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顏夕失眠了。

窗外的城市光流無聲閃爍，在她眼中化作一片模糊而焦慮的色彩暈染。她躺在床上，睜著眼，天花板的白色膩子仿佛都能映出那幅畫的輪廓——那片流動的、吞噬一切的藍，和那一點倔強的白。

林珊興奮的聲音、張姐決絕的背影、王總監可能出現的錯愕表情…這些畫面和聲音在她腦海里反復交織、盤旋，最終都匯聚成一個讓她脊背發涼的疑問：

那幅畫，到底是什么？

她畫的，到底是什么？

天快亮時，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但睡眠淺得像一層紙，輕易就被各種光怪陸離的夢捅破。夢里，她的彩色鉛筆都活了過來，變成扭曲的蛇，啃噬著紙張，吐出斑斕的、具有生命的霧氣。

第二天早上，她破天荒地化了稍濃的妝，試圖掩蓋眼底的青黑和疲憊。走進公司時，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周身的色彩一定是黯淡無光、還混合著不安的灰紫色。

辦公區里的氣氛果然不一樣了。

那種低氣壓的沉悶感一掃而空，空氣里漂浮著一種躁動的、興奮的檸檬黃和竊竊私語的淺綠色。每個人都在交換著眼神，嘴角帶著壓不住的笑意和議論。張姐的辦公室空著，門開著，像一個被遺棄的堡壘。

“顏夕！快來！”林珊一把將她拉過去，眼睛亮得驚人，“后續來了！王總監今天沒來公司！聽說都沒臉見人了！”

另一個同事也湊過來，壓低聲音卻掩不住興奮：“人事部早上都找他談話了！上面好像也對這事兒有意見了，說他管理方式有問題…”

“張姐這下可算是出名了，雖說是走了，但真是走得轟轟烈烈…”

她們后面的話，顏夕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只是僵硬地笑著，附和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自己的抽屜。

那本速寫本還在里面。

她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要立刻打開它，再看一眼那幅畫。她想確認，那流動的藍色是否恢復了靜止，那點白光是否已經熄滅——或者說，是否隨著張姐的爆發而徹底融入了現實。

整個上午，她都坐立難安。每次伸手想去拉抽屜，都像被燙到一樣縮回來。她害怕。害怕看到更詭異的變化，害怕證實那個可怕的猜想。

這種狀態根本無法工作。她設計的圖標顏色搭配屢屢出錯，被負責檢查的同事委婉地提了出來。

“顏夕，你沒事吧？臉色不太好。”同事關切地問，身上散發出代表擔憂的柔和的淺褐色。

“沒…沒事，可能昨晚沒睡好。”顏夕慌忙道歉，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午休鈴聲再次響起，如同赦令。同事們陸續離開去吃飯，辦公區漸漸空了下來。

顏夕沒有動。

她像一尊雕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聽著自己的心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一下下撞擊著寂靜。

就看一眼。就一眼。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顫抖著手，緩緩拉開了那個抽屜。

速寫本安靜地躺在那里。

她的指尖碰到粗糙的封面，冰涼的觸感讓她激靈了一下。她做賊似的左右看了看，確認無人，才極其緩慢地將本子拿了出來。

攤開在桌面上。翻到那一頁。

沒有了。

那片深邃的、旋轉的藍色，消失了。那點掙扎的、朦朧的白色微光，也消失了。

那一頁紙上，只剩下一些極其淺淡的、幾乎看不清的鉛筆印痕，勾勒出一個人形的輪廓。仿佛有人用橡皮，仔仔細細地將所有濃烈的色彩和情緒都擦去了，只留下一個虛無的、被掏空了的影子。

顏夕的呼吸驟然停止了。

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至頭頂，讓她頭皮發麻，四肢冰冷。

不是幻覺！

昨天看到的變化不是幻覺！

這色彩的消失更不是幻覺！

它們…它們是真的…“用”掉了？隨著張姐的爆發，完成了它們的“使命”，然后就從紙上…消散了？

就在她大腦一片空白，被巨大的驚駭凍結在原地時——

“嗞啦——！”

頭頂的日光燈管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電流嘶鳴，猛地爆閃了一下！

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得顏夕眼睛一痛，下意識地閉上眼，抬手遮擋。

幾乎在同一瞬間，她放在桌邊的半杯水，被她的手肘猛地撞倒！

“哐當！”

玻璃杯砸在桌面上，碎裂開來。冰涼的水和無數的玻璃碎片瞬間四濺，劈頭蓋臉地潑灑下來，重重地澆在她攤開在桌上的速寫本上！

“??！”

顏夕驚叫一聲，猛地向后縮手，卻已經來不及。

水漬迅速暈開，吞噬了那僅存的鉛筆印痕。紙張被泡得發軟，邊緣卷曲起來。幾塊細小的玻璃碴甚至嵌進了濕透的紙纖維里。

意外發生得太快，她根本來不及反應。

她傻傻地看著那本她視若洪水猛獸、卻又藏著驚天秘密的速寫本，此刻正狼狽地躺在水里，被徹底毀掉。

她該慶幸嗎？唯一的“證據”以這種意外的方式被銷毀了。

可是…

她的目光猛地轉向自己的右手。

剛才慌亂躲避時，她的手背被飛濺的玻璃碎片劃開了一道細長的口子。鮮紅的血珠正從傷口里一點點滲出來，帶來尖銳的刺痛感。

而她的右手，正因為驚嚇和無措，還緊緊地、死死地攥著一支筆——一支她剛才修改設計稿時用的，黑色的，導電的，金屬外殼的簽字筆。

她的視線，從流血的手背，移到濕透的速寫本，再移到天花板上剛剛恢復正常、卻仍有余悸般微微閃爍的燈管。

一個被忽略的細節，如同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

剛才燈管爆閃、她撞倒水杯的前一秒，她正因為那詭異消失的色彩而極度震驚，她的手指，正無意識地、緊緊地按在那片被“擦除”的藍色區域的中央！

按在那片濕漉漉的、浸透了水的紙上。

按在那支冰冷的、金屬的筆上。

水。導電的金屬。瞬間異常強盛的電流。她因驚駭而高度集中的精神。還有…那幅剛剛消散了“能量”的、似乎本就不同尋常的畫紙。

顏夕猛地抽回手，仿佛那支筆瞬間變得滾燙。

她看著狼藉的桌面，看著流血的手背，看著那支普通的黑色簽字筆。

一個比“畫能影響現實”更加荒誕、更加令人恐懼的念頭，伴隨著手背上清晰的刺痛感，狠狠地釘入了她的腦海。

剛才那一下…真的…只是意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