗,終于有了動靜。
一只骨節(jié)分明、異常干凈的手,從車內(nèi)緩緩伸出。那手指修長有力,膚色是一種久不見天日的冷白,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這只手,輕輕搭在了那厚重如鐵的玄黑車簾邊緣。
然后,車簾被那只手平穩(wěn)地、無聲地向旁邊掀開了一角。
光線驟然涌入昏暗的車廂,也照亮了車廂外柳氏那張?zhí)闇I橫流、布滿泥污和淤青、寫滿了極致恐懼和卑微乞求的臉。
她腫脹的眼睛努力地向上翻著,想要看清那簾子后面、決定她生死的、屬于九玄門至尊的身影。她的直覺告訴她,里面坐的那個(gè)人有種熟悉的味道。
車廂內(nèi)光線依舊偏暗,只能勾勒出一個(gè)端坐著的、穿著同樣深沉玄色衣袍的輪廓。那身影挺拔而內(nèi)斂,透著一股淵渟岳峙的沉穩(wěn),仿佛與身下這輛沉重的馬車融為一體。光線勾勒出他下頜冷硬的線條,卻看不清具體的面容,只有一股無形的、令人靈魂都為之戰(zhàn)栗的威壓,如同潮水般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柳氏的心跳幾乎停止,她貪婪地、絕望地想要看清那張臉,想要抓住那渺茫的生機(jī)。
至尊......這就是九玄門的至尊大人!如此威嚴(yán)!如此深不可測!她卑微地伏在泥水里,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用盡全身力氣哀泣:“至尊大人......求您......求您開恩......救救老奴吧......娘……這身老骨頭……”
“娘?”
聽到如此熟悉的音色,一個(gè)聲音從掀開的車簾后清晰地傳了出來。
那聲音不高,極其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難以言喻的平靜。沒有刻意壓低,也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個(gè)字,卻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柳氏混亂的思緒!
這聲音......這聲音......
柳氏猛地抬起頭,腫脹的眼睛拼命地、死死地望向那簾后的陰影!那聲音......太熟悉了!熟悉到讓她渾身血液瞬間冰涼!那是刻在她記憶深處、卻又被她刻意遺忘丟棄在污穢角落里的聲音!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就在她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那只掀著車簾的手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角度,讓車廂內(nèi)昏暗的光線,恰好照亮了他手邊一件小小的、擱在深色錦墊上的東西。
那是一個(gè)粗陶碗。
碗身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裂紋,被某種力量強(qiáng)行粘合在一起,留下無數(shù)刺眼的疤痕。碗沿處,一個(gè)醒目的豁口,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
豁口處,還殘留著一小塊干涸發(fā)黑、早已滲入陶胎的污泥印記。
轟——!!!
柳氏腦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猛地炸開了!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尖銳的咒罵、冰冷的唾沫、摔碎的陶碗、滾入泥水的饅頭、少年平靜到令人心寒的話語......
十年前那個(gè)暴雨傾盆的柴房夜晚,所有的聲音、氣味、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沖垮了她搖搖欲墜的神智!
她臉上的肌肉瞬間扭曲,腫脹的眼睛瞪大到極致,眼白上布滿血絲,瞳孔因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而縮成了針尖大小!
她的身體篩糠般劇烈抖動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脖頸,再也發(fā)不出任何成調(diào)的聲音。那眼神,已經(jīng)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從地獄最深處爬出來的、向她索命的惡鬼!
車廂內(nèi),那道玄色的身影依舊端坐著,紋絲不動。只有那平穩(wěn)、冰冷、毫無波瀾的聲音,再次穿透細(xì)密的雨簾,清晰地落在柳氏耳中,也落在這死寂一片的巷子里每一個(gè)人的心上:
“母親,”那聲音頓了頓,每一個(gè)字都像帶冰的釘子,精準(zhǔn)地釘入柳氏的靈魂深處,“您說得對——”
“要怪,就怪自己不夠強(qiáng)大。”
話音落下,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一松。
厚重的玄黑車簾無聲垂落,隔絕了內(nèi)外,也徹底隔絕了柳氏眼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光。
那擋在柳氏面前的玄衣護(hù)衛(wèi),面無表情地收回踏出的腳。他仿佛沒有看到地上癱軟如泥、魂飛魄散的婦人,也沒有理會那幾個(gè)僵在原地、面無人色的豪奴。他只是對著馬車夫的位置,極輕微地點(diǎn)了下頭。
“駕。”
車夫低沉的呼喝聲打破了死寂。
兩匹神駿的黑馬邁開沉穩(wěn)的步子,包裹著鐵蹄的蹄掌踏在濕滑的石板上,發(fā)出清脆而規(guī)律的“噠噠”聲。沉重而古樸的玄黑馬車隨之啟動,碾壓過巷口冰冷的積水,平穩(wěn)地向前駛?cè)ィ路饎偛诺囊磺袕奈窗l(fā)生。
車輪碾過柳氏身邊積水的洼地,冰冷的泥水濺起,潑了她滿頭滿臉。她卻毫無反應(yīng),像一尊徹底失去靈魂的泥塑木偶,癱坐在污濁的泥濘里,維持著抬頭望向馬車車窗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有那雙腫脹的眼睛里,凝固著一種徹底灰敗的、被碾碎成齏粉的死寂。雨水沖刷著她臉上的污泥和血痕,混著絕望的淚水往下淌,在她灰敗的臉上沖出幾道更深的溝壑。
馬車駛過巷口,車壁上,一枚在昏暗天光下毫不起眼的玄色徽記——一個(gè)由九道神秘弧線構(gòu)成的、仿佛蘊(yùn)含著天地至理的印記——在濺起的泥水中一閃而過。
“九......九玄......玄門令徽!”
那原本要踹死柳氏的高大漢子,此刻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終于從喉嚨里擠出幾個(gè)破碎的音節(jié),身體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
他猛地看向泥水中徹底失了魂的柳氏,眼神里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驚駭和一種更深沉的恐懼。這老虔婆......剛才那車?yán)锏娜?.....叫她什么?“母親”?一個(gè)被九玄門至尊稱作“母親”的人,卻像爛泥一樣癱在他們面前......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shù)目謶炙查g攫住了他。他和他那幾個(gè)同樣嚇傻了的同伴,如同躲避瘟疫一般,連滾帶爬地、悄無聲息地迅速退開,縮進(jìn)人群深處,連大氣都不敢再喘一口,生怕被那遠(yuǎn)去的馬車注意到一絲一毫。
玄黑的馬車在細(xì)雨中漸行漸遠(yuǎn),只留下兩行車轍印記,很快又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
冰冷的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敲打著屋檐,敲打著石板,敲打著巷口每一個(gè)噤若寒蟬的人,也敲打著泥水中那具徹底失了魂的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