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渡·第三章

酉時的梆子剛過，院里的雪終于停了。夕陽把殘雪染成淡金，落在老梅枝椏上，倒讓那幾點暗紅的花苞顯得格外艷。沈硯秋坐在案前，指尖反復摩挲著袖袋里的紙條——阿硯那行“青燈渡有鬼”的字跡，像是浸了雪水，總在眼前晃。

他沒等三刻，酉時剛到就起身，往窗下的梅樹走。雪地里的腳印早被新雪蓋了，只留下幾處梅枝壓過的淺坑，坑底凝著層薄冰，映著天邊的殘陽，閃著細碎的光。剛站定，就覺出身后有動靜，不是青禾的腳步聲，倒像是裙擺掃過積雪的輕響，軟乎乎的，卻沒帶起半片雪沫。

沈硯秋猛地回頭，梅樹后空空的，只有風卷著幾片殘雪飄過，落在他的月白夾襖上，瞬間化了。他皺著眉繞到樹后，樹干上竟貼著張淺黃的紙，用朱筆寫著行小字：“沿西街走，見青燈即停?！弊舟E娟秀，和冊子上“渡娘”的朱印透著同一種柔勁。

“倒是會挑地方?！彼偷妥哉Z，伸手揭下紙。指尖剛觸到紙面，就聞見一股淡淡的香氣，不是墨香，也不是梅香，倒像是早年在江南見過的桂花香，明明是寒冬，卻來得突兀。

剛要轉身回屋交代青禾，就聽見院門外傳來青禾的聲音，帶著點急：“先生！阿硯又來了，說有東西要給您！”

沈硯秋腳步一頓，往門口走。阿硯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灰布衫，懷里抱著個小布包，見了他，頭埋得更低，耳尖還是紅的，卻比上次多了幾分慌張?！跋壬規熥尅屛宜瓦@個來?！彼f過布包，指尖還在抖。

沈硯秋接過布包，比上次的藍布包輕些，打開一看，里面是塊半舊的硯臺，硯池里還凝著點殘墨，墨色發暗，像是放了許久?！澳慵規熆捎姓f什么？”他問。阿硯搖頭，嘴唇動了動，像是有話要說，卻被身后忽然傳來的腳步聲打斷——是個穿灰布袍的老者，背有些駝，手里拄著根木杖，杖頭刻著朵小小的梅花。

“沈先生莫怪，小徒嘴笨，不會說話?！崩险唛_口，聲音啞得厲害，像是被煙嗆過，“老朽是李墨生，特來賠罪，前日讓小徒送墨，沒說清這硯臺是早年收的舊物，想著先生愛藏古物，或許用得上?！?

沈硯秋盯著老者的木杖，杖頭的梅花刻得粗糙，卻和木盒上的黃銅鎖扣、布包上的繡紋隱隱對得上?！袄罾舷壬蜌饬??！彼粍勇暽?，將硯臺放回布包，“只是不知老先生怎知在下愛藏古物？”

李墨生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卻沒什么暖意：“先生在書市淘殘碑的事，西街的人都知道。那‘青燈渡’的殘碑，老朽早年也見過一次，在個舊祠堂里，后來祠堂塌了，碑就沒了蹤影，沒想到竟落到先生手里。”

這話一出，沈硯秋心里猛地一沉。他淘殘碑的事，只有書市的掌柜知道，李墨生怎么會清楚？正想問，卻見阿硯忽然往他身后躲了躲，眼神怯怯地瞟向院外的西街。沈硯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西街盡頭竟亮著一盞燈——是盞青釉燈，和他案頭那盞一模一樣，燈芯燃著微弱的光，在暮色里像顆孤星。

“那燈……”沈硯秋剛開口，李墨生就嘆了口氣：“是青燈渡的燈。先生，有些地方，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彼峙牧伺纳虺幥锏母觳?，掌心竟帶著點冰碴似的涼，“這硯臺您留著，要是想通了，就把殘碑還回來，老朽能保您平安?！?

說完，他拉著阿硯就往外走，阿硯走得急，回頭看了沈硯秋一眼，嘴型動了動，像是在說“別去”，卻被李墨生拽得一個踉蹌，很快就沒了蹤影。

沈硯秋站在院里，手里還攥著那個布包。院外的西街靜得厲害，只有那盞青釉燈還亮著，燈光忽明忽暗，像是在招手。他摸出袖袋里的殘碑，碑上“青燈渡”三個字忽然燙了起來，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碑里鉆出來。

剛要回屋，就聽見案頭的青釉燈“啪”地響了一聲，燈花墜落在紙上，燒出個小小的洞。他走過去一看，紙上竟落了點暗紅的痕跡，不是燈油，倒像是血，順著紙縫暈開，剛好在“青燈渡”三個字的位置，凝了個小小的梅形。

窗外的老梅忽然晃了晃，一朵花苞“啪”地綻開，花瓣落在雪地里，濺起一點雪沫。沈硯秋抬頭，看見梅枝上站著個影子，穿著青布衫，頭上戴著頂氈帽，和送藍布包的人一模一樣。

“先生，該走了?！庇白娱_口，聲音還是啞的，卻比上次多了幾分柔，“青燈渡的船，只等酉時三刻?！?

沈硯秋攥緊了殘碑，碑面的裂痕忽然裂開一點，露出里面淡紅的石紋，像是藏了多年的血。他抬頭看向西街盡頭的青燈，燈光忽然亮了許多，照得雪地里的腳印都清晰起來——是串繡鞋印，鞋尖沾著暗紅的胭脂，和窗沿下那串一模一樣，一直延伸到西街盡頭，通向那盞青釉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