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回來后,辦公室的氣氛并未好轉。
那封郵件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勒得每個人都有些喘不過氣。鍵盤敲擊聲變得格外沉悶,偶爾響起的電話鈴也迅速被接起,低聲細語,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顏夕坐在工位前,卻有些心神不寧。
抽屜里的那個速寫本,像一塊燒紅的炭,散發(fā)著無形的熱力,燙得她無法完全集中精神。畫那幅畫時,那種通過筆尖將沉重情緒傾瀉出去的感覺太過鮮明,甚至帶來一絲隱秘的快感。但林珊突然出現(xiàn)帶來的驚嚇,又讓她心頭蒙上一層不安。
她忍不住,又一次悄悄打開了抽屜。
速寫本安靜地躺在那里,沒有任何異樣。她深吸一口氣,將它拿出來,翻開。
那幅涂鴉映入眼簾。
大片壓抑的深藍和群青,蜷縮的人形,還有那一點即將被吞沒的、被她用指尖抹開的朦朧白光。
一切似乎都和之前一樣。
顏夕輕輕吐出一口氣,看來剛才只是自己太敏感了。她正打算合上本子,目光卻猛地定格在那片藍色之上。
顏色…好像變了?
不,不是顏色本身變了,是它的…狀態(tài)。
之前她用力涂抹留下的、生硬的鉛筆線條痕跡,此刻竟然變得異常柔和。那片濃郁的藍色,仿佛被水暈染過,真的呈現(xiàn)出一種深海漩渦般的流動感,層層疊疊,向著中心那點微光緩慢地旋轉、壓迫。那點白光也因此顯得更加微弱,卻更加真實,仿佛不是在紙上,而是在某個真實的深淵里掙扎。
絕不是她畫時的樣子!也絕不是鉛筆能達到的效果!
顏夕的心臟驟然縮緊,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了上來。
她猛地合上本子,發(fā)出的聲響在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有些突兀。隔壁的林珊投來疑惑的一瞥。
“沒…沒什么。”顏夕慌忙解釋,聲音有些發(fā)干,“碰到水杯了。”
她將速寫本死死按在抽屜最底層,仿佛這樣就能關住里面那個正在悄然發(fā)生的、無法理解的詭異變化。
整個下午,顏夕都無法集中精神。屏幕上修改的設計稿變得陌生而扭曲,她的眼角余光總是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個抽屜。
那種感覺又來了。一種與世界格格不入的剝離感,一種深切的孤獨。別人眼中平靜無波的辦公室,于她而言,永遠是色彩洶涌的暗礁,而如今,這片暗礁之下,似乎還潛藏了更令人恐懼的東西——她自身能力的異變。
下班鈴響的那一刻,她幾乎是彈起來的。第一次,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磨蹭到人少再走,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東西,將那個燙手的速寫本塞進帆布包最里層,逃離了公司。
地鐵晚高峰依舊是人潮和色彩的煉獄。但今天,顏夕完全無視了身邊翻滾碰撞的各類情緒色塊,她只是緊緊抱著自己的包,低著頭,只想快點回家,回到那個唯一能讓她卸下所有偽裝和防備的狹小空間。
出了地鐵站,還需要步行穿過兩個街區(qū)。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將城市的夜晚染成一片虛假的繁華。各種燈光廣告牌的情緒色彩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更令人頭暈目眩的視覺污染。
就在她快要走到小區(qū)門口時,包里的手機突然瘋狂震動起來。
是林珊。
顏夕接起電話,還沒來得及“喂”出聲,聽筒里就炸開了林珊又高又急、幾乎變調的聲音,裹挾著強烈的、震驚的亮黃色和難以置信的銀白色沖擊波,甚至透過耳機都讓顏夕耳膜嗡嗡作響。
“顏夕!顏夕!爆炸新聞!天大新聞!”
“怎么了?”顏夕被她的情緒感染,心跳也漏了一拍,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張姐!是張姐!”林珊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語無倫次,“她下午不是被‘火山’罵得狗血淋頭嗎?都快崩潰了!結果你猜怎么著?!”
“……”顏夕的心跳得更快了,一種模糊的、令人不安的預感攫住了她。
“就在半小時前!她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直接沖進了王總監(jiān)的辦公室!”林珊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吐出后面的句子,“她居然當著全辦公室人的面,把文件摔在王總監(jiān)桌上,把他罵得目瞪口呆!然后直接辭職了!我的天哪!”
顏夕愣住了,大腦一時處理不了這個信息。
那個周身籠罩著絕望的暗藍色、躲在洗手間哭腫眼睛的張姐?那個習慣性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主管?她…摔文件?罵總監(jiān)?辭職?
這怎么可能?
“是真的!千真萬確!”林珊還在電話那頭激動地嚷嚷,“聽說她超猛的,說‘受夠了你這個無能又暴戾的蠢貨’,‘我的設計沒有任何問題,是你根本不懂審美’!哇塞!簡直帥炸了!辦公室里所有人都驚呆了!王總監(jiān)那張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哈哈哈哈哈…”
林珊后面說了什么,顏夕已經(jīng)聽不清了。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響,周圍霓虹燈的嘈雜色彩仿佛瞬間褪去,世界變得一片寂靜,只剩下她自己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
咚!咚!咚!
像擂鼓一樣敲打著她的胸腔。
一個清晰無比的、卻又荒謬絕倫的念頭,不受控制地、瘋狂地從她心底破土而出,帶著冰冷的觸角,瞬間纏繞了她全身的血液。
那幅畫…
那幅她畫的,代表著張姐絕望、壓力、和最后一絲微弱掙扎的畫…
那片她看著仿佛活過來一樣在流動、在吞噬的藍色…還有那一點被她抹開、頑強閃爍的白光…
那點白光…
……
顏夕猛地低下頭,死死盯著自己手中的帆布包。那個速寫本就在里面,安靜地,卻像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
她突然想起午休時,畫完那幅畫后,心頭那奇異減輕的憋悶感。
那不是錯覺。
那根本不是因為她將情緒宣泄了出去。
而是因為…
……它起效了。
那點被她精心點出、又溫柔抹開的白色微光,是不是就在那一刻,穿透了紙張,跨越了空間,如同一點星火,落入了現(xiàn)實世界中那個真正絕望的藍色深淵里?
然后…點燃了什么?
“顏夕?顏夕?你在聽嗎?你怎么不說話?你不覺得這簡直太解氣了嗎?!”林珊的聲音將她的神智猛地拉回。
顏夕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驚駭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她能說什么?
難道要說,張姐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和反抗,或許…可能…大概…
是因為她午休時畫的一幅畫?
電話那頭,林珊還在興奮地描述著辦公室里的余波,那些色彩鮮明的話語變成一串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
顏夕只是僵硬地站著,站在城市喧囂的街頭,站在流光溢彩的霓虹燈下,卻感覺自己在不斷下墜,墜入一個由自己親手繪制出的、冰冷而未知的深淵。
她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用一種近乎陌生的語調,對著話筒輕輕回應:
“嗯…是啊…太…太意外了…”
而她的另一只手,正死死地攥著帆布包的帶子,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仿佛這樣,才能確認自己還站在真實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