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夕覺得，早晨八點半的地鐵，是這座城市最殘忍的煉獄。

不是因為它令人窒息的擁擠，也不是因為空氣中混雜的早餐包點和汗液的氣味，而是因為顏色。

在她眼前，根本沒有什么面無表情的乘客。只有一個又一個劇烈翻滾、碰撞、流淌的色塊。

前排座位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對著手機低聲下氣地道歉，他的頭頂蒸騰著一大片粘稠的、不斷滴落的灰褐色——那是焦慮和壓抑，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他旁邊，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周身彌漫著死氣沉沉的暗灰色，如同暴雨前的鉛云，代表著對即將到來的考試的絕望和恐懼。

斜對角，一個男人正對著身邊的女伴吹噓著什么，他身上迸發出的是一圈圈刺眼的、油膩的亮黃色光環，那是膨脹的自我和虛榮，幾乎要灼傷顏夕的眼睛。

而她，就被困在這片由無數人情緒交織而成的、光怪陸離的虹牢之中。

這是一種她從記事起就擁有的“天賦”，或者說，是一種無法擺脫的詛咒。她能看見每個人情緒的色彩。喜悅是明快的鵝黃，憤怒是燃燒的猩紅，悲傷是氤氳的冰藍…這些色彩不受控制地涌入她的視野，強烈、原始，毫無遮掩。

它們喧囂著，嘶吼著，無時無刻不在沖擊著她敏感的神經。這讓她從小就與周圍格格不入，別人眼中平靜的世界，于她而言，永遠是一場永不落幕的瘋狂色彩風暴。

顏夕飛快地低下頭，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手機屏幕上，屏蔽那些過于強烈的視覺噪音。她蒼白的指尖緊緊攥著冰涼的手機殼，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下一站，科技園，請準備下車的乘客…”

廣播里的女聲如同救贖。車門一開，她幾乎是踉蹌著被人流裹挾著沖了出去，直到呼吸到站臺上相對清冷的空氣，她才仿佛溺水的人終于浮出水面，貪婪地吸了一大口氣，胸腔里那股被各種情緒色彩擠壓的憋悶感才稍稍緩解。

她整理了一下被擠得有些褶皺的米白色針織衫，快步走向出口。她在一家設計公司做美工，工作枯燥，但好在足夠安靜。只要戴上降噪耳機，她就能在自己的工位角落里，獲得一絲難得的喘息。

走進公司明亮的玻璃門，前臺女孩抬起頭，對她露出一個標準的微笑。然而在顏夕眼里，那微笑背后是一片懶洋洋的、近乎透明的淡粉色，混合著一絲即將下班期盼的淺黃。

“早，顏夕?！薄霸?，莉莉?！鳖佅匾砸粋€匆忙的、幾乎算不上笑的笑容，迅速穿過公共辦公區。

她的工位在角落，像一個小小的孤島。她喜歡這里，因為背對著墻，可以最大程度地減少與人對視，減少那些不請自來的色彩沖擊。

剛放下包，隔壁工位的林珊就滑著椅子湊了過來。林珊是她在這家公司為數不多能說上幾句話的同事，性格外向活潑，此刻她周身都洋溢著歡快跳躍的橘色光點，像一顆顆活潑的橙子味氣泡。

“欸，顏夕，看見郵件沒？”林珊壓低聲音，臉上卻帶著按捺不住的八卦興奮，“‘火山’又噴發了！”

顏夕心里咯噔一下?！盎鹕健笔撬齻兯较陆o部門總監王磊起的外號。因為他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大發雷霆，在顏夕的視野里，那簡直就是一座時刻可能噴發、流淌著灼熱巖漿紅的活火山。

她默默打開電腦，點開那封凌晨發出的群發郵件。果然，是王總監對昨晚提交的系列推廣圖的無情抨擊，措辭嚴厲，滿屏的感嘆號和紅色標注。

“說是幼稚園水平！直接打回重做，下班前必須交新稿！”林珊咂咂嘴，“可憐的張姐，估計又得哭一場。”

顏夕抬頭，望向不遠處的主管張姐的獨立辦公室。透過磨砂玻璃，她能看到一大團沉重得令人心慌的暗藍色，邊緣還閃爍著惶恐不安的慘白。那色彩壓抑得讓顏夕都覺得心頭一沉。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放在桌下的手。那種因為無能上司的遷怒而帶來的絕望和壓力，她太熟悉了。她幾乎能切身感受到張姐此刻的無助。

“唉，別看了，趕緊干活吧?！绷稚号呐乃募绨?，滑回了自己的工位，“‘火山’的巖漿可不長眼，別濺到咱們身上?！?

顏夕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戴上了耳機。世界瞬間安靜了許多，那些躁動的色彩似乎也稍微退遠了一些。

她點開被駁回的設計稿，其實整體創意和構圖都沒問題，只是配色方案過于大膽，不符合客戶保守的調性。王總監只會咆哮，卻從來給不出任何有建設性的意見。

整個上午，辦公室都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中?？諝饫锲≈慕箲]的灰和緊張的亮白，同事們交流的聲音都自覺放低，生怕成為下一個被熔巖吞噬的倒霉蛋。

顏夕埋頭修改著自己的部分，盡量不去感知周圍。直到午休時間，她看到張姐從辦公室里出來，眼睛果然紅腫著，那團暗藍色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吞沒了。她低著頭，快步走向洗手間。

顏夕的心像是被那抹藍色揪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她打開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里面放著她從不讓人碰的一個私密速寫本和一盒用了很久的彩色鉛筆。午休時間，辦公室空了一半，沒人會注意到她。

她拿出本子和筆，腦海中全是那團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暗藍色，以及那一點點在邊緣掙扎、即將被吞沒的慘白。

她不需要思考，筆尖幾乎是自己動了起來。

快速勾勒的線條形成一個蜷縮在辦公椅上的模糊人形。然后，她拿起深藍和群青的筆，用力地、大片地涂抹，堆積在那人形周圍，如同深海的漩渦，要將中間那一點微光徹底拖入絕望的深淵。

她畫得如此專注，完全隔絕了外界。她將那沉重的情緒通過筆尖傾瀉在紙面上，仿佛這樣就能將它從自己心頭驅逐出去。

最后，在那片濃郁的藍色最深處，她拿起一支幾乎快用完的白色鉛筆，用筆尖極其精細地、小心翼翼地點出一小團微弱的光，然后用指尖輕輕抹開，讓它呈現出一種即將熄滅的、朦朧的質感。

做完這一切，她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心頭那因為共情而產生的憋悶感，竟然奇異地減輕了不少。

她看著速寫本上的畫。那只是一幅簡單的情緒涂鴉，粗糙，甚至有些抽象。但不知為何，那片藍色仿佛真的在流動，在吞噬，而那點白光，脆弱卻頑強地亮著。

“顏夕，你不去吃飯嗎？”林珊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

顏夕嚇了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啪”一聲合上了速寫本。

“啊…馬上就去。”她有些慌亂地把本子塞回抽屜，心臟怦怦直跳。

“畫的什么呀，神神秘秘的?！绷稚汉闷娴仄沉艘谎鬯某閷希矝]太在意，挽起她的胳膊，“快走吧，今天樓下新開的套餐好像有折扣！”

顏夕被林珊拉著站起身，走向門口。

她不知道，也沒有回頭。

在她身后，那張被倉促塞進抽屜的畫紙上，那片深邃的、承載著他人痛苦的藍色，正以一種肉眼無法察覺的、緩慢而詭異的節奏，淡淡地流轉著。

仿佛擁有了一絲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