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賴的滋生
白晝再次降臨圪垯村,灰白的光線無力地穿透糊窗的舊報紙,將屋內映照得一片昏蒙。冰冷的空氣凝滯不動,彌漫著揮之不去的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桌上那四個面具的陳腐氣息。
經歷了昨夜那場恐怖詭異的排練和隨之而來的、如同預示般的噩夢,每個人的精神都像是被狠狠蹂躪過的綢布,布滿褶皺,脆弱不堪。醒來后的長時間里,沒人說話,只是各自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或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著某處,試圖消化那超出理解范圍的恐懼。
小唯依舊時不時地低聲啜泣,眼睛紅腫。老陳臉色陰沉,偶爾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拳頭,仿佛還在回味夢中那暴戾的力量感。小趙則顯得異常安靜,時常走神,眼神飄忽。林凡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冰冷感,仿佛昨夜臺下那無形的寒意已經沁入了骨髓。
桌上那四個面具,靜靜地躺在那里。在晨光下,它們猙獰或悲苦的造型似乎柔和了一些,但那木質本身的暗沉和眼洞的空邃,反而更添了幾分陰森,仿佛沉睡的毒蛇,暫時收斂了獠牙,卻無人敢輕視其蘇醒時的危險。
“都……都振作點!”李團長強打精神,聲音卻沙啞無力,“白天還得琢磨戲文,不能……不能就這么垮了。”
他的話像是投入死水中的石子,連漣漪都未能激起多少。排練?一想到午夜還要再次站上那座石臺,面對那片無聲而冰冷的“觀眾”,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抗拒和恐懼就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
早飯依舊準時出現在院門口,依舊是那冰涼的、顏色可疑的糊糊和硬饅頭。眾人味同嚼蠟地吞咽著,食物帶來的不是能量,而是一種沉重的、冰冷的負擔。
飯后,李團長再次拿出那些翻譯得磕磕絆絆的戲文紙張,試圖組織大家繼續研究。但效率極其低下。小唯無法集中精神,看著那些蘊含悲苦情緒的唱詞就忍不住發抖。老陳煩躁地踱步,對那些需要細膩揣摩的走位和表情(盡管戴上面具并無表情)指示極其不耐。小趙則眼神發直,問他問題往往要延遲幾秒才有反應。
林凡強迫自己專注于戲文,但那些扭曲的字句和符號在他眼前晃動,難以進入大腦。他感到注意力難以集中,一種莫名的焦躁和空虛感在心底蔓延,像是缺了點什么。他的目光,總會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飄向桌上那個“惑者”面具。
它的線條,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那冰冷木質的質感……昨夜戴上它時那種奇特的、隔離現實的漠然感,以及夢中那種支離破碎卻又仿佛觸及某種隱秘線索的錯覺,像是一種危險的誘惑。
至少,戴上面具的時候,那種直接的、赤裸的恐懼似乎被隔開了一層。面具像是一副盔甲, albeit一副詭異冰冷的、會反過來影響心神的盔甲,但至少,提供了一個可以藏匿真實情緒的屏障。
這種念頭一旦產生,便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
上午過半,屋里氣氛依舊凝滯沉重。小唯又一次因為無法準確把握一段哭腔的情緒而崩潰落淚,跑到了院子角落里低聲啜泣。
老陳猛地將手里的紙張揉成一團,又狠狠展開,粗聲罵道:“這他媽根本就不是人唱的東西!扭扭捏捏,鬼畫符一樣!”
他的暴躁情緒感染了其他人,絕望感如同濃霧般彌漫開來。
就在這時,小趙,一直沉默寡言的小趙,忽然站起身,默默地走到桌邊。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之際,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個表情空洞的“引者”面具。
“小趙?你干嘛?”李團長愕然問道。
小趙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看著手中的面具,手指輕輕拂過那光滑冰涼的木質表面,眼神里有一種奇怪的……迷戀?然后,在四道驚愕的目光注視下,他緩緩地將面具扣在了臉上。
皮繩系好。
那個毫無表情、雙目如同深井的面具,再次覆蓋了他年輕的臉龐。
戴上面具的小趙,整個人的氣場瞬間發生了變化。之前的茫然和遲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常的……平靜,甚至可以說是麻木的專注。他微微調整了一下站姿,然后,用一種比昨天排練時流暢得多、也空洞得多的語調,清晰而準確地念出了下一段“引者”的唱詞,一個字都沒有錯。
聲音透過面具傳出,帶著嗡嗡的回響,缺乏人類情感,卻符合那“引者”身份所需的抽離感。
所有人都愣住了,吃驚地看著他。
小趙念完,靜靜地站在那里,透過面具的眼孔,似乎是在等待反饋,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你怎么……”李團長又驚又疑。
小趙抬手,輕輕指了指桌上那些戲文紙張,動作有些僵硬,卻帶著一種莫名的確定性。
老陳猛地一拍大腿,帶著一種病態的興奮:“嘿!有點意思!這玩意兒……這玩意兒是不是真有點邪門?戴上去就會了?”
他像是找到了某種捷徑,或者說,是一種逃避自身無能和對恐懼的直接面對的方法。他也大步走到桌邊,幾乎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蠻橫,抓起了那個“兇煞”面具。
“老陳!”林凡想制止。
但老陳已經毫不猶豫地將面具扣在了臉上。猙獰的怒目獠牙再次出現。他深吸一口氣,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與昨天類似的咆哮,然后依著記憶,做出了一個兇煞的亮相動作,雖然依舊粗糙,但那股狂躁的氣勢,卻比之前純粹靠他自己表演時要強烈得多,也……“像”得多。
仿佛面具本身,就在引導著他,賦予他那種暴戾的情緒和力量感。
小唯停止了哭泣,從院子角落回頭看來,臉上還掛著淚珠,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恐懼、驚訝,還有一絲……被勾起的、微弱的好奇?
林凡的心沉了下去。他看著戴上面具后似乎“演技大增”的老陳和小趙,非但沒有感到欣慰,反而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這不是表演上的進步,這是一種…… surrender。是將自我交付給某種未知力量的、危險的信賴。
李團長張著嘴,看著這詭異的一幕,勸阻的話卡在喉嚨里。現實的困境——難以掌握的戲文、迫近的演出、巨大的壓力——似乎讓這種危險的“依賴”變得具有了扭曲的吸引力。
中午,送來的食物依舊冰冷難吃。但下午的情況開始變得不同。
小唯在長時間的猶豫和掙扎后,尤其是在李團長“要不試試,說不定就能找到感覺”的復雜勸說下,終于也顫抖著,再次戴上了那個“哭者”面具。
面具扣上的瞬間,她的身體輕輕一顫。然后,一種深切的悲傷情緒似乎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她甚至沒有看戲文,就發出了一段哀婉的、帶著哭腔的吟唱,雖然依舊破碎,但那其中的絕望意味,卻比她之前任何一次嘗試都要真實和濃郁。仿佛面具直接連通了她潛意識里的悲傷,并將其放大、提煉。
她甚至沒有立刻摘下面具,而是就那樣戴著,默默地坐在炕沿,沉浸在那種被引導出的情緒里,仿佛找到了一個可以合理宣泄和躲藏的情感殼子。
林凡感到一種巨大的孤立和不安。他是唯一一個還抗拒著戴上面具的人。他看著同伴們,他們戴上面具后,似乎暫時擺脫了那種赤裸的恐懼和表演的困境,但卻變得……不那么像他們自己了。那面具像是一個寄生體,開始與宿主產生某種詭異的融合。
那種冰冷的、被隔絕的感覺,那種漠然旁觀的情緒,再次誘惑著他。也許戴上面具,就能像小趙那樣冷靜,就能更好地理解那些支離破碎的夢境背后的含義?就能從這令人窒息的恐懼中找到一絲邏輯和秩序?
這種念頭如同毒蛇,纏繞著他的理智。
傍晚時分,當李團長提議再簡單過一遍走位時,除了林凡,其他三人竟然都自然而然地、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戴上了屬于自己的面具。
老陳揮舞著想象中的石斧,動作充滿了破壞性的力量。小唯低聲吟唱著悲苦的調子,眼淚無聲滑落。小趙精準地念著引詞,聲音空洞而超然。
他們似乎……已經開始依賴這面具了。依賴它帶來的情緒,依賴它賦予的“能力”,依賴它提供的、隔絕真實恐懼的保護殼。
林凡最終也沒有抵抗住那誘惑。
在一種混合著自毀沖動、強烈好奇和一絲絕望的復雜心情驅使下,在黃昏最后的光線中,他伸出手,冰涼的指尖再次觸碰到“惑者”那似笑非笑的木質面孔。
他拿起它,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霉味的空氣,緩緩地將面具扣在了臉上。
熟悉的冰冷觸感,視野的隔絕,聽覺的模糊……
以及,隨之而來的,那種奇異的、將一切情緒推遠的漠然感。
世界的喧囂和恐懼似乎真的被過濾了。一種冰冷的、帶著譏誚意味的“理解力”仿佛悄然滋生。那些晦澀的戲文符號,在眼中似乎變得清晰了一些。
但與此同時,某種東西,也順著那木質與皮膚接觸的地方,更深的、悄無聲息地滲透了進來。
依賴,已然滋生。
面具之下,真實的自我正在悄然褪色。
而屋外,夜色漸濃,第二次午夜響鑼的時刻,正在一步步逼近。
性格的銹蝕
面具帶來的“便利”如同裹著蜜糖的毒藥,初嘗時似乎緩解了表演的困境和直面恐懼的煎熬,但毒性卻悄無聲息地隨著每一次佩戴,滲入肌理,侵蝕骨髓。
日子在一種扭曲的節奏中緩慢爬行。白晝變得短暫而模糊,用于勉強研究那些天書般的戲文,以及……越來越頻繁地戴上面具,去“尋找感覺”、“熟悉角色”。夜晚則如同一個固定開啟的噩夢入口,準時將他們拋上那座冰冷石臺,面對無聲的冰冷注視,在極致的恐懼和面具強加的情緒中,機械地重復著那些詭異僵硬的儀式動作。
變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像鐵器上悄然蔓延的銹跡,一點一點,看似微不足道,卻最終改變其本質。
最先顯現異樣的是老陳。
他原本是個粗豪中帶著市儈精明的老江湖,有些油滑,有些怕事,但本質上并非惡人。然而,自從越來越依賴那個“兇煞”面具后,他性格中那些暴躁、不耐煩的因子被無限放大。
白天不戴面具時,他也變得極易發怒。一點小小的不順心——比如戲文某個字句始終記不住,比如井水打上來濺濕了褲腳,甚至小趙無意中擋了他的路——都能讓他瞬間火冒三丈,額頭上青筋暴起,罵罵咧咧,言辭比以前粗魯刻薄數倍,有時甚至會有揮拳的沖動,雖然最后總能勉強克制住,但那瞬間眼中閃過的兇光,讓其他人心驚。
而一旦戴上面具,他更是完全沉浸在那股狂躁的力量感中。排練時,他會真的用力跺腳,將戲臺木板踩得咚咚作響,揮舞手臂的動作充滿了真實的破壞欲,有一次甚至差點打到靠近他的小唯。他喉嚨里發出的咆哮聲也越來越逼真,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戾氣。
摘下面具后,他往往會陷入一種短暫的虛脫和沉默,但那雙眼睛里的躁動卻并未完全平息,像是被點燃后未能徹底熄滅的余燼,隨時可能復燃。
“老陳,你剛才……有點過了。”一次排練后,李團長忍不住提醒他,語氣小心翼翼。
老陳卻猛地瞪過來,眼神兇狠:“過什么過?不這樣演,能唬住臺下那些‘東西’嗎?你懂個屁!”那語氣態度,完全不像他平時對團長的尊重。
李團長被噎得說不出話,臉色難看。
小唯的變化則朝著另一個令人擔憂的方向滑落。
“哭者”面具似乎將她性格中敏感、悲觀的的一面徹底勾出并固化了下來。她不戴面具的時候,也變得愈發沉默寡言,眼神時常放空,透著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絕望感。她會長時間地蜷縮在角落,一動不動,對外界的反應變得遲鈍。
送來的冰冷食物,她常常吃幾口就放下,說自己沒胃口。夜里,她開始持續地低燒,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卻又一直喊著冷。她的哭泣不再僅僅是恐懼,而變成了一種常態化的、無聲的流淚,仿佛內心有無限的悲傷無法排遣。
一旦戴上面具,這種悲傷更是傾瀉而出。她的唱腔變得凄婉欲絕,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破碎感。有時演到動情處(或者說,被面具情緒掌控至深時),她會真的癱倒在冰冷的戲臺上,身體蜷縮,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正在親身經歷著戲文中那獻祭者所遭受的巨大痛苦。那不僅僅是表演,更像是一種真實的精神折磨。
林凡試圖安慰她,她卻只是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喃喃道:“沒用的……林哥……我們都逃不掉的……都能感覺到……它們很喜歡……很喜歡看我們這樣……”她的話語開始帶上一種宿命論的、令人不安的悲觀色彩。
小趙的異樣最為詭異。他變得異常“專注”于戲文和“引者”這個角色,但這種專注缺乏活人的熱度。
他醒著的大部分時間,幾乎都戴著那個表情空洞的“引者”面具。吃飯時也不摘下,只是將面具推到額頭上,露出嘴巴,機械地吞咽著那些糊糊,眼神卻依舊發直,盯著虛空某處。他甚至開始拒絕和李團長交流,只有當李團長拿著戲文紙詢問他關于“引者”的唱詞和走位時,他才會用那種經過面具過濾后的、平淡無波的聲調回應,精準無誤,但毫無情感。
他不再抱怨,不再害怕,也不再對周遭環境表現出任何興趣。仿佛他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完美地履行“引者”的職責。那種抽離和麻木,比老陳的暴躁和小唯的悲慟更讓人心底發涼。他像是提前變成了規儀中所要求的那個“莫問莫尋,莫擾清靜”的存在。
林凡自己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種“銹蝕”。
他發現自己在不戴面具的時候,也時常會下意識地用一種冷眼旁觀、略帶譏誚的態度看待周圍的一切。看到老陳無能的狂怒,看到小唯絕望的哭泣,看到小趙非人的專注,甚至看到李團長徒勞的擔憂,他內心第一反應不再是同情或焦慮,而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審視”,仿佛在觀察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他的思維似乎被“惑者”面具背后的那種邏輯同化了一部分,開始習慣于解構和質疑,但這種解構缺乏溫度,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理性。他會下意識地去分析臺下那些“觀眾”可能的存在形式,去推測這“夜戲”背后的真正目的,而不是像最初那樣,被純粹的恐懼所淹沒。
這種變化讓他感到害怕,仿佛一部分屬于“林凡”的人性正在被悄悄剝離、替換。但另一方面,這種抽離感又像是一劑麻醉藥,讓他在面對恐懼時能保持一種可怕的平靜。他甚至開始……理解,甚至某種程度上“認同”了面具所帶來的視角。
李團長是唯一一個沒有戴面具的人,也因此,他成為了所有人變化最清醒也最痛苦的觀察者。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熟悉的團員們一天天變得陌生,性格中某些部分被扭曲、放大、固化,朝著非人的方向滑去。恐懼依舊存在,但似乎被轉化成了另一種更詭異、更令人不安的東西。
他試圖干預,勸說大家減少戴面具的時間,多交流。
“交流什么?”老陳不耐煩地打斷他,眼神兇狠,“有那功夫不如多練幾遍!要是演砸了,臺下那些東西能放過我們?!”他現在開口閉口就是“臺下那些東西”,語氣里恐懼少了,反而多了一種扭曲的、試圖與之對抗的暴躁。
小唯只是搖頭流淚,仿佛已經認命。
小趙則根本像是沒聽見,只是用手指在空氣中無意識地劃著“引者”的走位路線。
林凡倒是會回應他,但那種分析式的、帶著距離感的語氣,讓李團長感覺像是在和一個陌生的、冷靜過度的分析師說話,而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帶著點文人氣的編劇。
“團長,恐懼源于未知。現在至少我們開始‘接觸’這種未知了。面具或許是一種溝通的媒介,雖然代價很大。”林凡這樣說著,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手邊那“惑者”面具冰涼的木質表面,眼神深邃,“我們需要更多信息。”
李團長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寧愿看到他們嚇得屁滾尿流,也不想看到他們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這種“性格的銹蝕”不僅在院內蔓延,甚至開始影響到他們與外界——雖然這個“外界”也只是圪垯村這個巨大的封閉囚籠——那極其有限的接觸。
一次,那個姓毛的男人依舊在傍晚時分,無聲無息地將飯籃放在院門口。老陳正好在門口透氣,看到那放下籃子正準備轉身離開的、如同陰影般的男人。
若是以前,老陳最多是心里發毛,不敢搭話。
但那天,或許是“兇煞”面具帶來的暴躁余韻未消,他竟然沖著那背影低吼了一句:“喂!就不能送點人吃的東西嗎?!天天這豬食!”
毛姓男子的腳步停住了。
他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昏暗的光線下,他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渾濁的眼睛,卻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了老陳。
那不是憤怒,不是驚訝,甚至不是威脅。
那是一種……極度麻木的、仿佛在看一個即將消失的、或者已經不存在的東西的眼神。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是純粹地“看”。
老陳被他看得心里猛地一咯噔,那股無名火瞬間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寒意。他張著嘴,后面罵罵咧咧的話全都卡在了喉嚨里。
毛姓男子就這樣看了他幾秒鐘,然后,什么也沒說,再次轉過身,邁著那勻速、僵硬的步子,消失在巷道盡頭。
老陳僵在原地,后背驚出了一層白毛汗。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看的不是他“老陳”,看的甚至不是一個“活人”。
那天晚上,送來的飯食依舊是冰冷的糊糊和硬饅頭,份量沒有絲毫變化。
但老陳吃得異常沉默,那雙之前充滿躁動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種近乎恐懼的……困惑。仿佛那一瞬間的對視,讓他觸碰到了某種比憤怒和暴力更深沉、更絕望的東西。
性格的銹蝕,無聲無息,卻無可挽回。
面具之下,真實的自我正在被覆蓋、被改造。
而通往那座午夜戲臺的路,似乎也正在變成一條通往非人領域的、單行的不歸路。
鏡中異樣
持續的精神折磨和面具的侵蝕,像慢性毒藥般消耗著所有人的精力。白晝變得昏沉恍惚,夜晚的排練則如同一次次被迫潛入冰冷漆黑的深海,每一次浮出水面,帶回的除了恐懼,還有更多難以言說的、粘附在靈魂上的東西。
小唯的低燒轉為了持續的高熱。她蜷縮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裹著所有能找到的衣物,依舊冷得牙齒咯咯作響,臉頰卻燒得通紅,嘴唇干裂。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時常發出含義不明的囈語,有時是哭泣,有時則會突然模仿幾句“哭者”的唱腔,聲音凄厲破碎,嚇得守在一旁的李團長心驚肉跳。
井水冰冷,只能勉強用撕下的衣布蘸濕了敷在她額頭上降溫,效果甚微。送來的食物她一口也咽不下去。缺乏藥物,在這與世隔絕的鬼地方,她的情況令人擔憂。
“不行!得找他們要點藥!或者至少要點熱水!”李團長看著小唯痛苦的樣子,終于坐不住了。同伴們性格的異變讓他心寒,但小唯實實在在的病情激起了他作為團長和長輩的責任感。
“找誰?那個姓毛的?”老陳盤腿坐在炕沿,眼神煩躁地掃過小唯,“你看他那鬼樣子,像是會給藥的人嗎?”
“那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李團長難得地強硬起來,“你們誰跟我一起去?總不能見死不救!”
林凡從一種冰冷的沉思狀態中回過神。小唯的痛苦確實觸動了他那部分正在被“惑者”面具侵蝕的人性。他點了點頭:“我去吧。”
老陳哼了一聲,扭過頭,沒說話,算是默認。小趙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周圍的動靜毫無反應。
李團長和林凡走出院子。巷道依舊死寂,傍晚的天光正在迅速褪去,寒意刺骨。他們不知道去哪找那個毛姓男子,只能朝著村子內部,漫無目的地走去。
低矮的土坯房像一座座沉默的墳墓,門窗緊閉。走了好一段,連個鬼影都沒看到。就在李團長幾乎要絕望時,林凡拉了他一把,指了指前方一個巷口。
一個瘦高、微微佝僂的背影,正慢吞吞地向前移動,正是那個姓毛的男人。
“毛同志!請等等!”李團長連忙喊道,快步追了上去。
毛姓男子停住腳步,緩緩轉過身。昏暗中,他的臉像一張風干的核桃皮,毫無波瀾。渾濁的眼睛看著追來的兩人,沒有任何詢問的意思。
“毛同志,我們有個女同志病得很重,發高燒,需要點藥,或者……或者一碗熱水也行!求求你,幫幫忙!”李團長語氣急切,帶著懇求。
毛姓男子的目光從李團長臉上,慢慢移到林凡臉上,停留了幾秒。那目光依舊麻木,但在那麻木深處,林凡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細微的、難以解讀的東西——像是……憐憫?不,更像是一種對無知蠢物的漠然。
“沒有藥。”干澀的聲音響起,沒有任何回轉余地。
“那熱水呢?一碗熱水總行吧?”李團長不甘心地追問。
毛姓男子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然后緩緩抬起干枯的手指,指向村子更深處一個方向:“那邊。第二棵枯樹右拐,門口有破甕的人家。自己去要。”他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說完,他不再理會兩人,轉身繼續以那種勻速、僵硬的步伐離開,很快融入陰影之中。
指路了?這算是難得的“善意”嗎?李團長和林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意外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顧不上多想,兩人立刻朝著毛姓男子指的方向快步走去。村子內部巷道更加錯綜復雜,光線也更暗。他們找到了第二棵已經死透、枝椏猙獰的枯樹,向右拐進一條更狹窄的巷道。
果然,在一扇尤其低矮破舊的木門前,放著一個半人高的、裂了口的粗陶甕,里面空空如也,積著些灰塵枯葉。
門虛掩著,里面透不出絲毫光亮。
李團長深吸一口氣,上前輕輕敲了敲門:“請問……有人嗎?”
沒有回應。
他又稍微用力敲了敲:“老鄉?麻煩開開門,我們想要碗熱水,有病人……”
門內依舊死寂無聲。
林凡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透過門板的縫隙向內望去,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但卻能聞到一股比他們住處更濃郁的霉味和灰塵氣,仿佛很久沒有人居住過了。
“好像……沒人?”李團長也察覺到了異常。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輕響。
那扇虛掩的門,被從里面輕輕推開了一道更寬的縫隙。
然而,門后并沒有人。
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仿佛凝固了的黑暗。
一股陰冷的氣流從門內涌出,帶著難以形容的陳腐氣息。
李團長和林凡同時后退一步,脊背發涼。
那黑暗的門縫里,什么都看不到,但卻讓人感覺……有什么東西,正站在那黑暗后面,無聲地“看”著他們。
短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
然后,一只蒼白、枯瘦、布滿褶皺和深色斑點的手,從門內的黑暗中緩緩伸了出來。那手指關節粗大變形,指甲灰暗。
這只手僵硬地端著一個粗糙的陶碗,碗里盛著大半碗清澈的、微微冒著熱氣的液體。
手就那樣伸著,停在門檻內側的黑暗中,既不遞出來,也不收回。仿佛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遞送裝置。
李團長嚇得臉色發白,不敢上前。
林凡強壓下心頭的寒意,盯著那只蒼老得不像活人的手,又看了看那碗冒著熱氣的液體。求援的是他們,此刻退縮,小唯怎么辦?
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從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中接過了陶碗。指尖觸碰到的皮膚,冰冷粗糙,毫無溫度,甚至不像人類的觸感。
碗入手溫熱。那只手在林凡接過碗后,便緩緩縮回了門內的黑暗之中,無聲無息。
緊接著,那扇門又“吱呀”一聲,自己緩緩合攏了,恢復成之前虛掩的狀態,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林凡端著那碗熱水,和李團長站在昏暗的巷道里,只覺得剛才那一刻鐘的經歷詭異得如同幻覺。那碗里的水清澈見底,看上去就是普通的開水,散發著微弱的熱氣。
“走……快走!”李團長聲音發顫,一刻也不想多待。
兩人幾乎是跑著回到了小院。將水端給小唯,扶著她勉強喝了幾口。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這水真的有效,小唯的呼吸似乎平穩了一些,沉沉睡去,雖然依舊燒得滾燙。
暫時松了口氣,但剛才那詭異的討水經歷,像一根刺,扎在兩人心里。
夜深了,又到了該準備前往戲臺的時間。小唯依舊昏睡,顯然無法參加今晚的排練。缺了一個角色,怎么辦?
“規矩不能壞!”老陳戴著他的“兇煞”面具,聲音悶悶地,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偏執,“臺下那些東西可不管誰病了!少一個人,萬一觸怒了他們……”
他的擔憂不無道理。想起臺下那無聲卻龐大的壓力,沒人敢冒險。
“我……我試著頂一下小唯的部分。”李團長硬著頭皮說,臉上毫無血色,“我看她演了那么多次,大概記得一點……”
這無疑是下下策,但別無他法。
林凡看著桌上那三個面具,目光最后落在小唯那個“哭者”面具上。眼角黑色的淚痕在煤油燈下顯得格外刺眼。他忽然想起自己包里,有一面為了整理儀容帶的小圓鏡,已經很久沒用了。
鬼使神差地,他拿出那面鏡子,又拿起了那個“惑者”面具。他想看看,自己戴上面具時,究竟是什么樣子,那變化是否真的如此明顯。
他走到屋子角落里,那里光線相對最暗。他深吸一口氣,將“惑者”面具扣在臉上。
冰冷的木質貼合皮膚,熟悉的隔離感和漠然情緒再次涌現。他舉起鏡子,對準自己的臉。
昏暗中,鏡子里映出的,是那張似笑非笑的木質面孔,眼洞幽深。他自己的眼睛在眼洞后閃爍,卻帶著一種陌生的、冰冷的光澤。
他試著微微偏頭,鏡子里的面具也隨之移動。
一切似乎正常。
但就在他準備放下鏡子的那一刻——
他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異常。
鏡子里的那個“惑者”面具,在他動作已經完全停止之后,嘴角那抹詭異的弧度,似乎……極其細微地、延遲地……又上揚了那么一絲絲。
就像是一個極其緩慢、極其滯后的微笑,剛剛完成。
林凡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
他猛地定住身形,眼睛死死盯住鏡中的倒影,心臟狂跳,呼吸驟停。
不動。
鏡中的面具也不動。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凝固著,眼洞幽黑。
是錯覺嗎?光線太暗,自己眼花了?
他屏住呼吸,極力控制著肌肉的每一絲顫動,再次極其緩慢地,嘗試著微微動了一下下巴。
鏡中的面具隨著他的動作而動。
然后,在他動作停止的瞬間——
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鏡子里,那張木質面具的嘴角,在他動作停止后,確實又極其細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提線木偶師,操作的動作慢了一拍!又像是……那面具本身,有著極其微弱的、獨立的生命活動,剛剛完成了一個延遲的響應!
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從林凡的頭頂灌到腳底!頭皮陣陣發麻!
他猛地抬手,想要一把將面具扯下來!
但就在他的手碰到面具的前一秒,鏡中的那個“惑者”倒影,那兩個幽黑的眼洞深處,似乎極快地閃過一點極其微弱的、難以形容的——像是譏誚,又像是警告——的光芒。
林凡的動作僵住了。
恐懼攫住了他,但與此同時,“惑者”面具帶來的那種冰冷的、分析式的漠然感也洶涌而上,強行壓下了他的驚惶。
他死死盯著鏡子,盯著里面那個仿佛有著自己微妙生命的倒影。
一秒,兩秒……
鏡子里的面具再無任何異常,只是一個死寂的、雕刻出來的表情。
但林凡知道,他剛才絕對沒有看錯。
那不是幻覺。
面具……不僅僅是面具。
它正在變得越來越“活”。或者說,它背后所連接的那個“存在”,正在通過這木質的載體,越來越深地……滲透進來。
鏡中的異樣,如同一把冰冷的鑰匙,咔嚓一聲,打開了一扇通往更深處恐怖的大門。
而門外,午夜將至,銅鑼即將再次敲響。
今晚的戲,少了哭者。
臺下那些無聲的觀眾,又會作何反應?
林凡緩緩放下舉著鏡子的手,冰冷的木質依舊緊貼著他的臉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此刻在他感受中,充滿了無盡的、冰冷的嘲諷。