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老槐樹的枝椏，趙秀蘭就被窗臺的老鬧鐘鬧醒了。銅殼鬧鐘是1985年老陳評“先進工作者”的獎品，表盤上“武鋼”的字樣已經泛白，指針“滴答”走著，像在數(shù)著日子。

她披衣下床，剛走到廚房，就看見餐桌上壓著張紙條，是陳明的字跡，筆鋒急得發(fā)顫：“媽，未來三天別出門，改造辦要 final ize方案，您別去菜園，也別見王嬸，等我出差回來再說——明。”

紙條的邊角被晨風掀得輕輕晃，趙秀蘭的指尖按在“別出門”三個字上，紙頁薄得能透光，卻像塊鐵壓在心上。她轉身走到日歷前，撕去昨天的一頁，露出“聽證會”三個鉛筆字。

這是三天前她圈的，紅筆描了兩圈，像老陳當年在高爐檢修單上畫的重點。現(xiàn)在，她從針線籃里摸出支藍鉛筆，在“聽證會”旁畫了棵小小的青山松，松針歪歪扭扭，卻扎得很牢，下面寫了兩個小字：“赴約”。

“約哪能說推就推。”她對著日歷輕聲說，像在跟老陳解釋，也像在給自己打氣。

廚房的煤爐還沒熄，余溫裹著昨晚的煤煙味飄過來。趙秀蘭往爐子里添了塊蜂窩煤，火苗“噼啪”跳了兩下，映亮了窗臺的枇杷苗。是老陳走前留下的，現(xiàn)在長到半人高，葉子上還沾著晨露。

她想起昨天王嬸來送的布樣，是塊印著小高爐的碎花布，藏青底色，金紅高爐，王嬸說：“咱們趕在聽證會前做三只鋼城老虎，一只擺展臺，一只送社區(qū)，一只給樂樂，讓他們看看咱們老工人的手藝，也看看咱們的約。”

當時老陳的舊鋼鋸就放在桌上，鋸刃上的銹痕在燈下泛著冷光，王嬸摸著鋸柄說：“當年老陳用這鋸給咱們菜畦搭籬笆，說‘籬笆要扎牢，菜才長得穩(wěn)’，現(xiàn)在咱們的約，也得像這籬笆，扎牢了才散不了。”

趙秀蘭正想著，門簾被“嘩啦”一聲掀開，王嬸拎著個布包走進來，額頭上沾著汗：“秀蘭，我昨晚裁了三塊布，你看這老虎的耳朵，用你紡織廠那批淡綠紗線縫，準好看。”她把布包放在桌上，展開里面的布樣，三塊布疊在一起，小高爐的圖案錯開著，像三座并排的老高爐，“我家老周說，明天幫咱們找?guī)赘氫摋l，給老虎做尾巴，比紗線結實，還像老陳當年做的鋼片骨架。”

趙秀蘭接過布樣，指尖撫過布紋里的高爐，突然想起1987年的冬天，她和王嬸在紡織廠加班織這批“鋼城花布”，織機“咔嗒”響了一夜，老陳半夜來送熱饅頭，棉襖上沾著煤塵，卻把饅頭揣在懷里捂得滾燙：“你們女工熬夜辛苦，吃口熱的暖身子。”當時王嬸還笑：“老陳，你這是疼秀蘭，順帶疼我們這些工友。”老陳撓著頭笑：“都是一個社區(qū)的，分什么你我。”

“想啥呢？”王嬸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是不是擔心陳明不讓你出門？”

趙秀蘭把陳明的紙條遞過去，王嬸看完，眉頭皺得能夾碎煤渣：“他這是怕你耽誤他的文創(chuàng)項目！秀蘭，咱們可不能聽他的，這菜畦是咱們跟社區(qū)的約，是老陳跟你的約，哪能因為他一句話就黃了？”

“我沒打算黃。”趙秀蘭從抽屜里翻出個鐵盒子，里面裝著當年的布票和紡織廠的工作證，“你看，這是1983年咱們廠發(fā)的布票，我一直留著，當年用這票買布給陳明做棉襖，老陳還說‘布票省著用，以后日子會好的’。現(xiàn)在日子好了，可這約不能忘。”她拿出兩張布票，遞給王嬸一張，“咱們明天一早就去紅衛(wèi)路布市，再挑塊紅布做老虎的眼睛，亮堂。”

王嬸接過布票，指尖捏著發(fā)脆的紙，突然紅了眼：“當年要不是你幫我換布票，我女兒過年都沒新衣服穿。秀蘭，咱們這輩子，就靠這些約撐著，從紡織廠到菜畦，哪次不是互相幫襯著過來的？這次也一樣。”

兩人正說著，院門外傳來“吱呀”一聲，是陳明的車停在了門口。趙秀蘭趕緊把布樣和布票收進鐵盒，王嬸往門后躲了躲。她怕跟陳明吵，上次陳明說“老手藝不頂用，不如拆了菜園搞文創(chuàng)”，氣得她好幾天沒理他。

陳明推門進來時，手里拿著個文件夾，西裝袖口沾著墨漬，眼底的紅血絲比昨天更重了。“媽，您看到我留的紙條了嗎？”他把文件夾放在桌上，打開里面的文創(chuàng)方案，“您看，這是我們公司給社區(qū)做的設計圖，工業(yè)記憶廣場里有老高爐模型，還有文創(chuàng)商店，比菜園實用多了。”

趙秀蘭沒看圖紙，目光落在他手機上，屏幕亮著，是客戶發(fā)來的信息：“周三前必須確定方案，否則撤資。”她心里咯噔一下，原來兒子不只是怕她鬧事，還有工作的難處。可再難，也不能丟了約啊。

“明兒，”她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這菜園不是普通的地，是2000年社區(qū)應了我們老工人的，是我跟你爸的約。當年你爸下崗，是靠這菜園才挺過來的，現(xiàn)在要拆，我不能同意。”

陳明的手指在圖紙上劃了劃，語氣急了：“媽，我不是要拆了您的念想，是這菜園占了大半空地，社區(qū)改造是為了所有人好！您看這模型，比菜園好看，還能吸引游客，帶動社區(qū)經濟。”

“好看不能當飯吃，念想也不能說拆就拆。”趙秀蘭從鐵盒里拿出菜園使用同意書，遞到他面前，“你看這紅章，是社區(qū)蓋的，上面寫著‘允許老工人長期使用’，這是約定，不是一張廢紙。”

陳明的目光落在同意書上，沉默了幾秒，突然從文件夾里拿出份合同：“媽，我跟社區(qū)簽了文創(chuàng)合作協(xié)議，要是方案黃了，我得賠違約金，團隊二十多號人都要喝西北風！您就當幫我一次，這三天別出門，別去聽證會，行嗎？”

趙秀蘭看著合同上的“違約金五十萬”，心口發(fā)緊。她知道兒子不容易，可她更知道，這約不能丟。“明兒，錢沒了能再賺，念想沒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當年你爸說‘做人要守約，守約才能走得遠’，你現(xiàn)在這樣，是忘了你爸的話嗎？”

陳明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客戶催方案的電話。他接起電話，語氣瞬間軟了：“張總，您再給我兩天時間，我一定說服我媽……對，方案沒問題……”掛了電話，他揉了揉太陽穴，聲音帶著疲憊：“媽，我沒時間跟您爭了，我得去公司。您記住，別出門，別給我添亂。”

他拿起文件夾就走，門“砰”地一聲關上，震得窗臺上的枇杷苗晃了晃。趙秀蘭看著緊閉的門，眼淚掉在同意書上，暈開了紅章的一角。王嬸從門后走出來，遞過手帕：“秀蘭，別難過，陳明也是有難處，可咱們的約不能丟。明天我早點來叫你，咱們去布市，趕在他上班前回來。”

趙秀蘭接過手帕，是塊印著小青菜的粗布帕子，是當年王嬸給她縫的。“嗯，”她點了點頭，把同意書放進鐵盒，“咱們不僅要去布市，還要去菜園澆水，不能讓菜干了，那是咱們的根。”

當天下午，趙秀蘭拎著水壺去菜園，剛走到田埂，就看見兩個穿藍色工裝的人拿著卷尺測量。“同志，你們這是干啥？”她快步走過去，擋在卷尺前。

“阿姨，我們是改造辦的，過來測量菜地面積，做拆除規(guī)劃。”其中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說，他胸前的工牌寫著“吳磊”，“您是這片菜地的住戶吧？下周就要拆了，您早點收拾收拾。”

“拆不得！”趙秀蘭從口袋里掏出菜園使用同意書，展開給他們看，“這是社區(qū)給我們的同意書，允許我們長期使用，你們不能說拆就拆。”

吳磊接過同意書，看了看，眉頭皺了皺：“阿姨，這是2000年的文件，現(xiàn)在社區(qū)改造，政策變了，得按新方案來。”

“政策變了，約不能變！”趙秀蘭的聲音提高了些，“當年我們下崗，沒了工作，是社區(qū)給了我們這片菜地，讓我們有口飯吃；現(xiàn)在你們要拆菜地，是要斷我們的念想，忘了我們這些老工人是怎么熬過來的！”

旁邊的另一個人想說話，吳磊卻攔住了他，他看著趙秀蘭，語氣軟了些：“阿姨，我知道您有感情，可這是上面的規(guī)定，我們也沒辦法。這樣，我把您的情況反映上去，看看能不能留一小塊菜地，行嗎？”

趙秀蘭看著吳磊真誠的眼神，點了點頭：“小伙子，謝謝你。這菜地不是我一個人的，是二十多個老工人的念想，你們一定要幫我們反映。”

吳磊答應著，收起卷尺，臨走時說：“阿姨，您放心，我會盡力的。”

看著他們走遠，趙秀蘭蹲下來，給青菜澆水。水珠落在菜葉上，滾進土里，像老陳當年的眼淚。她想起1998年老陳下崗那天，也是這樣蹲在菜畦里，手里攥著下崗通知書，眼淚掉在土里：“秀蘭，咱們以后只能靠這地了。”現(xiàn)在，她要守住這地，守住老陳的念想，守住他們的約。

傍晚，鄰居家的小宇蹦蹦跳跳地來送紐扣，是袋彩色的塑料紐扣，上面印著小老虎：“趙奶奶，我媽媽說這些紐扣能給鋼城老虎當眼睛，我也想幫著做老虎，保護菜畦！”

趙秀蘭接過紐扣，摸了摸小宇的頭：“好啊，明天奶奶教你縫紐扣，咱們一起做老虎。”

小宇高興地跑了，趙秀蘭把紐扣放在窗臺上，和枇杷苗并排著。夕陽透過窗戶，照在紐扣上，泛著暖暖的光。她走進廚房，給煤爐添了塊煤，開始熱饅頭。饅頭的香味飄出來，她想起老陳當年帶熱饅頭給工友的場景，想起王嬸說的“約要扎牢”，想起吳磊說的“會盡力反映”，心里突然踏實了些。

她走到日歷前，看著“聽證會”旁的青山松，又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老虎頭，歪歪扭扭，卻很精神。三天倒計時，第一天已經過去，還有兩天，她要和王嬸一起做老虎，要去布市挑布，要去菜園澆水，還要準備聽證會的發(fā)言稿。她要讓改造辦知道，這菜畦是他們的根，是他們的約，拆不得。

晚上，趙秀蘭坐在燈下縫老虎，鋼針在布上穿梭，淡綠色的紗線繞著針尾，像老陳當年織的鋼花。突然，鋼針扎破了手指，血珠滴在布上，像朵小小的紅花。她想起老陳當年幫她挑刺的場景，他的手很粗，卻很輕，怕弄疼她。眼淚掉在布上，和血珠混在一起，暈開一小片濕痕。

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繼續(xù)縫。窗外的老槐樹沙沙響，像老陳在跟她說話：“秀蘭，別怕，有我呢，有咱們的約呢。”

趙秀蘭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老槐樹上的紋路。她把縫了一半的老虎放在木箱上，木箱里躺著老陳的下崗通知書和菜園同意書，旁邊是他的煉鋼防護鏡。月光透過窗戶，照在老虎上，照在木箱上，照在日歷上的青山松上，一切都安安靜靜的，卻充滿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